自由学习(14-16)(选)

 

 

14  现代的价值与价值判断取向(选)

 

教师、教育工作者以及心理治疗师,他们的工作不容置疑都是与价值问题有关的。学校向来被看作是文化将其价值观世代传承下去的工具。但现在,许多青少年却声称要脱离目前在我们社会中占主导地位的价值体系,因为他们觉得这个价值体系混乱而虚伪。价值观的传递过程正面临着剧变,在价值观这个复杂而令人困惑的问题上,教育工作者——或者说社会的每个公民——应该持什么样的立场呢?

多年前我在牙买加度假,当我看到那些神奇的海洋生物在水中自由地游来游去,看到我的三个孙子都不知不觉地健康长大,我忽然想起自己以前的心理治疗经历,迸发出有关价值观问题的灵感。于是我把这些感想写成了随笔。

刚写完的时候我觉得不太满意,但后来它却经受住了时间的检验,事实证明它是一个冒险而创新的观点。我还根据这个观点写了一些小型的论文。我必须承认,我所书写的不仅仅限于我意识当中所知道的,有时我不得不需要花些时间让思绪去追随和回味我笔下的文字。我也发现这对其他许多人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这个随笔写于好多年以前,虽然当时我已觉察到价值观会发生变化,但我还没料到今日价值观的改变会对文化造成如此巨大的影响。

社会学研究者Daniel Yankelovich研究了20世纪80年代早期美国一项全国性民意调查中的大量数据,力图揭示当时的某些变化趋势。他在研究报告中写到:80%的成年“美国人毫无疑义的表明,在对新意义的求索中,淋漓尽致的体现了一种公众情绪和实验主义的倾向”,“这就好像是数千万人同时决定要以自己唯一的资本——生命——去搏一回,去完成一个冒险的实验”。事实摆在眼前,价值观上的变化已经发生了,有的甚至已经慢慢为我们的文化所接纳。

人们对价值观问题的日益关注是由多个原因引起的。首先,几乎每个国家的年轻人都非常不确定自己的价值观取向;许多宗教及其价值观一起丧失了对人们的影响力;在许多文化中,一些敏感的个体对他们曾如此奉行的目标变得不确定和狐疑。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并不难理解。世界文化从它的方方面面都日益变得科学化和充满了相对主义色彩,过去那种对价值系统的僵化的、绝对的观念已经变得不合时宜。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现代个体不断受到来自各方面多样性的甚至矛盾的价值口号的挑战。人们无法再像以前(虽然这段历史并不久远)那样,守着自己的父辈或社区或宗教传下来的价值观系统,不问出处、不辨是非,心安理得地过一辈子,再把这种价值观系统传给下一代。

大环境如此,难怪自古流传下来的价值观体系会处于崩溃的边缘。有人不禁要问,世界上还存在一种普遍适用的价值观吗?似乎现代社会因为其多元性,我们已经不可能找到一种普遍适用的或跨文化的价值观体系。由于对价值观问题的不确定和迷惑,我们越来越关注和好奇于寻找一种完美的价值观体系,一种能在现代社会中支持自己、屹立不倒的价值观体系。

我也同样关心价值观问题,在我的事业所涉足的领域内,我尝试找出一种合适的观点解释所有的价值观问题。我见过个体从婴儿到成人发展过程中价值观的变化情况;也见过成人进一步成长为真正的心理成熟的人的过程。很少有人达到后一个成长过程,也很少有人能见证这个过程,但作为教育工作者和心理治疗师,我有许多宝贵的机会看到个体的生命和生活日益充实。通过这些观察,我仿佛找到了一个指引价值判断的新方向,我相信这个方向能够经得住当代的种种变数的考验。我已经在以前的文章中粗略地谈到其中的一些观点,现在我要更明确、完善地阐述这些想法。我自信自己对成长的洞察十分敏锐而深刻,这不是因为我是学者或哲学家,而是因为我是一个功能完善的人,一个关注着成长、变化和发展的人。

一、价值的定义

我要先说明一下自己对“价值”这个词的理解。价值有许多定义,我认为最有用的是Charles Morris的定义。他说,价值包含许多不同用法,通常指生物体通过行为表现出对某个客体或目标的偏好性。Morris把这种偏好性行为称为操作性价值,它不需要任何认知或概念性思维的参与,仅仅是有机体通过行为表现出的选择某客体、拒绝其他客体的价值选择。就好像把蚯蚓放到Y形迷宫里时,蚯蚓会选择往光滑的一边爬,而不会选择铺有砂纸的一边,这就是操作性价值。

第二种价值叫构想价值,也就是有机体对符号化客体的偏好。在做出这种选择时,个体往往会期望自己在做出指向该符号化客体的行为后,能得到相应的有价值的结果。例如“真诚至上”的信念,就是一个构想价值。

最后一种价值叫客体价值。当人们更希望从客观可取性方面来谈论事物——而无论他们是否在实际上是被感觉或被构想为人们所喜爱时,这就是我们指的客体价值。我在本章中的阐述很少会涉及这最后一种价值,我更关心的是操作性价值和构想价值。

二、婴儿的价值判断方式

我先从婴儿开始讲。人类个体刚出生时是有明确的价值取向的,他能很清楚地表现出自己喜欢某种东西或经验,不喜欢其他东西。通过研究婴儿的行为可以发现,他们偏好那些能保持、加强和完善有机体的经验,拒绝不能达到此目的的那些经验。让我们对婴儿的行为进行片刻的观察:

·饥饿是一种消极的经验,婴儿通常会在饥饿时大声而明确地表示出来。

·食物有积极价值,但婴儿吃饱后,食物就不再具有积极价值了。就好像婴儿喝奶,饿时狼吞虎咽,一旦吃饱就把奶往外吐;饿时,妈妈的乳房是最甜美、最急于靠近的地方;吃饱了,就把脸转向另一边,脸上还带着厌恶的表情。

·婴儿喜欢安全以及拥抱、关注等能够带来安全感的行为。

·婴儿天生喜欢新奇的体验,这可以从他发现自己脚趾头时的快乐、从他到处搜索的行为、从他无穷的好奇心里可以看出。

·婴儿不喜欢疼痛、苦味和突发的巨大声响。

以上说的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却说明了婴儿的价值取向问题。首先,这种取向是一种动态的、不断变化的价值判断过程,而不是一个固定不变的系统。正如对于同一种食物,他有时喜欢有时厌恶;他喜欢安全和轻松的环境,但为了换取新奇经验,他又可以放弃这种环境。我们称这种价值取向为“自我价值判断过程”似乎更为贴切。在这个过程中,主体时时刻刻都在对自己正在体验的每一个元素进行权衡——选择或排斥;而这取决于那一时刻它是否有利于有机体的自我实现。这个复杂的经验权衡过程明显是一个有机体自发的功能,而不是有意识的或符号性行为。这是操作性价值观,而不是构想价值观,但这种价值观依然能处理复杂的价值问题。曾有人做过这样一个实验,将20多种天然食物(味道不好)放在婴儿面前,看他们如何选择。这些婴儿都倾向于选择那些有利于自身生存、成长和发育的食物。如果有段时间婴儿吃了太多淀粉类食物,稍后他会多吃些蛋白质食物来平衡。如果有段时间他摄入的食物缺少维生素,他很快就会吃一些富含维生素的食物。婴儿的身体在帮助他进行价值选择,或者更准确地说,蕴藏在生理中的天然智慧在指导着个体的行为,从而产生出指向理想目标的价值选择。

婴儿价值取向的另一个特点是,价值评估过程的启动和焦点都在自身内部。他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的价值选择完全取决于自己内部的感觉,他自身就是整个评估过程的中心。他不会像我们成人那样,被父母的意愿、宗教的经文、某领域的权威或广告的宣传攻势所左右。婴儿最清楚自己喜欢哪个不喜欢哪个,哪个对自己好哪个对自己不好。如果婴儿能看懂成人的世界,说不定他会嘲笑我们的价值观。为什么人长大了反而分不清好坏、好恶和主次了呢?

三、价值判断过程的改变

婴儿时那种有效而完美的价值判断过程为什么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僵化、无效和不明确?

婴儿需要爱,渴望得到爱,他的行为倾向于把爱的体验复制和保持下去。但有时事情常常不能如愿。比如一个孩子喜欢扯他妹妹的头发,他觉得听到小妹妹又哭又闹很开心,但这时家长会责备他是“淘气的坏孩子”,还会打他手心以示惩戒。此后一段时间,这个孩子都得不到父母的爱。如果这种经验反复出现,多次后孩子就会形成一个概念:“自己觉得好的东西,别人不一定觉得好;坚持自己的偏好,可能失去他人对自己的爱”。之后,他就会慢慢向自己生活中的重要他人靠拢,把他们对事对物的态度作为自己的态度。如果他再扯妹妹的头发,他心里就会有一个声音谴责自己是“淘气的坏孩子”。他把别人的价值判断内化,并逐渐把它作为自己的价值判断标准。为了赢得爱,他逐渐远离了自己机体的先天判断机制,放弃了自己的内部评价,以别人的价值预设引导自己的行为。

我再举一个年龄稍大一些的孩子的例子。一个男孩,他开始时梦想成为一个艺术家,但因为他无意中感觉到父母可能更希望自己成为医生,当自己表示愿意成为医生而不是艺术家时,父母给予自己更多爱和鼓励。于是渐渐地,他把父母的价值观内化,逐渐认同自己希望成为医生而不是艺术家。进入医学院后,他在化学、解剖学等多门必修课上都不及格,但咨询师认为他完全有能力在这些功课上取得好成绩。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他很苦恼,向许多人寻求帮助。最后终于在心理咨询中找到答案——原来他疏远了自己机体的天然判断机制,疏远了自己内心的价值判断过程,自己从来都不曾真正想当医生。对一个女孩来说,则有可能是自己想当医生,但最后顺从了父母的愿望做了个艺术家。这同样是悲剧。

我再举我课堂上的一个例子。那是一节师范生的课,我让学生列举出:如果自己做了老师,最希望传授给学生的价值观有哪些?他们列举出许多价值目标,但有的委实让人感到吃惊。有好几个学生都举出诸如“说话用词恰当”“不用非正式的口语”等条目。还有的人提到了干净、遵守纪律等,如“按照老师的指导做事”“老师的指示要说一不二”。

我不禁为这些准老师的想法汗颜。他们眼中的重要价值观就是乖乖地听老师的话、学会正确的语法之类。相信无论是对谁来说,这种行为都不会是一生中最有意义、最有价值的体验,它们只是能帮助个体获得别人的表扬而已。但就是因为要获得别人的表扬,个体才把这些价值观内化,相信这些行为很重要。

经过前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个体为了获得或保持住爱、赞赏和自尊,不惜把价值的评判权拱手让人;个体从小就不信任自己经验的可靠性,不相信自己能够指导自己的行为;他们学着从别人那里学来一堆的构想价值,然后让它成为自己的价值观,不管这些观点多么背离了自己的真实体验!因为这些观点不是基于自己的价值评判,所以总显得生硬、不能变通。但在现实情形中,相信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是在不断把环境中的价值观内化为自己的。

(一)内化的价值观

“内化”是一个心理学名词,指个体无须意志努力而将他人的特征吸收为自己的。在今天这样异常复杂的文化中,我们所内化的价值观(无论是个体期望的还是不期望的)来自各种不同途径,有的甚至可能意义相悖。下面我们举几个常见的例子:

·性欲和性行为都是罪恶的。老师、家长和宗教组织等多种途径都在传递着这样的观念。有许多青少年都因为缺乏对性的正确认识和评价而做出叛逆行为,导致每年都有上百万的少女未婚先孕。

·钱挣得越多越好。这种构想价值观等于是说物质比人更重要。

·人最需要学习的是不断积累的学术性的知识。这种观念来源于只有社会精英才拥有受教育权的年代,知识是将精英和其他人区分开的商品。

·浏览或无目的的为娱乐而进行的探索性阅读是不被人认可的。这条观念以及上一条观念可能来自于学校和教育系统。

·紧跟潮流很重要。这种价值观来源于演员或老于世故的人。

·爱自己周围的人是最高美德。这主要是宗教组织宣扬的价值观,有时家长也支持。

·竞争比合作好。公司和商业界就倡导这样的观点。

·可口可乐、MTV、牛仔裤、轿车等等时尚物品绝对是人人都必须拥有的东西。这只是广告所宣传的价值观,但现在已被世界各个角落的人所认可。从牙买加到日本,从哥本哈根到九龙,可口可乐文化已经登上了人类欲望之巅。

以上的价值观,只是人们内化并秉持的许许多多构想价值观中的一小部分。似乎没有人说过人类个体应该信任自己的感觉和信念,我们都是在外界加到我们身上的价值观的指引下生活着。

(二)成人价值判断的共同点

从前面我们对成人价值观的举例来看,我认为绝大多数成人的价值判断有如下特点:

·我们的大多数价值观都是从重要他人或团体那里内化而来的,但现在我们已经把这些价值观完全当作自己的观点了。

·在多数情况下,评估的依据和焦点都放在外部事物上。

·某事物在多大程度上能给个体带来爱和赞誉,这成了对它价值的判断标准。

·事物的构想价值与我们自身的经验缺乏联系或只有一些模糊的联系。

·我们的亲身经验和这些构想价值观之间常存在或明或暗的巨大鸿沟。

·因为这些价值观经受不起自己亲身经验的检验,我们只能死死地记住它们,不能变通。因为这样的价值观体系是机械地搭建起来的,任何一个小的变动都可能使原来的价值观体系崩塌,所以我们只能认为这所有的观念永远都是对的,就像米提亚人和波斯人的法律,一经颁布永不能修改。

·因为这些价值观难以检验,所以我们无法合理地解决他们之间的相互矛盾。就好像我一方面听别人说“金钱至上”,神父又对我们宣扬“爱自己周围的人是最高美德”,我到底应该相信哪一个呢?我无从证实二者的真伪。于是我们只好平静地与一些自相矛盾的价值观相处。我们一边谈论着如何侵入一个我们所谓的敌国,面无表情地从街头露宿的穷人身上跨过,一边为报纸上某贫苦儿童的不幸遭遇流泪叹息,这是多么矛盾的现实啊。

·因为我们已经把价值判断的焦点交由他人,而自身早已脱离了价值判断的过程,所以我们常常感到价值观体系受到威胁、感到不安全。假如有人破坏了我们价值观体系的某部分,那么这部分应该由什么来填补呢?这种受威胁感使我们将眼前的价值观抓得更紧,或更迷惘,或二者兼具。我们今天所面临的价值观危机不是源于我们丧失了价值观,而是源于价值观与经验的矛盾和分离。

四、根本的矛盾

我相信,个体死抱着经不起检验的、内化的价值观的现象,在我们绝大多数人身上都存在着。从我们开始把别人的价值观作为自己的价值观那一刻起,我们就放弃了自己有机体的潜在智慧,变得不信任自己。因为“舶来”的价值观和自身的经验有太多差距,我们常常感到观念与体验的分离、思维与行为的分离,这是造成现代人不安全感的主要原因。我们的价值观和亲身体验之间、我们的价值观结构和不成熟的价值判断过程之间,都存在明显的差距。这使得现代人越来越远离了真实的自我。这正是教师、社会工作者、治疗师等助人行业的人们所面临的主要问题。

 重建与经验的联结

但有些人更幸运一些,他们能超越我刚刚讲述的那些悲哀的情形,获得进一步的心理成熟。如果心理治疗师竭力为来访者创造一个和谐的咨询环境,来访者将在心理治疗中获得成长;如果生活为个体提供多一点支持,个体便能在日常生活中得到成熟。下面让我们来关注什么是价值取向的进一步成熟。

虽然治疗师与来访者之间的帮助关系是很重要的,但相比之下,来访者的独立性和独特性对咨询关系是否有效更具有重要性,这差不多是所有有效咨询的一个显著特征。当我们开始为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感到自豪时,我们就会慢慢珍惜、欣赏自己的各个方面;更重要的是,我们会渐渐地越来越敏锐于自己每时每刻的感受和反应。我们可以把自身经验转化为自己的价值观,再用这种价值观指导自己的行为。Gendlin就曾详细描述过这一过程。当我们对自己的经验越来越包容与开放,直至与经验融为一体,我们的价值取向将发生重大的变化,那时,许多婴儿期的价值取向特征又将重新出现。

一个语文老师希望帮助学生学会标准的语言,但他可能常常听到学生在课堂上说非课堂情境中使用的语言。在六年级的某个班上,几个孩子正在发誓、赌咒,于是老师对他们说:

同学们,我发现语言有不同的表达方式,就好像同一个意思,你对这个人这样说,但对另一个人就换了一种表达方式。我相信你们对朋友和家人有不同的说话方式,在教堂、学校和工作的地方也各有一种表达方式。也许你们可以在其他场合发誓赌咒,但在课堂上让我觉得不舒服。适用于其他场合的语言,并不总是适合于学校的。

老师说完后,全班同学就语言的作用和什么是人际沟通进行了讨论。这次经历与学生以往的价值观截然不同。与之相比较的是在另一个班上,学生也出现了同样的行为,但老师只是粗暴地说:“闭嘴!”尊重学生的价值,让他们体会身为一个人的价值,这可以帮助学生建立更坚固、合理的价值体系。学生喜欢那些不会低毁其自身价值的价值观体系。这种体系也会让学生形成情境意识,知道不同的观点适合于不同的情境。相信经过这次讨论,学生对老师的尊敬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加深。

五、成熟的人的价值判断

从某些方面讲,一个成熟的人的价值判断的提高过程有点类似于婴儿的价值观形成,但二者又有很多不同。前者是个动态而灵活的过程,受到特定时刻的经验对有机体的强化和实现程度的影响。价值在成熟个体的头脑中不是固定不变的,它时时在变化。去年觉得很好的一幅油画,可能今天已经对它失去兴趣;过去一直坚信不移的信念,现在已经对它产生怀疑。

重视经验的人都知道,经验是高度特异性的,用语义学家的话说就是具有高度“外延性”,这是人的价值判断在不断进步的另一个特征。正像我所教的那些师范生所认识到的,“笼统的道理远不如特异性的、情境性的反应更有用”。一个学生说:“我觉得我应该对这个学生强硬一点,他也希望我那样对他,事实证明效果不错。但我对其他学生可不这样。”她会根据自己当时与学生交流的感受来判断自己应怎么对待学生。如果我们要其他人对自己的价值观进行反思,我们先要反思自己的价值观。这可以帮助我们认识到,我们的每次经历都有其独特性,绝不像内化的价值观那样生硬和单一。

成熟的人的价值判断的进步与婴儿的价值观的形成也有相同点——评价的焦点主要在个体内部,自身的经验是最有价值的信息和反馈。这当然不是说我们要对外部的各种信息闭目塞听,而是说我们要批判地看待外部信息,它只是参考,远不如我们自己的亲身体验更有用。就好像你不能因为别人说某本书不好,你就认为某本书不好。至少你应该亲自读读这本书,再根据自己的感受下结论。

个体努力地靠近自己的内心体验,努力地澄清这些感觉所包含的复杂意义,这也是价值判断的一个重要方面。我曾有一个来访者,每当他遇到困惑的问题,他就会用手抱着脑袋说:“让我静静地体会一下,让我弄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然后他就很安静、很耐心地等待和体会,直到把自己当时的体验和感想理得清楚些。他就是这样逐渐靠近自己内心的真实的。

对成人来说,澄清自己此时此刻的内心感受要比婴儿困难得多,因为成人的生活涉及到更多方面;这一刻的体验也不单纯是当时所面临的独特事物带给自己的体验,还有过去所有的类似经历积累起来的经验,以及对可能出现的结果的预期。比如,一个人觉得酒很好喝,自己也有兴致再喝一杯;但过去的经验告诉他,如果再喝,第二天身体将非常难受,不能工作。过去的经验、对将来的预期以及当时的感受,都影响着评估过程。

我发现对于成熟的个体来说,价值判断的标准是客体能在多大程度上满足主体发展的需求——客体能使我更富有、更强壮、更完美吗(这是成熟的人与婴儿的又一个相似之处)?这个标准听起来有些自私,但事实证明,和他人保持亲密、互助的关系也是个体发展的需求之一。成熟个体也应该向婴儿那样信任自身有机体的潜在智慧,借助它来进行价值判断;不同的是,前者有更多先前经验和可供参考的信息。我发现,如果我们信任自己,运用我们的感觉和直觉做判断将比单纯借助知识更明智;一个完整的人所做的判断要比单独的一个头脑所做的判断敏感、准确得多。

正如我前面所说,成熟的人的价值判断过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判断过程总是很复杂,价值的取舍也很困难,谁也不能保证现在做出的选择于最终的结果有益。即使事后证明我们做了一个错误的判断,因为没有什么错误是不能改正的,所以我们仍可以在以后的判断中检查出错误并改进。只要我们对自己的经验保持开放的态度,以前所有的正确、错误的判断都会给我们下一次的正确判断奠定基础。我们不断从已经做出的判断中得到反馈、不断改进,直到达到真正的自我实现。

六、关于价值判断过程的一些命题

明确地说,我的观点包含两个命题。可能我们设计不出实证性研究来检测它们各自的完整性,但我们可以通过一些科学方法在某种程度上证实这两个命题。我还要声明一下,为了强调这两个命题,我在阐述它们时用词十分肯定,但我会像对待任何一项暂时性的假设那样认真推敲、改进它们。

1.在人类个体内部存在一个组织化的价值评判过程的活生生的基础。假设人类和地球上所有动物一样,都存在这样一个基础,它是健康有机体生命功能的一部分。该基础的作用就是,接收反馈信息帮助有机体不断调整自己的行为和反应,以达到最大化的自我增强和提高。

2.人的价值判断过程有利于自我增强和提高,以使个体学会包容和接纳自己每时每刻的经验。我已经举过两个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一个是有关婴儿,他还不懂得如何拒绝意识自己的内部心理过程;另一个是心理成熟的人,一个重新学会了向自己的经验敞开怀抱的人。这个命题有一个推论一一个体与他人建立的某种关系可以帮助个体重新向经验开放,这种关系应该具备以下特征:对独立个体的尊重、个体内部的体验得到理解和重视、在保证安全的条件下个体可以自由体会自己或他人的经验。也许你已经看出来了,这种关系也就是咨询治疗关系。以上正是对一切成长促进性关系的本质特征的简明阐述,有经验性的研究已经支持了这样的阐述。

七、关于价值判断的结果的命题

价值判断的结果是一切价值理论与价值判断理论的要点。关于价值判断所引发的行为的特征,有如下两个命题。这两个命题,已经在我的心理治疗过程中得到支持。

1.对所有正尝试向自己的经验敞开心胸的人来说,他们的价值取向存在共性。

2.他们共同的价值取向就是,要有利于个体的发展、有利于周围人的发展、有利于人类的生存和进化。

在我的治疗经验中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是,当个体得到重视、能够更自由地体验时,某种价值导向便会出现。这些价值导向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存在共性的。这种共性不是由心理治疗师的行为或人格的共性造成的,因为许多来访者在人格差异很大的治疗师的帮助下找到了共同的价值取向;这种共性也不只是存在于某一种文化中,我们在美国、荷兰、法国、日本等地的研究都支持以上两个命题。我猜想,我们价值取向上的共性也许得益于我们都属于人类这个种系——正是因为我们是同一个种系,所以世界上所有的婴儿个体都会选择相似的食物;也正是因为我们是同一个种系,所以世界上所有的来访者个体都会选择相似的价值取向。作为同一个种系,我们可能共同具有某些有利于内部发展的经验元素;如果给予每个人选择的自由,大家一定都会毫不犹豫地选它。

我的来访者在成长、成熟的过程中所采纳的价值取向有如下这些:

·他们认为虚伪、防御和掩饰都是不好的。

·他们开始淡忘“应该”这个词。不论是谁的意见,他们都不会再奉它为金科玉律,不再坚持认为“我应该那样去做”或“我应该成为那样”,他们不会再那样强迫性的要求自己。

·他们不再为了取悦别人而用别人的期望来要求自己,别人对自己的期望并不重要。

·来访者都倾向于认为“真实”才是最好的,他们忠实于自己和自己的感觉,努力依照原原本本的自己去生活。

·他们都很重视自我指导。来访者发现,当他们自己做选择指导自己的生活时,他们的自素感和自信心都提高了。

·个体更尊重自己的内部感受。来访者不再看不起自己,嘲讽自己,而是重视自己和自己所做出的每个决定和行为。

·重视过程。来访者都觉得实现目标的过程很珍贵,在这个过程中,个体的潜力得到了充分的发挥。

·来访者认为,对内外部经验的开放性是最有价值、最重要的事情。包容而敏感地对待自己内部的感受和反应、他人的感受和反应以及真实的客观世界,这成了人们明确的行动方向。

·对他人接纳并敏感地觉察到他人的需要,这两点很重要。来访者欣赏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也欣赏其他个体独特的方面。

·他们重视与人建立亲密的关系。和他人建立亲密、真实而完整的关系,符合个体内心的需要,十分有价值。

这是我所观察到的个体在成熟过程中价值取向的变化。有些变化我肯定还没有观察到,也可能我列出的变化里有些是不准确的,但这些可能性已令我看到曙光。因为我发现,当个体获得作为人的自豪感时,每个人的价值取向并不会出现太大的分歧,比如在自由与责任并存的环境中,绝不会有人崇尚盗窃、欺骗、谋杀或自杀,也不会有人奉行拜金主义。相反,人们的价值取向会有一些共性。我相信,当人类可以自由选择他们认为有价值的东西时,他们一定会看重那些有利于自己和他人生存、成长和进步的东西。在促进性环境中,个体一定会追求成长与社会化的目标,这也是有机体的特征之一。

由以上内容可以做出这样的推论——只要环境是自由的,充分尊重人及其价值,成熟个体都会倾向于选择相同的价值取向。这个重要假设可以得到证实。这个假设说明了,即使个体间不存在统一的、稳定的构想价值观系统,个体内部的价值判断过程都能引导个体找到一个共同的价值取向时,这个价值取向具有跨文化和跨时空的一致性。

当成熟个体已表现出动态而灵活的价值评判过程,具有了上述的各种价值取向,他们就已经在生生不息的人类进化过程中占据了优势。如果人类想在地球上延续下去,人类就必须学会适应新的问题与环境,学会在新的问题和情境中做出有利于人类和个体的选择,而且选择必须正确。我相信,心理成熟的人一定有能力带领人类根据自己的经验做出正确选择,他们是人类进化过程中不可或缺的参与者与指导者。

最后,我们又回到了价值观的普适性这个问题上,但是从另一条不同的途径。我们不需要哲学家、统治者或牧师从外界强加一个普适性的价值观到我们身上。相反,从人类的经验中,有可能浮现出一些普遍的人类价值导向。心理治疗的经验告诉我们,当个体不断接近自己有机的价值判断过程时,个人的以及社会的价值观都会以自然或经验的方式出现。我们可以暂时得出这样的结论——虽然现代人已经不相信由宗教、科学、哲学等观念体系给予的价值观,但根植于每个人内部的有机体价值判断基础仍能帮助我们有条理地、灵活地、社会化地解决复杂的价值观问题。

八、价值观和学习伙伴

上述内容跟老师、学生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是有联系的。在我看来,成人可以在有效的心理治疗中完善价值判断过程,学生也可以在学校环境中通过有意义和支持性的经验完善价值判断过程。现代社会瞬息万变,如果学校教育还停滞不前,我们的下一代必将在探索人生意义方面遇到极大困难。

学生、老师、管理者、家长以及其他所有人共同生活的这个环境,都有一个共同的价值体系。孩子们在表达对学校的热爱时流露出,他们渴望得到作为人的起码的尊重和重视,希望有机会听取别人的意见,也希望有机会分享自己的观点。孩子们常常把老师当作资源和裁判,但他们更希望把老师当作关心和了解自己的平等的人。孩子们喜欢上学,因为学校很有趣,有挑战性,学习像是“拿信任做风险投资。”学校中的价值观应该是动态的而非生硬的,行为及其原因也应该成为评价行为结果的参考信息。给予自由并不是说学生可以无拘无束地玩,它包含着同等的责任分担。健康向上的价值观营造了健康向上的学习氛围,从而培养了健康向上的儿童。

九、总  结

我希望我的治疗经历能给探索价值观问题的人们一些帮助,也希望能进一步揭示这一探索对教师、医生等助人行业的意义。在这一章中,我讲了人类婴儿如何利用自己内部的感觉直接进行价值判断,如何利用自己弱小但复杂精密的有机体的“智慧”决定客体的取舍。我也讲了成人反而丧失了这种直接判断的能力,所持的价值观和行事方式都只是为了获得社会赞许和自尊,他们以价值评判过程为代价来换取他人的爱。因为我们生活的中心已不在自己的掌握中,我们没有安全感,为了维持仅有的一点信心,我们不得不刻板地抱住那些被内化到我们心中的价值观不放。

但是,如果生活和治疗关系可以给我们的心理成长提供适当的条件,我们可能既具备婴儿价值判断的直接性与动态性,又有成人独特的丰富经验和认知功能。具备了这些条件,我们对价值观的探索就会取得长足的进步。在运用经验处理问题的过程中,我们自身又重新成为价值判断的源泉和焦点;从长远来说,每一个经验都可能在将来发挥巨大的作用;我们既要调动丰富的知识与认知功能,又要相信自己的身体的真实感受。人的有机体内部存在一个价值评判的基础,个体自由地进行价值判断就是自我增强与提高的良性循环。我们还知道有些条件是有利于我们去感受自己的内部经验的。在心理治疗中,对经验的开放可以带领来访者找到新的价值取向,这种价值不仅共同存在于不同个体间,甚至还具有跨文化的普适性。用我们常用的词来形容就是,和自己的感觉融为一体的个体,会更珍惜真诚、独立性、自我指导、自我了解、社会责任、社会敏感性以及和谐的人际关系。

我认为,当个体逐渐达到心理成熟时,或者说得更准确一些,当个体对自己的经验更开放时,我们将会看到一种新兴的、普适性的价值体系的出现。这种价值取向将有利于个体和他人的生存与成长,对价值评判过程也有积极作用。

 

15  自由与承诺(选)

 

“自由学习与选择”“自我指导的学习”,这些概念对于行为主义科学家来说,都是站不住脚的东西。他们相信人只是他们自身条件作用的结果。然而我认为这些概念真实存在,所以这些术语在本书随处可见。关于自由和宿命这个古老的问题,在美国人道主义协会授予我“年度人道主义者”奖时,我就试图解释这两种观点之间的差异。我不想假装我已经解开了这个古老的谜题,因为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事实。但是,如果有人为我们的观点感到困惑,搞不懂机械行为主义者的教育观点和我的人本主义的学习方式有何不同,希望我的解释能够帮助他弄清楚两种观点之间真正的差异。

当今最深刻的问题之一便是:在我们今天的科学发展水平下,个人自由这一概念是否真有其实际意义。随着行为主义科学家对行为的预测和控制力不断提高,对此问题的争论已经被推到了关注的最前沿。如果我们接受逻辑实证主义和在当今美国教育界中起主导地位的严格的行为主义取向,那么这个问题就没有再争论的余地了。但如果我们能够走出狭隘的行为主义思维方式,我们会发现这个问题不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而是涉及“什么是现代人”的基本问题。弗里德曼在他的题为《疑惑的叛逆者》一书中谈到“随着‘神的死亡’,现代人出现了一系列的困惑——异化,本性的断裂,个人冲突和心理强迫之间无法解决的冲突紧张”。在今天的世界中,因为人们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自身意识层面和无意识层面的动力功能因素之间的断裂,所以个人自由和个人责任的问题变得非常尖锐。如果我们要探究宇宙的任何意义所在——即使这对我们来说真的无所谓——我们也一定要在这无尽的不确定性中信守一定程度的立场和原则。

人们可能要问:为什么要教师和教育者了解这些东西?如果我们对教育持机械论的观点,那么一个受过训练的教师和另一个受过训练的教师没有什么不一样。当一个教师离开时,我们只要找另外一个教师来代替就可以了。这种观点正是我们现在的许多学校所持的观点,在这种观念中,教师是可以随便更换的部分。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教师资源紧缺时人们的表现。其他职业如医师、律师、工程师和会计师等,人才短缺往往会使从业者获得加薪、更好的工作环境、更大的工作自主权和自由,而教育行业情况恰恰相反。1970年政府对教师从业标准进行了改动(有人认为此举降低了标准),有更多的人获得了从教的资格,教师的工资也随之下降了。但为了保证教师工作的质量,人们尽量把课程设计得不受教师因素的影响;教师时时要接受评价、监控、测验和承担繁重的文书工作,就像债务人之于债权人一样被牢牢监管,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在过去的10年中,在这种自上而下的管理方式下,使教师行业在教与学的许多方面都陷入了困境,亟待改进。因不满工作环境以及不重视个体价值的高度控制的管理模式,许多教师都早早离开了这一行业。

虽然行为主义对心理学家的影响已经有所减弱,但在美国的教育行业中依然占据着统治地位。从学生的训练方式到评价教师的模式,方法无非是控制、反馈和惩罚等。所以,我在写此书的时候既要有行为主义科学家的严密,又要关心人性、个体、现象学和一些看似捉摸不定的问题,二者兼顾并且公允。在探讨“自由的可能性和意义”这一古老命题中,我希望自己的思考能给大家一些启发。如果我们将教学看作是一个重视个体价值、促进个体成长的过程,那么自由和责任的话题就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一、个体是不自由的

首先,让我来向大多数从事行为科学的心理学家和工作者解释一下,因为这一章的标题可能让他们感到有些奇怪。在他们的观念中,人们是不自由的,或者说人不可能自由到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因为他们被一些外部世界的客观因素控制着。因此,自由和责任对于现代的行为主义科学家来说,都不是平常所说的合理概念。

为了表明我在这里并没有言过其实,我想引述哈佛大学教授Skinner的一段论述,他是行为主义心理学的代表人物,如今学校里进行的行为矫正就是以他的理论为基础。他说:

“人是不自由的”这一假设是用科学方法研究人类行为的基石。“人是自由的、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个体”这一假设只是一个前科学概念,早已在现代科学研究发现的过程中被取代。所有能够解释人的因素都存在于个体之外。

这种观点得到了包括斯金纳博士在内的一些心理学家和教育家的认同,他们都认为,所有影响个体行为的因素都集中在个体外部,其机制是通过外界环境的刺激使行为发生。行为主义者对人类行为的科学描述忌讳任何有关自由的字眼。

很显然,科学正在使我们变成一个客体,这种科学的目的不仅是理解和预测,还是控制。因此,很显然再没有什么概念比“人类是自由的”更不符合科学事实了。我们是机器,我们身不由己;自然,我们也不可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或承诺什么;我们只是被各种外部的因素有意或是无意地控制着。

二、个体是自由的

我想起了我在一家州立医院工作时遇到的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他说话口齿不清,在我们面谈的1小时中,他仅仅是简单地提起最近康复出院的人,寥寥数语后就一直保持沉默。在他站立起身要离开的一刹那,他小声说了一句:“如果他们能够做得到,那么也许我也可以。”这就是一个普通人的真实想法,不是慷慨陈词,却是一个年轻人对于自己病情改善的衷心期望,是他自己的选择。8个月后,他真的通过自己的努力康复出院了!我相信,经历这种负责任的选择是心理治疗中最深入的一层,这个过程是人格发生改变的坚实基石。

我还记得另外一个年轻人,她是个女研究生,处在患精神病的边缘,问题很严重。我对她进行了几次访谈,发现她对那些没有满足她要求的人非常刻薄。在谈话的最后,她总结道:“环境如此,我也只能靠自己。很显然,其他人不能给我我想要的教育,依靠其他人是没有用的”。然后她又轻轻地说:“只有靠自己去争取。”她沿着自己做出的这个重要选择继续探索,很快她就发现,自由选择以及对选择负责任的过程是艰难的,甚至会让人感到恐惧;但这种体验激发出她内心的斗志与热情。虽然她仍旧觉得非常孤单、缺乏支持,但她坚持“去做她认为自己应该做的事”。令人欣慰的是,她成功了!

或许我应该举下面这个例子,它给我印象最深刻。那是一个忍受了巨大痛苦和精神折磨的病人,他曾三次因为精神问题住院治疗。最后一次住院持续了两年半,也正是那时,我认识了他,开始了我的工作。我认为,他的整个情况之所以慢慢好转,都是因为他在感觉特别困惑时说的一句话——“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但我会认真去做”。这简单的一句话胜过千言万语,这句话最能传达出自由的、负责任的选择的重要意义。

电影《David and Lisa》是一部很老的片子,但它对论证我们正在讨论的问题再好不过。David是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青年,别人的触摸总会令他不舒服,就像是别人存心要谋害他一般,因此他害怕和别人保持任何可能导致亲密接触的人际关系。但后来他做了一个积极的选择,就像我上面说的那样。他遇上一个生活在自己封闭世界中的女孩Lisa,他决定帮助她。开始时,他用一种理性但有轻视意味的方式跟那个女孩交往,但是后来他渐渐变得温暖而人性化。在整部戏的高潮时,他对Lisa:“来吧,握住我的手。”说这句话时,他内心经历着强烈的冲突和恐惧,但他还是选择了抛弃那不和人接触的安全世界,勇敢地走入常人的生活,这就意味着他将建立和他人保持相互接触的人际关系。我相信每个人都能从这部影片中悟出点什么。我认为只有先理解选择本身的含义(做出这样的选择有什么意义),才能更好地理解行为。

就像个体的健康发展需要选择,教学也同样需要有选择。如果一个孩子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控制,那么控制就变成了教和学的驱动因素。要教什么以及怎么教,都只是一个控制的问题。当一个孩子在学校中度过13年完全被控制的学习生活后,毕业离校的那天,自由和选择都突如其来地摆在他们面前,他们对自由没有任何经验或是心理准备,可以想象他们将多么仓惶和迷惘。如果经验是最好的老师,那么选择和自由对于如今很多的在校生都是完全陌生的东西。

一个同事曾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一名心理学家在某公立学校学区中做学生咨询工作。他参加了一系列主题为“提高中学学习气氛”的活动。一个六年级的教师介绍说,他们让学生参与更多的课堂讨论,在课堂上自由发表想法,他们也探讨学生在课堂上的选择的重要性。这个老师介绍了在他们的学校里,学生是如何选择自己感兴趣的问题进行研究,如何和老师一起共同实施教学、完成教学内容的。例如,学生们以小组为单位就教学的一小部分内容进行备课,再把这些教学内容通过多媒体等教学设备向课堂上的其他同学呈现并讲解。老师们发现,学生其实是自己完成教学任务的好搭档。在这个活动的最后,那名与会的心理学家说,这次研讨会给了他很大启发。在这以前,他听到的都是抱怨学生如何问题多多,学生如何缺乏选择的机会。常常都有老师或家长把孩子送到他这里来,对他说:“这孩子有问题,你来矫正吧。”其实,老师和学生联手创造健康的学习氛围,远比心理学家的补救工作更重要,它可以有效地预防学生问题的出现。教师通常都没有受过咨询的训练,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教育学生;因为只要他们能创造一个充满支持和爱的环境,需要咨询的学生将大大减少。这样,心理学家可以有更多时间去帮助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学生。

让我再讲一个发生在学校中的小故事,它能有力地说明自由选择对教育的作用。一个叫Dexter的学生已经是第三次读六年级了,也就是说他已经留级了两次。他由于缺课太多,所有科目都不及格。学校安排他到一个新来的老师班上学习,不多久老师就发现,其实Dexter是个聪明而能干的学生,只是偶尔会扰乱课堂秩序。经过几次谈话,Dexter告诉老师,他为自己不能和其他伙伴一起升学感到害羞,他再也不想重读六年级了。于是老师问Dexter,是否愿意通过自己的努力把以前拉下的功课补起来。Dexter:“我必须努力上进,我不能再原地踏步了。”听了这句话,老师制定了一份帮助Dexter升学的详细的学习计划。这份计划得到了校长的支持,然后由Dexter和老师签字执行。Dexter用七周的时间完成了相应的功课,升上了七年级。此后,他在学习新内容时也得到老师额外的辅导。Dexter从此保持良好的学习成绩,他还常常帮助其他同学学习。回顾当初,如果Dexter继续逃学,后果只有一个——退学。但他本着对自己负责的态度,采取有效的行为,将自己从退学的边缘拉了回来。

通过前面的章节我们了解到,有许多学生都幸运地在学校里获得了自由和选择的权利。许多学生也早早地使用了自己的选择权,但不幸的是他们选择的是退学这条路——对许多学生来说,这是他们表达自己需要自由和选择权的唯一方式。Dexter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和他们相比,他是幸运的。

这些例子告诉我们,如果我们忽视了自由和负责任的选择对来访者、老师和学生的重要意义,发生在心理咨询和学校教育中的积极转变将无法解释。我相信自由选择是发生改变的最深层次的原因。

三、自由的含义

(一)什么是自由

考虑到科学的优势,我们将如何界定自由呢?从何种意义上说来访者、教师和学生是自由的呢?从何种意义上说我们是自由的呢?现代社会对自由的定义又该是怎样的呢?

我尝试着给自由下一个定义。首先,我所说的自由应该是人的内在因素;不是我们常说的“有多少种可以选择的事物或出路”那样的外部因素或条件。我所说的自由是维克多·富兰克尔在《生命的意义》中所描述的自由。这本书生动地记录了他被关在集中营里的经历。虽然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被困在恶劣的环境中,财产、地位、身份等等一切都被不幸所剥夺,但有一样东西是永远也不会被夺去的,那就是人类最后的自由——在任何环境中都有选择自己的态度和精神方向的自由。这种自由就是内在的、主观的、存在的自由。这种自由就是意识到“此时此地我可以通过自己的选择引领自己”。这种自由就是鼓励个体不断走进自己所选择的未知天地去探索;这种自由就是发现自身内在的意义,这意义来自于敞开心扉仔细倾听自己内部的复杂感受;这种自由就是勇于对选择的自我承担责任;这种自由就是个体在生活过程中不断重新认识自己,是一个过程而不是最终结果。一个人可能有幸拥有千百个可供选择的外部事物,也可能毫无选择的余地,但这都不妨碍他对自己的思想进行深入、勇敢的反省,成为独特的自己并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所以,我们所说的自由是源自个体内部的东西,是现象学的自由而非外部的物质。无论如何,这种自由都值得重视。

其次,对自由的界定并不是说它作为因果关系成为心理世界的对立面,相反,它会成为该领域的补充。我们所理解的自由是个体在履行自己的人生规划。自由者,不仅其人生大事是自由意志与自主选择的结果,他在自己的整个人生中都自发、自由、负责任地扮演着重要角色。

我认为我所说的自由与被决定的因果序列是处于不同维度的概念,存在于主体人的身上,人可以勇敢地利用它来挖掘自己的潜力。这种自由与行为主义对人的描述截然相反。

()自由的重要作用

研究发现,在极端的环境下,几乎所有被试都会在一定程度上屈服于团体压力。但是个体间又存在很大差异,人格因素就是一个明显相关的因素。例如,容易屈服、赞同和顺从的个体——容易被控制的那些人——通常不能应对压力;而那些具有叛逆精神的人,即使处于冲突的压力之下,也不容易变得惊慌。顺从者更倾向于宣称感到自卑,而那些不屈服于压力的人则感到充实和富有竞争力。后者有更加自主和独立完善的思维,能对他人的态度做出更准确的判断。

最重要的一个发现是:那些屈服的人倾向于在情绪加工过程中缺乏开放性和自由。他们在情绪上受限制,缺乏自发性,倾向于压抑自身的冲动。而那些自己做决定的、不屈服的人则相反,他们更加开放、自由和自主。他们善于表达,率性自然,不虚伪,不造作。顺从者往往对自身的动机和行为缺乏内省,而独立的人则对自身有着良好的理解。

一个内心自由、对自身经验保持开放态度、对自由和负责任的选择有更多体验的人较不容易被环境控制,而缺少这些特性的人更易被自己所处的环境控制。

四、承诺的出现

关于自由我已经谈了这么多。那么责任与承诺呢?毫无疑问,我们这个时代的通病是个体缺乏目的、意义和责任。关于这些,我能说点什么呢?

像我所举的例子所显示的那样,在治疗和其他学习环境中,个体对生命意义和目的的责任是改变的重要元素。只有当一个人决定“我是个有价值的人,我要有价值地活着,我要努力做我自己”时,改变才可能发生。

Michael Polanyi博士的观点也部分地阐释了责任感形成的意义。Polanyi是一个科学哲学家,以前是一个物理学家,他提出了自己关于科学本质的观点。在他的《个人知识》一书中,Polanyi阐明了这样一个观点:科学知识也是个人化的,是个人所信奉的知识。我们不能理所当然地认为科学知识是超越个人的客观存在,也不能假装它与其发现者没有任何关系。相反,科学的每一面都渗透着个人的信念与责任。Polanyi的话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将科学与个人分开谈论是不现实的。根据Polanyi的判断,逻辑实证主义和所有科学目前的结构都不能改变这样一个事实——所有的知识都是不确定的,包含着风险,只有对深入而严密的探究负责任,才能理解和掌握它。

下面这段引文也许能让我们更好地理解他的思想。当谈到科学巨人时,他说: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开普勒和爱因斯坦都以求知的激情以及与其相一致的信念来研究自然,激情既是成功的源泉,也是失误的祸根。这些激情和信念是他们自己的、个人化的;但他们自身认为这些东西是有根据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我相信他们有能力循着这样的信念走向成功,但不排除他们可能被这激情和信念所误导。如今,我可以说是继承了他们的信仰,像他们那样坚持相信自己的激情和信念是有依据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即使我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激情很可能让我走弯路。”

由此可见,这个现代的科学哲学家认为,个人的对知识、对研究方法与过程的责任是科学唯一的立足之本。而40年前的逻辑实证主义认为,知识是客观的、非人性的。两种观点截然相反。让我再多谈一点我所说的“责任与承诺”的心理学含义。对这个词的浅显的解释是,个体在有意识的选择下,信仰并全身心地投入于某一行动过程。我认为这个词还有更深层的含义,即指整个有机体的指向,不仅仅包含有意识的选择,还应该包含无意识的部分。

根据我的判断,责任是个体从自身内部发掘出来的。它是对有机体整体反应的信任,而不单是对个体的理性的信任;它与创造力紧密相关。在这方面,爱因斯坦的例子能够很好地说明“责任”是基于整个有机体的反应,因为当他提出相对论时,自己头脑中本没有明确的目标。韦特海默引用爱因斯坦的话说:

“在这些年中,我都感觉到一种指向,它直接通向某些具体的东西。虽然很难用语言来解释这种感觉,但是它确实存在,并且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它不同于理性的思维方式。”

因此,责任与承诺不只是一个决定。它是个体寻求其内部指向的一种功能。Kierkegaard说过:“真理只存在于使其成为真理的过程中,只存在于占有的过程中”。正是这种试图创造个人真理的过程,才是责任与承诺的本质。当个体对某种活动负责任时,如果个体的功能是整合的、整体的,个体最能体验到成功。有机体的整合功能越强,他们对自己无意识选择的指向就越有信心。他们会对自己的经验产生信任感,即使这些经验只是整个意识领域的一部分。

根据我的描述,责任即是一个趋向和靠近的过程。它是一种有目的、有意义的方向,个体只有通过越来越靠近自己的真实体验才能不断靠近这个方向,并且在这个靠近的过程中,无意识的倾向与有意识的选择同样重要。这就是我所理解的责任,即个体努力趋向的方向,它是功能完善的生活中很重要的一方面。

五、不可调和的矛盾

显然,我给出了两个有很大分歧的互不相容的观点。一方面,现代心理科学和现代生活中的其他力量认为,人是不自由的,是受控制的,诸如目的、选择、责任这样的词语没有任何重要的意义,个体仅仅是一个客体,能够被完全理解和完全控制。这一观点的运用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而且其前进的步伐还在加快,谁对这一观点提出疑问都会招来异样的眼光。

但是就像Polanyi在他的另一本著作里所写的那样,这种科学的教条很容易把人引入歧途。他说:“在宗教思想领域占据统治地位和一切与之相悖的思想都没有出头之日的时期,神学是谬误最大的来源。今天,当任何人类的思想都可以通过给它贴上非科学的标签而使之名誉扫地时,原来由神学所行使的权力就转到了科学的手上,因此科学也就成为了错误最大的来源。”

所以我要勇敢地反驳把个体看作不自由的客体的观点。对治疗、学校、个体情感、客观事物所进行的研究,为我的观点提供了充分的证据。这些证据表明,自由和责任都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没有个人自由和责任的生活是不完整的;自我理解和负责任的选择对个体的行为起着极其重要的影响。在这一背景下,责任的确是有意义的。责任就是个体以靠近和接纳自身的各种趋势(不管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为基础,在此基础上选择或改变有机体整体功能的方向。除非作为个体和社会的我们,能够建设性的运用自由和责任的能力,否则在我看来,人类就是在和命运对着干。

哲学家弗里德曼认为,我们需要抱着这样的心态面对哲学上有关意义的问题。他说:今天,只有愿意容忍荒谬、愿意以开放的心态面对可能永远解不开的谜的人,才能发现“意义”。我也认为我们应该对神秘和荒谬保持开放的心态。让我把我整个的论述用一个悖论来表达吧——当从某一观点看时,我们是一个复杂的机器,每天研究者们都在为更精确的理解和控制一个叫做“人类”的客观机器而努力。另一方面,在我们存在的另一重要维度上,我们都是主观自由的;我们个人的选择和责任塑造着我们自己及生活;找到我们能为自己及他人的生活奉献什么有意义的东西,这是我们存在的意义之一。这就是我们在现代生活中必须面对的悖论。

如果看了这一观点后你说:“这些互相矛盾的观点不可能都是正确的。”我的答案是:对!这是一个更大更深刻的悖论,而我们必须学会与之共存!

悖论新探

科学家们早已认识到行为主义所依据的机械的世界观和线性因果模型的不足。宇宙似乎比以前更神秘莫测,一些杰出的物理学家把这一宇宙观比作一个流动的谜——总是处在变动不居的状态。对于在这一章中所讨论的问题,我想引用理论物理学家Fritjof  Capra的话做总结,这句话代表了很多物理学家或者科学哲学家的相同观点。

下面这些话是Capra关于现代世界观的讨论,其中包括他对狭隘的因果科学的消失的观点:“因此,宇宙在其本质上被体验为一个动态的、不可分割的整体,且包括观察者在内。在这一经验中,传统的孤立客体概念、因果论和时空观都失去了意义。然而这一经验却与东方神秘主义非常类似。”

Capra还思考了选择的问题:“活着的有机体是一个自组织系统,这意味着它的结构和功能的秩序不是由外界强加的,而是由系统自身确立的。”有生命的系统持续地与环境交互作用,“但这一交互作用不决定他们的组织。” Capra继续说,“自组织系统的相对自律性,使我们对自由意志这一古老的哲学问题有了新的认识。从系统的观点来看,决定论和自由都是相对而言的概念。从系统是自律的而不是由其环境决定的方面来看它是自由的,从它因持续的交互作用而依赖于环境的方面来看,它的活动又要受到环境的影响。有机体的相对自律性随着自身的复杂性而增加,在人类身上达到最大。”

这一相对的自由意志的概念看起来与那种神秘的古代观念相一致,这一观念提倡其追随者超越孤立的自我的观点,认识到我们是我们所在的宇宙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古代观念的目标是彻底抛弃所有的自我感觉,在神秘的经验中,与整个宇宙融为一体。一旦达到这一状态,自由意志的问题似乎就失去了意义。如果我就是宇宙,就不会再有“外界”的影响,而我所有的活动都将是自发和自由的。

“自由的人在世界中自愿地、自由地、负责任地扮演他自身重要的角色,他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事件都是经他自发的选择和意志而决定的。”

 

16  目标——机能充分发挥作用的人(选)

 

在我看来,最好的教育所培养的人和经过最好的心理治疗的人非常相似。在心理治疗中,有些心理学家会帮助来访者创造一把打开心灵之门的钥匙,由此他们能更好地理解自己;有些心理学家会直接给来访者一把这样的钥匙;另一些心理学家则向来访者说教,打开这扇门是如何如何重要。和教育一样,促进者的角色和职责就如同一把钥匙,一把创造出机能充分发挥作用的人(或称为“功能完善的人”)的钥匙。这可以帮助教师和教育工作者们,在学校之外的情境思考这个问题;这可以让他们更加清楚地看到,面对我提出的这些观点,他们同意哪些,反对哪些。

我猜想,我们每个人一定都时不时地思考过最理想的人应具有哪些一般特质。在促进人的成长和发展方面,当教育真的如我们所愿时,我们培养出的是什么样的人呢?或者拿我最熟悉的领域——心理治疗来说,假如心理咨询师使用了最佳的方式,来访者会变成什么样呢?假设的终极,即心理成长和发展的最终结果是什么?我希望从心理治疗出发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但我相信这些试验性的答案同样适用于教育、家庭和其他类似的情境,因为这些情境都以人的建设性发展为目标。

一、问题产生的背景

我有必要先做个说明:我所阐述的观点均建立在以来访者为中心或是以人为中心的治疗基础上。我假设该个案中的治疗师对以来访者为中心的心理治疗有丰富的体验与透彻的理解,而且他的治疗确实取得了完美的成功。这意味着治疗师与这位来访者建立了紧密的个人关系,这种关系不是科学家与研究对象之间的关系,也不是内科医生对病人的诊断和治疗那样简单,而是一种纯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无论来访者身处什么地位和境遇、有什么行为、什么感觉,治疗师将来访者看作一个有绝对自尊的人,一个有价值的人。治疗师能够深入地理解来访者,可以毫无阻碍地与来访者感同身受;同时,治疗师也可以向来访者传递自己所体验到的这种感同身受。治疗师可以非常舒适地、全身心地沉浸在这种治疗关系中,甚至未对咨询的最终方向做理性的判断,但他为来访者提供了一个可以自由释放与自我体验的氛围,这就足够了。

对于来访者来说,最理想的治疗是对自己进行探索,对自己日益增加的异常、未知、危险的感觉的探索。这种探索只有在来访者逐渐意识到自己被无条件接纳时才可能发生。来访者原本有一些经验,这些经验威胁和破坏了自我的结构,因此遭到了自我意识的否定。在自我探索中,来访者开始了解这些经验。就在和咨询师的咨询关系中,来访者感觉到自己正充分体验着这些经验,所以他们害怕,他们愤怒,他们敏感。当他们身处在如此复杂强烈的情感中时,他们发现自己正在体验着真正的自我,自己就是这所有的情绪和情感。他们发现,随着对新的自我的重新体验,自己的行为正向着积极的方向变化。来访者逐渐不再害怕和压抑某些体验,而是自然、包容地接纳它们,把它们当作正在变化发展的自我的一部分。

以上是对最理想的以来访者为中心治疗方法的一个简介。这些介绍引出了我关注的内容:这种体验会给来访者带来什么样的人格特征的变化?

二、经过治疗的来访者的特点

怎样的结果才是心理治疗最理想的结果,才算是最大程度的心理成长?我正根据多年来对临床经验和研究的思考来解答这个问题。我把我的观点推向了极端,目的在于更清楚地展现最有效的心理治疗将使人有什么样的变化。该个案的整个描述似乎是完整不可分割的,但为了更清楚地陈述,我还是将它分成了三个部分:

1.接受治疗者将对自己的经验更加开放(我对这种说法越来越有信心)。开放是防御的对立面,防御是有机体对已有的或预期的,与自我结构不相容的经验的处理方式。为了保持原有的自我结构,这些经验以一种歪曲的象征性符号存在于意识中,以此来减少不相容。对任何可能改变自我概念的威胁,个体都可能采用这种防御策略。

而那些对自己的所有经验(不管这经验是来自外部环境还是内部机体)都持开放态度的人,即使处在紧张的环境中,也可以应付自如而不受防御机制的困扰。他们不需要阈下知觉机制在探测到威胁自身的经验时给有机体发出预警。相反,他们会充分体验和意识这种刺激。它是一种来自于环境中某种形状、颜色或声音对感觉神经的冲击,还是它激活了过去经验中的某些记忆痕迹,还是恐惧、愉快或恶心引发的内脏体验?无论是什么,他们都很接纳这些经验。

2.这个人将更富存在感地生活。我相信已经有证据表明,那些对自己的经验完全开放、没有防御的人,他们每一刻的经验都是全新的。这一刻存在的所有的内在和外在的复杂刺激,从前肯定不曾以同样的形式存在过。所以,我们假设的人能够意识到“下一刻的我将会是什么样子,我会干什么,这些都是无法预言的,我自己不可以,其他任何人也不可以。”我经常听到来访者表达这种感觉。一个来访者在治疗结束时充满疑惑地说:

我还没能彻底地整合与重组自我。我意识到这是一个不断持续的过程,因此我感到摸不着头脑……但这个过程让人兴奋,虽然有时候也有些不安,但他始终诱惑着我继续前进、不断体验,即便有时候自己也并不十分清楚前进的方向。

存在主义世界所展示的变动性可以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表达——自我和人格是从经验中来的,而不是根据预设的自我结构来解释和组织经验。也就是说,人总是他正在经历的世界的参与者和观察者,而不是一个受控制者。在下面的一段我将会描述这种存在方式:

经验的“列车”和我从中发现的真义,似乎将我带上了一段奇妙的旅程。这段旅程时而令我着迷,时而令我恐惧。似乎是我的经验承载着我不断前行,但我却很难说清目的地,我只是努力去体验这一刻的感觉。这种感觉伴着复杂的经验变化着,每时每刻都在不断体验神奇的幢憬。

这种存在方式少了一点刻板性、严密的组织性和对经验结构的强制性。这表明我们存在的方式最大限度地保留了适应性,可以从经验中形成新结构,不断改变和重组自我和个性结构。个性和自我在不断地变化,唯一稳定的就是我们生理能力和有机体所受的客观限制——持续的或间断的生存、食物、感情、性等需要。人格特质中最稳定的部分就是对经验的开放性,和在已有环境中处理自身需要的灵活性。

3.这个人将越来越信任自己的机体。个体会发现,在每一种存在情境中,他们自己就是达到满意行为结果的最值得信赖的手段。他们会在第一时间里做出他们觉得最合理的处理方式,并且他们会发现这样做在多数情况下都是很有利的,自身就是正确处理问题的极好向导。

可能你觉得我上面的话很奇怪,我再详细地解释一下。既然一个人对他的经验是开放的,那么个体便能接收到环境中所有有用的信息:如社会需要,个体复杂的、可能冲突的需要,个体对于相似情景的记忆,对于情景的特殊性的感知等等。每种情景的各个方面都是复杂的、变化的。但是个体会调动有机体的所有能力去考察每一个刺激和需要,同时也会衡量其强度和重要性。在经过一系列权衡和平衡之后,个体能制定出一套能在此环境中最大限度满足自身需要的行动程序。

我们可以用一个类比来描述该过程,它就像个体的学习网络。因为个体对所有经验都是开放的,所以他所接收到的所有感知觉信息、记忆、前面所学的知识以及内部的感受可以整合到一起,整合的信息远远大于部分之和。个体接收来自多种通道的多维度信息,然后迅速决定行动的程序,这是满足现实环境中所有需要的最经济最快捷的方式。这就是我们所假设的人的行为方式。

对成功领导者的最新研究表明,他们很多重要决定都是基于直觉而不仅仅是数字。他们描述了一种称为“内脏感觉”的反应,它可以帮助人们找到解决复杂问题的方法。正如休斯敦HSPVA项目的负责人Annette Watson所说的“聆听来自你心灵深处的声音”:

如果你能够花些时间坐下来,静静的一个人,自问:“我下面该做什么呢?”会有一种内部的声音告诉我们是对是错。如果你违背自己内部的声音,你会付出昂贵的代价,因为你的智力践踏了你的直觉。人,就应该信任自己。

我们大多数人却不能进行有效的、值得信赖的判断,这是因为我们缺乏数据,或是加入了一些根本不存在的材料。当我们把记忆和先前的学习结果纳入计算时,我们不是把它们当作记忆或是学习结果,而是当作了事实。这时,行为的失误自然就产生了。威胁性的经验被某种抑制机制屏蔽后便不会参加计算,或者以一种被扭曲了的形式出现,这自然也会导致错误结果的产生。但是我们所假设的理想的人会完全信任他们的头脑,因为所有可以利用的信息都参加了运算,并且所有的数据都是精确的,而不是被扭曲的。因此,个体行为会尽可能地满足他的全部需要——自我提高的需要、归属的需要等等。

在这种不断的权衡、测量和综合的过程中,个体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完全正确的。它给出的往往是基于有效信息的最好的结果。但有时候数据会有缺失,怎么办?因为个体对经验有开放性,任何错误和未能达到满意结果的行为都会被很快纠正。预计的过程不断得到纠正,因为对行为的检查是不断进行的。

对于创造性行为来说,这种复杂的机体选择也有助于个体做出决策。有所创新的人总是在深思熟虑或是着意计划前就开始实践了。在尝试的这段时间里,他能保证自己所用的是一种新的艺术表现手法吗?他能保证这是一种新的写作风格吗?他能保证这是该科学领域中一个新的伟大理论吗?他能保证这是一种新的教学方法吗?他不能保证,他仅仅是信任自己的直觉。他们确信他们的方向正确,即使他们不知道自己将会去向何方。这就是行为的魅力。我相信那些从治疗中获益的个体,那些在受教育过程中学习了如何学习的人,他们的行为就是这样的。

三、机能充分发挥作用的人

我想把这三条线索——对经验的开放态度、富于存在感的生活、信任自己的机体——融合成为一个体系。不论是通过以来访者为中心的治疗方法或其他成长和学习的经验,一个在理论上有最佳成长经验的人,都应该是一个功能完善的人。这种人可以利用他全部的感觉和直觉来生活。个体利用他与生俱来的本能去尽可能准确地感觉周围的环境有什么没有什么。个体利用了所有神经系统所能够提供的信息,有意识地利用它。但我们知道,整个有机体比单独的意识要明智得多。个体能够调动全部内部资源从所有可能性中进行选择,在做决策的那一刹那,个体的行为极具综合性和创造性。

个体能够信任自己的功能,不是因为个体功能正确无误,而是因为个体可以对自己的行为不断监控,对那些不能令人满意的结果不断纠正。他可以体验和接纳自己的所有经验;他是自己体验的筛选者,同时也对所有的体验呈现开放的接纳状态。他全身心地投入到成为真实的自己的过程中去,也因此他发现自己是很优秀而且善于与人交往的;他完全生活在此时此刻,而且他明白生活中最健全、最完美的时刻就该如此。他是一个功能完善的有机体;正因为这种对自己的深刻觉知贯穿他所有的体验,他成为一个功能完善的人。

这就是我尝试着给治疗的假设结果所下的定义。在我所描述的这幅最终的图景中,来访者将始终如一地学习怎样学习。但在实际中,来访者只是不断接近这个目标,而不是真正达到。我已经达到了这种目标,因为我相信这目标是真实的,并且植根于我的咨询和教育经验中,也因为我相信这个目标对临床、科学和哲学有重大意义。

人们认为心理学是一门“预测和控制人类行为”的科学,这个界定让我感到很疑惑。我认为,当个体趋向于最优化地发挥自己的功能时,他的行为、思想会越来越难以精确预测,虽然他的行为总是合乎规则的、确定的;他的行为、思想也会越来越难以控制,虽然这些行为总是可靠的、适当的。这就意味着,最高水平的心理科学应该是理解的科学,而不是预测的科学;应该是分析已经发生的行为的合理性,而不是完全控制将要发生的行为。

行为的大方向是可靠的,我们也可以认为它是适当的,但是行为的具体内容是无法预测的。

让我们用防御的人做一个比较。他想选择某种行为,但他却发现自己不能完全按选择行事。他虽然已经根据环境中已有的因素做出了选择,但他发现有些因素正是自己防御的对象,他拒绝和歪曲了相关因素,因此,他即使做出这样的行为也不能使自己得到满足。他的行为已经明确了,但是他无法自由地做一个有效的决定。而对功能完善者来说,即使面临的环境已经决定了他的行为应该是什么,他仍可以通过自主、自由和自愿来使用自己的绝对自由,而不仅仅是承受现实。

从哲学的角度说这并不是一个新观点。但是,这个观点现在正更新着人格理论的概念,这是一个全新的阐释角度。我认为,这给选择的绝对自由的主观真实性提供了合理性,对治疗具有非同一般的重要性。同时,它也为当代科学的基石——完全的决定论提供了合理性。在这个框架下,我可以走进来访者做出选择和决定时的主观世界,我也可以将他的行为看作是完全被外部决定的,从而进行科学研究。

四、结  论

以上就是我的理论模型——接受过治疗或良好教育的、经历了理想的心理成长的个体是一个能够自由行使其功能、充分发挥有机体潜能的人;一个可靠、真实、进取、良好社会化、行为恰当的人;一个创新的人,且具体行为不容易被预测的一个不断变化、发展、总能在成功的时刻发现新奇的人。然而,我还需强调,我所描述的这个人并不存在,这个人是一个理论目标,是自我成长的终极形式。我们可以看到,在最好的受教育经历中,在最理想的咨询体验中,在最优的家庭和群体关系中,人正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但是,我们看到的始终是正朝着这个方向发展的、有缺点的人。我所描绘的是这个目标成功实现时的完美图景。

我写这章的目的部分是为了阐明我自己的观点——我的课堂、我的团队和我的咨询应对人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但更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设法鼓励我们所有人更多、更深入地思考我们应有的目标。我们通常对“有教养的人”这个概念的界定已经太古老了,已经跟不上当代社会的发展。所以,这个章节中的内容是对各级教育工作者的挑战。如果我的“功能完善的人”的概念与你们认同的教育目标格格不入,请你给出你的定义,发表自己的观点,告诉我们大家你认为当今社会的教育应该产出怎样的人。我们需要更多这样的定义,以形成一个更真实的对话——现今最理想、最适宜的公民应该是怎样的。我希望这一章的内容可以对形成这场对话有一点点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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