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症与人的成长(9-10)(选)

 

 

第九章 自谦型解决法——爱的吸引力(选)

 

我们现在要讨论内心冲突的第三种主要解决方法,即自谦型解决法。它所代表的举动在方向上一切要点与夸张型解决法相背。事实上,一旦我们这样对比地看待它们,自谦型解决法的显著特点便明显地凸现出来了。因此,我们要简单回顽一下夸张型的一些显著特征,主要是这些问题:他美化了自身的什么东西——他又憎恨、鄙弃什么?他培养了自己的什么——又压制了什么?

在他身上,他美化并培养了一切意味着主宰的东西。在与他人关系中处于主宰地位,这需要以某种方式超越、优秀。他易于去操纵或控制别人,让他们依赖他。在他对别人对其态度的期望中,这一倾向也反映出来了。不管他是需要崇拜、尊敬还是承认,他总是关心要他们使自己臣服于他、仰慕他。一想到自己服服帖帖,去取悦、依靠别人,他便痛恨不已。

另外,他深以自己能应付突发事件的能力为傲,而且对自己具备这种能力深信不疑。没有,也不应当有他所做不到的事。所以他必须——他自己也觉得——是自己命运的主宰。无助感会令他惊恐万状,他讨厌自己身上无助感的任何蛛丝马迹。

就他自己而言,主宰地位意味着他是理想化的骄傲自我。依靠意志力和理性,他是自己灵魂的主人。只有在极不情愿的心理下,他才会承认身上存在潜意识的力量,即他的意识所无法支配的力量。认识到自身的冲突或存在任何自己所不能马上解决的问题,他会极度不安。他觉得痛苦是应当隐藏的耻辱。在分析中,他的特点是毫无困难就能看到自己的骄傲,但却极不情愿看到自己的“应该”,或起码是这些“应该”左右他的一面。没有什么能左右他。他尽可能地去长期维待这个幻觉:自己能为自己制定规则并实现之。他痛恨对任何外来因素的无助感,也痛恨自己身上对任何东西的无助感。两者程度一样,甚至后者更甚。

在转向自谦型解决法的这类人当中,我们看到一种与之完全相反的强调。在意识中,他“不能”觉得优于他人,“不能”在行为举止中流露出诸如此类的情感。相反,他倾向于屈服别人、依赖他们、取悦他们。对于无助与痛苦,他们的态度与夸张型截然相反。这是他们最大的特点。非但不痛恨这些情况,他们会无意识地去加以培养、夸大。因此,别人如果有使他处于优越地位的态度,如崇敬或承认,他都会因此而不安。他渴求的是帮助、保护和溺爱。

这种特点也渗透到他对自己的态度之中。与夸张型形成鲜明对比,他活着带有一种广泛的失败感(以符合其应该),因此便有觉得有罪、低劣或可耻的倾向。这种失败感所引起的自恨和自卑,以一种消极方式外化出来:别人都在控诉他、蔑视他。相反,他又倾向于否认或消除夸张型对自己诸如自我美化、骄傲以及自负的感觉。骄傲,不论是关于哪方面都处于严厉而广泛的禁忌之中。这样,骄傲便不会被有意感觉到而会受到否认与抛弃。他是自己顺服的自我,一个没有任何权力的偷乘者。与其态度一致,他还倾向于压制身上任何意味着野心、报复、胜利以及谋私利的东西。总之,通过使自我牺牲成为主导倾向,通过压制一切夸张型态度的驱力,他解决了自己的内心冲突。只有在分析过程中,这些冲突的驱力才得以显现。

这类人迫切地躲避骄傲、胜利,或者优越地位,这在很多方面都表现出来了。他们害怕在比赛中会获胜,这既极具特征而且也容易观察到。譬如,有个具有病态依赖一切特征的人,有时网球会打得很棒,或棋下得很好。只要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优势地位,一切都会很正常。但一旦他注意到自己要比对手优秀,他便会公然误球,或忽视最明显能获胜的那步棋。即便在分析之前,他也深知自己的原因不是对获胜毫不在意,而是不敢获胜,然而尽管他也为自己打败自己而生气,但这一过程就是不由自主地发生,他自己也无法停止下来。

在其他情况下作用的也正是这一态度:不能意识到处于优势,不能去利用这种优势。这是这类人的特征。在他心中,特权成了债务。他往往意识不到自己的博学,在关键时候也无法体现出来。在任何情况下(譬如说对佣人或秘书所能给予的帮助),如果他的权利没有明确限定,他便会对此茫然不知所措。或即使是提出完全合理的要求,他也会觉得自己在占别人的便宜。他要不便不提要求,要不便是充满歉意、怀着“负疚”感提出来。对于那些实际上依靠他的人,他也可能一筹莫展。当他们侮辱他时,他也不能保护自己。这样,对于那些想占他便宜的人来说,无怪乎他是一个容易到手的猎物了。他毫无防备,往往到最后才意识到被利用了。这样,他的反应可能是对自己和剥削者狂怒不已。

在比比赛更严重的事情上,他也会害怕胜利,比如说成功、称赞以及受人瞩目的情况。他不仅害怕在公共场合下表现自己,而且即使成功,也不会因此而赏识自己。他要不便会因害怕而予以贬低,要不便归之于好运而已。在归之于好运的情况下,他不会觉得“我做到了”,而只会觉得“它就发生了”。成功与内心安全,往往是反比关系。在自己的工作领域中不断成功,这不会让他觉得更安全,而只会更焦虑。有时会达到这种可怕程度,譬如一个音乐家或演员会拒绝大有前途的工作。

此外,他还必须避开任何胆大妄为的想法、感觉以及姿态。在一种不知不觉但系统化的自贬过程中,他老往后退,避免任何让他觉得自负、傲慢、狂妄的东西。他忘了自己所知道的东西、自己的成就以及自己做的善事。认为自己能处理自己的事、别人会乐意应邀而来、漂亮女孩会喜欢自己,这太自负了。“我想做的任何事情都太目中无人了”。倘若他真有什么成就,这都是好运或骗人所致。有自己的意见或信仰,这可能就已让他觉得胆大妄为了。因此他很容易便会屈服于任何强烈提出的建议,甚至不考虑自己究竟相信什么。这样,像风车一样,他也会屈服于相反的影响。对他而言,大部分合理的坚持己见都已成为胆大妄为,比如说因受到不公正的指责而辩解、点菜、要求升职、签约时注意自己的权利或对一位可爱的异性进一步追求等等。

既存的优点和成就可能会得到间接承认,但却不会为情感所体验。“我的病人好像认为我是个好大夫”,“我的朋友说我很会讲故事”,“男人对我说我很有魅力”。有时,即使是别人正确的称赞,他也会否认:老师说我很聪明,其实他们搞错了。在财产问题上,也可见这种态度。这种人不会觉得自己的钱是通过自己的劳动所得。即使他在经济上充裕,他也会把自己说得很穷。任何寻常的观察或自我观察都能显露出这种过度谦虚之下的恐惧。他一抬头,这些恐惧便会出现。无论是什么促使这种自贬过程开始作用,它都为一种强大的禁忌所维持:即忌讳触犯自己所设的狭窄界限。

他应当很易于满足,应当不渴求不争取更多的东西。他觉得,任何渴求、奋斗、追求更多东西的行为这都是对命运危险而鲁莽的挑战。他不应当企望通过节食或体操来改善体形,不应当靠身着华服来美化外表。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是,他不应当靠自我分析来提高自己。在胁迫之下,他可能能这样做。但否则的话,他肯定会是没有时间这样做。在此,我指的不是个人对处理特殊问题的恐惧。在这些普遍困难之后,有某种东西在拉他,不让他这样做。与他在意识中对自我分析的坚信截然相反,他往往觉得这太“自私”、在自己身上“浪费太多的时间”。

他所鄙弃的自私,其广度对他而言与胆大妄为几乎一致。于他而言,自私包括做任何只为自己的事情。通常他能欣赏许多东西,但要是独享的话,那就太“自私”了。他往往觉察不到自己的行为受制于这种禁忌,而只认为与人分享快乐不过是“自然而然”的事。实际上,与人分享快乐成了一种绝对的必须。无论是食物、音乐,还是大自然,如果不与人分享,便失去了其味道和意义。他不能把钱花在自己身上。他对个人开支的吝啬会达到荒谬程度。与他对别人的大手大脚相比,这尤其形成鲜明反差。一旦他违犯了这一禁忌,在自己身上花了钱,即便客观上完全合理,他也会惊恐万状。对于时间和精力的花费,情况也是如此。除非对自己的工作有益,否则空余时间他通常不能看书。他不给自己写私人信件的时间,而偷偷在两个约会之间挤出时间来写。对于私人财产,他通常不能弄得或保持井然有序——除非这是为了某人要欣赏。同样,他会不注重其外表,除非有约会、有职业上或社交上的聚会——又是除非为了别人。相反,在为别人争取什么的时候,比如帮他们认识喜欢的人,或帮他们谋求工作,他便会精力充沛、不乏绝技,但在为自己做同样的事时,他便束手束脚了。

尽管他心中也会产生许多敌意,但只有当情感受扰时他才会表现出来。否则,他会害怕纷争,甚至摩擦。原因有好几个,一部分原因在于像他这样剪掉了羽翼的人不是也不可能是一个优秀的斗上,另一部分原因是他非常害怕有人对他怀有敌意,这样他便宁愿投降、“理解”、原谅。讨论他的人际关系时,我们会更了解这种恐惧心理。但是除此之外,与其他禁忌一致且为之所暗示的是一种对于“攻击性”的禁忌。他无法忍受自己对某个人、某个想法或某种事业的厌恶——必要时他还会与之反抗。他不能有意地维持敌意或怨恨。因此,报复性冲动是处于潜意识中,只能间接地以一种伪装形式表达出来。他不能公开苛求,也不能公开斥责。他极难去批评、指责、控诉——即便是完全正当。即使开玩笑,他也不能说尖刻、诙谐、讽刺的话。

总而言之,我们可以说:对于任何胆大妄为、自私自利、富于攻击性的事都存在禁忌。我们如果详细了解了这些禁忌所覆盖的范围就会知道这些禁忌严重抑制了任何有助其成长及自尊的东西——个人扩展、战斗力、防卫力以及利己行为。这些禁忌和自贬心理促成了一种“畏缩”过程,人为地减少了其才干,让他觉得像一个病人所做的梦那样。因为某种无情处罚,一个人身材缩了一半,完全陷入穷困和痴呆状况。

这样,自谦型的人一有任何武断性、攻击性、扩张性的举动,就会违犯其禁忌。一犯禁,他便会产生自责和自卑。他的反应,要不便是毫无内容的惊慌感,要不便是罪恶感。如果自卑较为显著,他的反应可能会是害怕嘲笑。因为自我感觉极为渺小微不足道,一丝稍稍超越自己的狭窄界限,他很容易便会产生对嘲笑的害怕。如果这种害怕被意识到,它通常便会被外化掉。如果他在讨论中发表意见、负担一项任务或野心勃勃想写点什么,别人会认为这太好笑了。然而,这种害怕大部分仍是潜意识中的。无论如何,他似乎永远不知道这种害怕的巨大影响。但是,这是令他屈居人下的一个相关因素。对于嘲笑的害怕特别能表现自谦倾向。这与夸张型完全不同。夸张型狂妄之至,但却意识不到自己可能好笑或别人可能会这样看待他。

自谦型一方面抛弃为私利而进行的追求,另一方面却会任意为别人服务。不仅如此,根据其内心指令,他应当是别人最终能得到帮助、慷慨、体恤、理解、同情、爱情以及牺牲的人。在他心中,爱情与牺牲实际上相互交织,他应当为爱牺牲一切——爱就是牺牲。

至此,禁忌与应该惊人地达到一致。但是,互相抵制的倾向迟早会出现。我们可以天真地期望这种人会很憎恨别人身上的攻击性、报复性以及自负的品质。但是,他的态度却是对立的。他确实憎恨,但同时也或公开或秘密地崇拜这些品质。而且不加区别——不区分真正的自信与空洞的自负、真正的力量与自私的残暴。很容易理解,烦于自己强加的屈辱,他崇拜自己所缺乏而且无法具备而别人具有的进攻性品质。但慢慢我们意识到,这不是所有原因。我们看到,他身上还有一套隐藏得更深的价值观在发生作用。这种价值观与刚才所写的截然不同。他羡慕攻击型人身上的扩张冲动,但为了自己的完整性,他却必须深深压制自己这种冲动。这种对自己的骄傲与攻击性的否认而对别人这些品质的羡慕,对他的病态依赖起了重大作用。这种可能性我们在下章时会论及。

随着病人变得坚强起来、能面对其冲突,他的扩展冲动便会较以前显著起来。他也应当“绝对”无畏,也应该去谋求自己的利益,有人冒犯的话,他也应当能予以回击。因此,如果有一丝的“胆怯”、无能以及驯服,他便对自己鄙视已极。这样,他便一直处于一种交叉火力之中,有所行为也该死,无所举动也该死。如果拒绝别人贷款或求助的要求,他会觉得自己是个讨嫌可怕的东西。如果同意这些要求,他又觉得自己是个受骗者。如果设身处地为侮辱者着想,他又觉得可怕、完全不可能。

只要他还不能面对这种冲突并加以解决,他就需要扼制住攻击性的潜流。这种需要会使得固守自谦模式更为必要,也从而加强了其不变性。

现在出现的主要是这样一幅图景:一个人极力贬低自己,以至于蜷缩身体来避免扩展性举动。此外,前面已提到过,一种永远存在的控责并鄙视自己的心态让他觉得自己被压制了。这一点以后还会详加讨论。他还易于觉得受惊。而且我们还会看到,他把大量精力用于缓和这些痛苦感。在进一步讨论其基本情况的细节及含义之前,我们首先考虑一下将他迫入这种情况的因素,了解下这种情况的发展。

这些后来倾向自谦型解决法的人,以前靠向着他们的人解决了他们早期与别人的冲突。在一些典型例子中,他们的早期环境与夸张型在特点上完全不同。夸张型人要不很早便受人崇拜,在严格标准的压力之下长大;要不便受到粗暴对待——受到剥削和羞辱。但是,自谦型却在别人的影子下长大——一个受宠的兄弟姐妹,一个为大家所崇拜的家长,漂亮的母亲,或极其专横的父亲。这种处境很不稳定,很容易便会引起害怕。但是某种情感还是能得到——以一定代价:一种自我居下的忠诚。譬如,可能有这样一位长期受苦的母亲,她的孩子未能给予她特别的照顾与关心,她便让孩子感觉有罪;可能有这样的父母,受到盲目崇拜时,他们会很友善、很慷慨;或者有一个专制的兄弟组妹,只要讨好他(她)取悦他(她),便可得到其喜爱和保护。这样过去一些年后,在孩子的心中,反抗欲与情爱需求是相抵抗的,于是他压制住敌意,放弃战斗精神,可是情爱需求也消失殆尽了。他不再突发脾气,而变得顺从服帖。他学会去喜欢每一个人。以一种无助的崇拜心情去依赖自己所最害怕的人。他对敌意紧张而变得高度敏感,必须加以缓和。因为争取别人成为至关重要的事,他努力培养使自己受欢迎、可爱的品质。在青春期,有时还会出现另外一段反叛期,这与一种炽烈而强迫性的雄心结合在一起。但是同样,为了保护爱情,有时是随着第一次恋爱,他又放弃了这些扩展性冲动。以后的发展大部分取决于反叛与雄心的受制程度,或是朝顺从、情感或爱情的转向程度。

像其他神经症患者一样,自谦型人也是通过自我理想化来解决其发展早期的各种需求。他对自己的理想化形象主要由各种“可爱”品质合成。比如无私、善良、大方、谦卑、神圣、高贵,以及同情心。无助、痛苦、牺牲也被美化了。与自负报复型人不同,这些感受—快乐感与痛苦感,不仅是对个人的情感,而且还有对人类、艺术、自然,以及各种价值的情感——是有报酬的。具有深刻的感受是其形象的一部分。他的自我牺牲倾向来于他对自己与别人的基本冲突的解决方法。只有加强这种倾向,他才能完成所产生的内心指示。同时,对于自己的骄傲,他必须形成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因为真假我中的神圣可爱的品质都是他所拥有的价值,所以他无法不以此为傲。一个病人在恢复期间这样评价自己:我谦逊地认为自己在道德上当然胜过别人。”尽管他否认自己的骄傲,尽管他的行为没有显露出骄傲,但骄傲正是以许多神经症骄傲的间接表达方式显露出来——脆弱性、保全面子的策略、躲避,等等。另一方面,他的神圣、可爱形象又不许“意识”到骄傲感。他必须后退,抹去一切骄傲的痕迹。于是,令他弱小无助的畏缩过程便开始了,他不可能把自己与骄傲显赫的自我等同起来。他只感到自己是受制受害的自我。他不仅觉得软弱无助,还会觉得有罪、别人不需要自已、不可爱、愚蠢而无能。他是失败者,认为自己就是被蹂躏的人。这样,不意识到骄傲成了他解决内心冲突的方式。

到目前的调查为止,这种解决方法的弱点在于两方面。其一是畏缩过程。用《圣经》的活说,这是引起藏匿才智的“原罪”。其一是在于扩展禁忌使他成为自恨的无助猎物的方式。在分析开始时,当许多自谦型病人对任何自责报以强烈恐惧时,我们便可以观察到这一点。这类人往往意识不到自责与恐惧的联系。他只会感受到自己受惊或恐慌的事实。他一般意识到自己倾向于自责,但是没有多加思考,便认为这是尽责地以诚待己的标志。

他可能还会意识到自己太容易受别人的指控了,后来又会看到这些指控实际上毫无根据。他还会意识到宣布自己有罪比指控别人容易多了。事实上,他承认有罪、接受受到批评的错误太快太机械了,这样他的理智根本就没有时间加以干涉。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在积极地虐待自己,也更加不知道虐待之程度。他的梦中充满了自卑和自责的象征。后者典型的便是执行死刑的梦:他被处以死刑,他不知道原因,但还是接受了。没有人对他表示同情或关心。或者他会梦见或幻想自己受到折磨。这种对折磨的恐惧可能显现于怀疑病症的恐惧中:头痛成了脑瘤,喉痛成了肺结核,胃病引起了癌症。

随着分析的深入,他的自我指控和自我折磨心理非常明显起来。讨论到他的任何困难都可以击倒他。他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敌意,这可能会令他觉得自己是个潜在的杀手。发现自己对别人有许多期待,这令他成为一个掠夺性的剥削者。意识到自己对于时间和金钱的混乱,他可能会害怕“堕落”。焦虑的存在令他觉得自己是个处于精神错乱边缘、完全失衡的人。倘若这些反应都公开出来,那么分析开始时可能会恶化这种处境。

因此,一开始我们会有这种印象:比之其他神经症患者,他的自恨与自卑感要更为强烈、更具恶性。但随着对他了解的深入,并通过将他的情况与其他临床经历做比较,我们摒弃了这种可能性,意识到他只不过是对自己的自恨更无能为力而已。夸张型所有的抵制自恨的有效方式,大部分他都没有。但他也试图遵从自己的应该和禁忌,并且像其他神经症患者一样,遵从自己的理智和想象,通过这样来加以掩饰和装饰。

但他无法靠自以为正直来消除自我指控,因为这样做违犯了他对自负与狂妄的禁忌。他也无法因别人身上具有他在自身所摒弃的东西而有效地去讨厌或鄙视他们,因为他必须“理解别人”、“宽恕别人”。指控别人或对别人有任何敌意,这实际上都会吓倒他(而不会让他放心),因为他对攻击他人有禁忌。而且我们马上还可看到,他极其需要别人,为此他必须避免磨擦。最后,因为所有这些原因,他不是个优秀的斗士。这不仅适应于他与别人的关系,而且适应他对自己的攻击。换言之,他抵抗不了别人的攻击,同样,他也完全抵抗不了自我指控、自我折磨、自卑,等等。他甘于接受这一切。他接受了内心残暴的判决——这反过来又增加了他对自己已减少的情感。

尽管如此,他当然需要自卫,而且确实形成了自己的防卫措施。只有当他的特别防卫发生故障时,他对自恨的进攻才会真正反应出恐惧。自贬这一过程不仅是一种避免扩张态度的手段,是一个保持在自己的禁忌所设限定之内的手段,而且也是缓和自恨的一种方式。在自谦型人感觉受到攻击而对别人采取的典型行为方式中,我能很好地描述这一过程。他尽力通过(比如)过于急迫地认罪去缓和指控:你很正确……不管怎样我都不好……都是我的错”。通过表示歉意、表达后悔与自责,他尽力要去获得同情和安慰。他也可能通过强调自己的无助去乞求同情。以同样的缓和方式,他消除了自我指控的痛苦。他在心中夸大自己的罪恶感、无助、一切都糟糕透顶——总之,他强调自己的痛苦。

释放内心紧张的另一途径就是通过消极外移作用。这显现于他的这些感觉中:自己被人指控、辱骂、剥削或残暴对待。但是,这种消极外移虽然也缓和焦虑,但似乎不如积极外移那样能有效地消除自我指控。而且(像一切外移作用),这扰乱了他与别人的关系——因为各种原因,他对这种扰乱极为敏感。

然而,尽管有这些防卫措施,他内心还是处于一种极不稳定的状态之中。他仍然需要一种更为有力的安慰。即使在其自恨保持在一定限度之内的时候,他也会觉得他自己或认为自己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毫无意义——他的自贬等——这令他极为不安。这样他又依照自己的老模式,要别人给予他被接受、赞同、需要、渴求、喜爱,以及赞赏的感觉,通过这样来加强其内在地位。他的拯救在于别人。这样,他对别人的需要不仅得到极大加强,而且也带上了狂乱性。我们开始能理解爱对于这类人的吸引力了。我用“爱”来作为一切积极情感的公分母,不管是同情、温柔、喜爱、感激、性爱,还是被需要、被欣赏的感觉。我们将单独用一章来严格讨论这种爱的吸引力是如何影响一个人的爱情生活的。在此我们只谈论一下它在这种人的人际关系上所发生的作用。

夸张型需要别人来肯定自己的力量和伪造价值。他还需要他们来做其自恨的安全阀。但是,因为他更易于求助于自己的才智,能从其骄傲中获得更大的支持,他对别人的需要便不像自谦型那样有强迫性和广泛性。这些需求的性质及大小,说明了后者“对别人的期待”的基本特征。除非证明是错的,自负报复型期待的主要是邪恶。真正超然的人(我们以后会论及这种人)既不期待好事又不期待坏事,而自谦型却总是期待良善。表面上,他对人类的基本良善性有着不可动摇的信心。对别人身上的这类品质他的确也更加敏感。但是由于其期望的强迫性,他不可能对此加以区别。他通常无法区分真正的友善与虚假的友善。他太容易为任何温情或兴趣的表现所打动。并且,内心指令也告诉他“应当”喜欢每一个人,不“应当”有疑心。最终,他对敌意和可能的争斗的恐惧令他忽视、抛弃、缩小这些品质,并将之解释为撒谎、不正、剥削、残酷以及奸诈。

一旦遇到这些倾向有不容置疑的证据,他每次都会大吃一惊。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拒绝相信自己有任何欺骗、侮辱或剥削的“本意”。虽然他经常受到侮辱,而他自己感觉更甚,但这也没有改变其基本期望。尽管从痛苦的个人经历中他可能知道,不可能有哪群人或哪个人会对他好,他还是坚持这样期待——有意识或潜意识中。特别是一个在其他事情上非常精明狡黠的人如果有这种盲目,其朋友和同事会因此大骇不已。但这只是表明这种情感需求是如此之强,以至于会藐视证据的存在。他对别人期待更多,便更会去把他们理想化。因此,他对人类并无真正信心,而只有一种极端乐观的态度。不可避免,这种态度会带来许许多多的失望,令他对别人更觉不安全。

现在简单研究一下他对别人的期望。首先,他必须觉得为他人所接受。他需要这种接受,不管是以何种形式:关注、同意、感激、喜爱、同情、爱情或性方面。这个比较可使之更清楚,正如当今社会上许多人觉得自己的价值就是所挣的钱的多少,自谦型用“爱”这一标准来衡量自己的价值。此处这个字带有广泛性,包括一切接受的形式。他的价值在于被喜欢、需要、渴求或被爱的程度大小。

而且,他需要与人交往、有人为伴,因为他一刻也不能独处。他很容易便会产生失落感,好像与生命隔绝开来一样。这种感觉尽管很痛苦,但只要其自辱处于一定限度之内,这就还可忍受。然而,一旦自责或自卑感尖锐起来,这种失落感便会变成一种无名的恐惧。正是在这时,他对别人的需要变得狂乱起来。

因为独处对他而言意味着是不为别人所需要所喜欢的证明,因此也是一种应当保密的耻辱,所以他对伙伴的需求也就更强烈了。单独去看电影或去度假是一种耻辱,周末别人都有社交而自己却独处也是一种耻辱。这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他的自信依赖于别人以某种方式对他的关心。他还希望别人对他所做的任何事情赋予意义、表示热心。自谦型需要一个能为之缝缝补补、做饭、修理花园的人,需要一个能为之弹钢琴的老师,需要一个依赖他的病人或顾客。

然而,除了这些情感上的支持,他还需要帮助——大量的帮助,在他心中,他所需要的帮助处于一个完全合情合理的限度之中。这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对帮助的需要大部分都是潜意识的,另一部分是因为他集中在某些似乎孤立、独特的对帮助的要求上:帮他获得一份工作、与他同住聊天、帮他一起去购物、借给他钱。另外,他觉得自己所意识到的任何求助愿望都完全合理,因为其后的需要是如此之大。但是我们在分析中看清一切后,他对帮助的需要实际上便等于他对别人要为他做一切事情的期望。别人应当提供动力、为他做事、承担责任、赋予他的生活以意义、管理其生活,这样他才能与他们生活下去。认清这些需要和期望的全部范畴之后,我们便完全能看清爱对自谦型的吸引力了。这不仅是缓和焦虑的一种手段,没有爱,他和他的生命便没有价值没有意义。因此,爱是自谦型解决法的固有成分。就这类人的个人情感而言,爱于他而言就如氧于呼吸一样不可缺少。

自然,他把这些期望也带到分析关系之中。与大多数夸张型不同,他毫不以求助为耻。相反,他会夸大自己的需要和无助而乞求帮助。但是,他当然希望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他衷心希望用“爱”来治愈自己。他可能很乐意在分析中努力,但后来事实却是:他迫切认为拯助与赎救必须而且只能来自外界(此处是分析)——通过得到别人的接受。他只是受到这一期望的驭使而已。他期望分析者能用爱来消除其罪恶感。如果分析者是异性,这可能指的是性爱。更多的则指的是一些更一般的方式:表示友谊、特别关心或兴趣。

正如神经症往往所发生的那样,需要变成了要求。这意味着他觉得有权拥有这些对他的好处。对爱、关注、理解、同情或帮助的需要变成:我有权拥有爱、关注、理解、同情。我有权要别人为我做事。我有权不去追求幸福而幸福便会降临我头上。毋庸置言,比之夸张型,这些要求更处于潜意识中。

这一方面有关的问题是:自谦型的要求依据何在?他又是如何将之表达出来的?最有意识、而且在某一方面也最现实的依据就是他努力要使自己可爱、有用。随着气质、神经症结构以及处境的变化,他可能会充满魅力、服帖顺从、体贴、对别人的希望很敏感、助人为乐、具有牺牲精神、理解他人。他只是会自然地以某种方式高估自己为他人所做的事,而不顾别人可能根本就不喜欢这种关心或慷慨。他没有意识到他的帮助是有附加条件的。他在考虑中抹去了自己的所有令人讨厌的品质。因此,他觉得这一切纯粹是伟大的友善,为此他也可以合理地要求回报。

其要求的另一依据于他而言更为有害,于别人而言则更具强迫性。因为他害怕孤独,所以别人也应当呆在家里;因为他不能忍受喧闹,别人在家里也得轻手、踮脚。这样,神经症需求和痛苦就有了补偿。在潜意识里,他用痛苦来宣称其要求,这不仅压制了将之克服的动力,而且会导致他对痛苦做过分的夸张。这并不是指他的痛苦只是为了表现给人看而“伪装”的,这对他的影响方式要更为深刻,因为他主要必须清楚地向自己证明:他有权得到他的需要。他必须觉得自己的痛苦太特别太过度了,因此有权得到帮助。换言之,这一过程使人觉得更加痛苦,但如果毫无潜意识中的战略价值,痛苦便会少多了。

第三个依据更处于潜意识中也更具破坏性,这就是他觉得自己受到虐待,觉得有权要别人弥补他所受的伤害。在梦中他会梦到自己被糟踏得无法复原,因此便有权满足一切需要。要理解这些报复成分,我们必须研究并理解这种受虐待感的因素。

对于典型的自谦型,受虐待感几乎是贯穿他对人生的全部态度的一股潜流。如果要用三言两语粗略而利索地概括他,我们可以说他是一个渴求情感但大多时候觉得受到虐待的人。首先,我以前也提过,别人确实常常利用他的毫无防卫和对帮助或牺牲的过分渴求。因为他觉得自己毫无价值,又不能保护自己,所以有时他并不去有意地意识到这种侮辱。而且因为他的畏缩过程及其后果,即使别人没有任何害意,他也往往不敢放胆行事。即令在某些方面他比别人幸运,其禁忌也禁止他去意识自己的优势,他必须令自己觉得自己的情况比别人要糟多了。

并且,如果许多潜意识中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他便会觉得受到虐待——譬如,他强迫自己努力去取悦、帮助别人,为他们牺牲,而他们却不报以感激。他对要求受挫的反应,并不像受到不公正待遇时的自怜那样义愤。

也许比这些来源更为痛切的是他加诸于自身的侮辱:通过自责、自卑、自我折磨,还有自贬——这些都外移了。自辱更强烈,良好的外在环境更不能战胜它。他往往会讲述自己的凄惨故事,引起同情,希望能被给予更多东西,但不久便会发现自己处于同样的危境之中。实际上,他可能并没有像他自己所认为的那样受到极不公平的待遇。不管怎样,这种感觉的背后是他自辱的现实。不难看出自责的突升与随之而来的受辱感之间的联系。譬如在分析中,只要他因看到自己的困难而产生自责,他马上便会想起自己生活中真的受到虐待的事情或时间——不管是在童年时代,在以前的治疗中,还是在以前的工作里。就像以前无数次那样,他会夸大对他的不公,而且总是耿耿于怀。在其他人际关系上可能也出现同样的模式。譬如。倘若略微感到不够周到,他便会以闪电般的速度转为受辱感。总之,对错事的恐惧迫使他觉得自己是受害者,即使事实上是他自己以其含蓄的要求辜负了别人,或给别人造成了痛苦。因为这种受害感成了对自恨的抵制,所以顽强抵抗成了一个战略地位。自责越具恶性,他越要狂乱地证明并夸大对他的不公——他对“不公”的感受也愈深。这种需要如此有力,以至于他当时无法接受帮助。因为接受帮助、甚至向自己承认有人在提供帮助,这都会导致他完全是个受害者这一防御地位的崩溃瓦解。相反,一有自辱感突然产生便去寻求增加其罪恶感这却极为有利。在分析中经常可以看到:一旦他认识到自己对于这种处境的责任,并且可以以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来看待,即没有自责,对他的不公便会缩至极小比例,或完全不是什么不公了。

自恨的消极外移可能不只是受辱感。他会激起别人粗暴地对待他,这样便将内心图景转到了外在。以这种方式,他便成了一个在可耻而残酷的世界上受苦的高贵的受害者。

所有这些有力的因素结合起来导致了他的受辱感。但如果仔细观察,我们便可看到:他不仅为这为那而感觉受辱,而且他心中还有什么东西欢迎这种感觉,实际上可能是贪婪地去抓住这种感觉。这说明了这一事实:受辱感也肯定产生了某种重要功能。这一功能使他得以发泄被压制的扩展冲动——几乎也是他惟一可以忍受的发泄方式——同时,他还能将这些冲动隐藏起来。这使他得以偷偷地觉得自己比别人优越(牺牲的王冠);使他得以合法地对别人进行敌意进攻;最后,他还能因此伪装自己的敌意攻击,因为(我们不久也会看到)大部分敌意都被压制成痛苦的形式表现出来。这样,受辱感便成了病人看到并体验到他以自谦为解决方式的内心冲突的最大绊脚石。并且,虽然对每个因素的分析有助于减轻其顽固性,但只有当完全面对这种冲突时,它才会消失殆尽。

只要这种受辱感依然存在——通常它并不保持静止,而会随着时间的推进而增强——它便使他对别人的报复性憎恨越来越强。这一报复性敌意大部分还是无意识的。它必须受到深深的压制,因为它会危及他所赖以生存的所有主观价值。这损伤了他绝对良善宽容的理想化形象,让他觉得自己不可爱,这与他对别人的所有期望相冲突,这违犯了他理解一切宽恕一切的内心指令。因此当他充满憎恨时,他不仅反抗别人,而且同时也反抗自己。于是,这种憎恨成了这类人最初状况的分裂性因素。

虽然这种憎恨会普遍受到压制,有时指责还是会以缓和的形式表达出来。只有当他觉得被逼无望时,锁住的大门才会打开,猛烈的控诉才会奔涌而出。尽管这可能能准确表达他沮丧已极的感觉,但他通常会因说出自己的意思太令人不安而将其摒弃。然而,他表达报复性憎恨的最具特色的方式还是通过受苦。愤怒可以被同化为任何身心性疾病症状、屈从感、沮丧感所引起的不断加深的痛苦。在分析中,如果激起了这种病人的报复性,他不会表示明显生气。但他的情况必会受损。他会不断产生抱怨,表明分析似乎没让他好转反而让他恶化了。分析者可能知道上次是什么打击了他,并且尽力要让他认识到这一点。但病人却不乐意去看到一种会减轻其痛苦的联系。他只会再次强调其不满,好像是要确定分析者已经对其沮丧的严重程度有了强烈印象。不知不觉中,他在比分析者为对他所造成的痛苦而感到负罪。这往往是内心体验的确切翻版。这样,受苦有了另一种功能:吸收愤怒、让别人有罪恶感,这是报复他们的惟一有效方式。

所有这些因素使他对别人的态度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暖昧:表面上主要是“天真”的乐观信任,而潜在的却是一种同样不加区分的怀疑与憎恨。

报复心理的增强会产生一种巨大的内心紧张。而问题又在于“不是”他有这样那样的情感不安,而是他尽力要维持一种合理的心理平衡。他是否能够做到以及做到时间的长短,这部分在于内在紧张的强度,部分在于环境。因为他的无助及对别人的依赖,环境对他来说就比其他神经症患者更为重要。如果一种环境不要求他做禁忌之外的事,而且根据其结构能提供一种他需要而且允许的满足方式,这种环境便于他有利。假使他的神经症不太严重,那他可以过一种为他人或为某一事业奉献终生的生活,并从中获得满足。在这种生活中,他有用而且可能有所帮助,这样他便会失去自我。而且在这种生活中,他觉得别人需要他、渴求他、喜爱他。然而,即便是在最佳的内外条件下,其生活根基还是极不稳定。外部环境一变化便会威胁到它。他照顾的人会死或不再需要他;他所为之奋斗的事业可能会失败,会对他失去意义。这些正常人可能能够承受的失落,却会把他推到“崩溃”的边缘,他所有的焦虑和无用感会表现出来。另一个危险主要来自内部。在他所否认的对自己与对别人的敌意中有太多的因素,这些因素会导致一种他所无法承受的内心紧张。或者换言之,他产生受辱感的机率太大,任何处境对他来说都不安全。

另一方面,一般的处境甚至还没有我所提到的一部分有利因素。如果内心极度紧张,处境又困难,他不仅会痛苦万分,而且其平衡也会崩溃。不管是哪种症状——恐慌、失眠、食欲不振——它发生了,其特征是冲垮大堤、淹没系统的敌意。他所有积聚起来对别人的严重控诉都表现出来;他的要求变成公然报复与胡搅蛮缠;他的自恨被意识到了,而且达到不可控制的程度。他的情况是一种没有缓和的绝望。他也许极度恐慌,自杀的危险性也极大。这幅图景与那个过于懦弱的一心想取悦他人的人完全不同。但是初期与末期都只是某种神经症发展过程的一部分,而且是小部分。认为末期出现的破坏“量”一直都处于压制之中,这是错误的结论。当然,在完全理智的外表下,紧张情绪要比我们看到的要多。但是,只有产生相当的沮丧与敌意的增加,末期才会到来。

因为自谦型解决法的一些其他方面将在病态依赖中论及,我想总结一下这种结构的大致轮廓,稍微评论一下神经症痛苦这个问题。每一种神经症都会带来痛苦,一个人往往不能完全意识到。自谦型要防止自己的扩展;他有自辱;他对别人的态度暖昧不明,这些桎梏都让他痛苦。这些都是真正的痛苦,它不服务于某个秘密目的,不用假装起来以某种方式来给人以印象。但是另外,他的痛苦还有某些功能。我建议将来把这一过程的痛苦称为神经症或功能性痛苦。我提到过一些这样的功能。痛苦成了其要求的依据。这不仅是对注意、关心以及同情的乞求,并且让他有权得到这一切。它维持了他的解决方法,因此便有了一个统一的功能。痛苦也是他表示报复的独特方式。这种例子确实很常见,譬如夫妻中有一人得了神经症,便以此为对付对方的致命武器;或因孩子的一次擅自行动而向他灌输负罪感,这样便妨碍了孩子的正常发展。

加给别人这么多痛苦,他是如何使自己心安理得的呢——对于他这样一个迫切希望不伤害别人情感的人?他可能隐隐约约地觉察到了自己是周围环境的累赘,但是却并不直面这一事实,因为他的痛苦赦免了他。简单地说,他的痛苦控告他人而饶恕自己!它饶恕了他心中的一切——他的要求、暴躁、让别人沮丧。痛苦不只缓和了他自己的自控,而且挡住了别人可能产生的指责。他对宽恕的需要便又变成了要求。他的痛苦使他有权得到理解、如果别人吹毛求疵,那是“他们”没有情感。不论他做什么,都应当引起同情,产生求助的希望。

痛苦还以另外一种方式赦免自谦型人。他没能真正过更有益的生活,没有实现远大的目标。痛苦为这一切提供了一个借口。尽管我们已经看到,他迫切地去躲避雄心和胜利,但是对成功与胜利的需要仍在作用。而痛苦则这样保全了他的面子:有意或无意识中,他在心中想,要不是受到这种怪病的折磨的话,自己是完全有可能取得超凡成就的。

最后,神经症痛苦会引起对自己分崩离析这一念头的玩味,或引起一种这样做的无意识的决定。在沮丧的时候,这样做的吸引力自然更大,这时也能意识到。在这种时候,只有反应式恐惧更常进入意识中,譬如对心理、生理或道德堕落的恐惧、对变得不能干的恐惧、对变老了什么也干不了的恐惧。这些恐惧表明:一个人较为正常的那一部分想过一种完整的生活,而且它对要崩溃的那部分的反应是焦虑。无意识中,这种倾向也会起作用。这个人可能都意识不到自己的整个情形已经受损了——譬如,做事的能力小了,对别人更害怕了,更绝望了——只有某一天他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处于衰颓之中,自己身上有某种东西在压制自己,他才会意识到这种情况。

在沮丧之时,颓废可能对他会产生极大的吸引力。它成为解决其困难的方法:放弃对爱的无望追求;放弃为实现各种相互矛盾的应该而做的疯狂努力;借接受失败而将自己从自控的恐惧中释放出来。这也是以其消极性而吸引他的方法。它没有自杀倾向那样积极。这时也很少出现这种自杀倾向。他只是放弃反抗,任自毁力量任意发展。

最后,他觉得在一个冷血世界的攻击下,瓦解自己是最终的胜利。瓦解自己可能会采取“死在冒犯者门槛上”的明显形式。但是更常见的是,它不是一种表明的痛苦,不是用以羞辱别人并因此提出要求。它更为深刻,因此也更加危险。这主要是一种心中的胜利,但甚至这一胜利也是无意识的。当我们在分析中揭露这一点时,会看到为混乱的部分真实所支持的对软弱与痛苦的美化。痛苦本身成了高贵的证明。在一个卑鄙的世界上,一个敏感的人除了崩溃还能如何!难道要他去反击、去表明自己,而自贬到这种粗鄙庸俗的水平?他只能宽恕,只能头戴殉道者的桂冠而衰亡。

神经症痛苦所有的这些功能,解释了其顽固性及深刻性。它们都来自整个结构的可怖需求,也只有根据这一背景才能得以理解。就疗法而言,如果整个性格结构没有发生彻底变化,他便无法将其消除。

要理解自谦型解决法,就必须考虑这幅全貌:整个发展历史以及任何时期所发生的过程。对这一问题做简单研究后,其不足似乎来自对某些方面的片面集中。譬如,可能有对其心灵内因素或人际间因素的片面集中。然而,仅从这些方面的某一点我们是无法理解这些驱力的,只能将其看成一个过程,其中人际间冲突导致了一种奇特的心灵内轮廓,后者又依赖并且调整了以前的人际关系模式。它使之更具强迫性和破坏性。

另外,有些像弗洛伊德和卡尔·门宁格的理论,它们太关注明显的病态现象,比如“受虐”变态、沉溺于罪恶感、或自加的痛苦。它们排除了更近正常的倾向。确切地说,赢得别人、接近他人、过宁静生活的需要是由软弱性和恐惧决定的,因此这些需要是任意的,但却包含了正常处世态度的萌芽。比之攻击报复型的炫耀自负,这种人的谦恭和屈服自己的能力似乎更接近正常人。这些品质使自谦型人似乎比其他许多神经症患者更“有人性”。在此我并非说他的防卫,正是刚刚提到的倾向使他开始脱离自我,引发进一步的病理发展。我只是想说,如果不把这些需要作为整个解决法的一个固有部分来理解,不可避免对整个过程便会导致错误的理解。

最后,有些理论虽然注重神经症痛苦——这确实是一个中心问题——但将它与整个背景分离开来,这不可避免会导致对战略计划的过度强调。这样阿尔弗雷德·阿德勒便把痛苦视为一种获得注意、躲避责任以及获取一种迂回优越地位的方式。西奥多·瑞克强调表现性痛苦是一种获得爱以及表达报复的手段。而弗朗兹·亚历山大则强调痛苦消除罪恶感的功能,这也已经提过。这些理论都是基于实际的观察,但是,因为未能充分深入整个结构,所以得到的图景也与大家所相信的差不多:即自谦纯粹就是想受苦,或只有痛苦万分时才会幸福。而这种差不多是很不如人意的。

看到整幅图景不仅对于理论上的了解十分重要,而且对于分析者对这类病人的态度来说也是如此。由于他们隐藏的要求以及其神经症不诚实的特殊标记,他们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憎恨,但是他们或许比别人更需要一种同情的理解。

 

第十章 病态依赖(选)

 

对于自负系统中内心冲突的三种主要解决方法,自谦型似乎是最不如人意的一种。它不仅具备任何一种神经症解决法的不足,而且产生了一种比其他方法都更强的主观不幸福感。自谦型的真实痛苦可能不比其他哪一种大,但由于痛苦为他承担的多种功能,他在主观上便更经常也更强烈地觉得比别人痛苦。

此外,他对别人的需要和期望也形成了对他们的深深依赖。而且,虽然任何强加的依赖都令人痛苦,但这种却特别不幸,因为他与别人的关系只能分离。然而,爱(仍然是广义)是惟一能给予其生活以积极内容的东西。爱,就其性欲之爱的特定意义而言,在他的生活中起到了一个特殊而重要的作用。有关它的内容值得另行专章论述。虽然这不可避免会产生一定重复,但我们也会因此有了一个更好的机会来更加了解整个结构中的某些显著因素。

性欲之爱对这类人充满诱惑,被视为是最高成就。爱必须而且确实似乎是进入天堂的门票,在那儿一切悲痛都结束了:不再孤独;不再有失落感、罪恶感和无价值感;对自己再无责任、不再与一个残酷世界去争夺他觉得完全无望的东西。相反,爱似乎保证能给予保护、支持、关爱、鼓励、同情和理解。它会给予他一种有价值的感觉,会赋予他的生命以意义。它会是一种拯救和补偿。这样,他把人分为拥有者和一无所有者两类,不是根据金钱或社会地位,而是根据有没有结婚或类似关系,这也便不足为怪了。

至此为止,爱的重要性主要在于他从被爱中所希望得到的一切。因为一些描述过依赖性人之爱的神经症学专家片面强调了这一方面,所以他们称之为寄生性、依赖性,或口头性欲式。这一方面可能确实引人注目,但对于典型的自谦型(带有自谦倾向的人),爱人的吸引力与被爱的吸引力是一样的。于他而言,爱就是意味着失去,意味着将自己浸入某种狂喜的感觉中,与另外一个人合并,成为一颗心一个肉体,并且在这个合并中,找到他在自身上所无法找到的统一性。因此,他对爱的渴求有着深刻而强大的原因:渴望投降、渴望统一。我们必须考虑到这些原因,否则便无从理解其爱之深厚。寻求统一是人类一种最大的驱动力,对于内心分裂的神经症患者来说,它更为重要。尽管自谦型投降是正常渴求的滑稽模仿,但它也有同样的力量。它不仅表现在对爱的渴求中,而且还表现在其他许多方面。这是他癖性中要将自己迷失在所有情感中的一个因素;迷失在泪海中,沉醉在对大自然的狂喜中,沉浸在罪恶感中、在他对社会的遗忘和在沉睡中消失的渴望中,还有常常希望用死亡来最终结束生命的渴求之中。

再进一步,爱的吸引力对他来说不仅存在于他对满足、和平与统一的希望中,而且他还觉得只有爱才能实现其理想化自我。通过爱别人他能够充分发展其理想化自我的可爱品质,通过被爱他得到了对理想化自我的最高肯定。

因为爱于他有着独一无二的价值,所以在决定其自我评价的所有因素中,“可爱性”位居第一。我已经提过,这类人对可爱品质的培养是伴随他对情爱的早期需要而开始的。别人对他的心灵平静越为关键,这就变得越重要。扩展性举动越受压抑,这就越涵盖一切。唯有可爱品质具有一种受制的自负,后者显示于他对任何对此的批评或质疑的高度敏感之中。如果他对别人的需要所给予的慷慨和关注未能得到感激,或甚至相反惹恼了别人,他会觉得深受伤害。因为这些可爱的品质是他自身惟一珍视的东西,所以一旦它们受到拒绝,他便觉得是对他本人的完全拒绝。因此,他对受拒的恐惧极为深切。于他而言,拒绝不仅意味着失去他对某人的全部希望,而且还让他产生一种完全无用之感。

在分析中,我们可以更仔细地研究可爱品质是如何通过一套严厉的应该系统而得以加强的。他应该不仅具有同情心,而且要“绝对”理解他人。他应该不觉得有任何个人伤害,因为这种理解应该排除了任何诸如此类的东西。除了觉得痛苦,觉得受到伤害也会引起自责,谴责自己斤斤计较、自私自利。特别是他不应该受到忌妒这种痛苦的伤害——对于一个很容易对受拒和背弃产生恐惧的人,这是一个完全不可能实现的指示。他至多也就能伪装“心胸开阔”。任何磨擦的产生都是他的错,他应该更加真诚、更体贴、更宽宏大量的。他对应该是他自己的感觉程度会变化,有些通常被外移到了伴侣身上。然后他意识到一种满足后者期望的焦虑。在这方面两种相关应该是:他应该能够将任何爱情关系发展为一种绝对的和谐状态,他应该能使对方爱自己。如果陷于一种难以维持的关系之中,完全知道自己最好是结束这一关系,他的自负也会认为这种结果是可耻的失败,而要求他将这种关系弄好。另一方面,正是因为这些可爱品质——不管有多虚伪——都带有一种秘密自负,所以它们也成了他许多要求的依据。它们令他有权得到独有的忠诚,有权能实现我们在上章已讨论过的众多需求。他觉得有权受人爱,不仅因为他的关心(这可能是真的),而且也正是由于其软弱与无助,由于其痛苦与自我牺牲。

在这些应该和要求之间,相互冲突的潮流可能会产生,他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某天,他虽清白却遭辱骂,这时他会决心将妻子痛斥一番。但然后他便会被自己的勇气吓坏,不仅是因为他在为自己要求东西,而且也指控了他人。他还害怕失去自我这个前景。这时钟摆便摆到了另一个极端。他的要求和自责占了上风。他不应该憎恨任何人,应该当沉着镇定,应该更有爱心更谅解人——不管怎样,这都是他的错。同样,他对伴侣的评价也摇摆不定,有时似乎强大可爱,有时却残酷无比没有人性。这样,任何事物都是迷迷糊糊,任何决定也不可能产生。

尽管他进入一段恋爱关系时内心情况一直不稳定,但这却不一定会导致灾难。如果他的破坏性不太强,如果他找到的伴侣要不便十分正常,要不便因其神经症原因而喜爱其软弱和依赖性,他也能十分幸福。虽然他的伴侣有时会觉得他的依赖态度很烦,但这样他便成了保护者。能让人产生如此的忠诚——或者他自己如此看待,他也会因之而觉得强大、安全。在这些情况下,这种神经症解决法可以说是成功的。感觉受到珍爱得到庇护,这使自谦型人产生了他们的最佳品质。但是,这种处境不可避免也阻止了他去克服自己的心理毛病。

这些偶然情况产生的机率并不在分析者的判断范围之内。他注意的是没有这种幸运关系时的情况。这时伴侣双方互相折磨,而依赖一方则处于慢慢痛苦地摧毁自己的危险之中。在这些情况中,我们说的是病态依赖。它也不囿于性关系中。它的许多特征也可出现于与性无关的关系中:子女之间、师生之间、医生与病人之间、领导者与跟随者之间。但是这些特征在爱情关系中最为显著。只要在爱情关系中了解了这些特征,我们在其他关系中也会轻易地认出它们来,而不管它们是否为忠诚或责任这样的合理化外表所掩盖。

病态依赖关系产生于对伴侣的不幸选择上。更确切地说,我们不应当说什么选择。事实上自谦型人并没有选择,他是被某些类型“迷住”了。如果一个同性或异性给他比自己更强壮更优秀的印象,他便自然而然地被吸引住。在此不考虑正常人,他会很容易就爱上一个超然的人,如果后者因其财富、地位、名望或某些天赋而具备某种魅力的话,他会轻易爱上一个与他一样有一种快乐自负的外向自恋型人;爱上一个敢于公开提出要求而不在乎自已的傲慢与无礼的自负报复型人。他容易迷恋这些个性,这有好几个原因。他喜欢高估他们,因为他们身上似乎有一些品质,而这些品质他不仅没有,而且还因此而鄙视自己。这可能是自立的问题,可能是自信问题,可能是对优越地位不可征服的保证,也可能是大胆炫耀大胆攻击。只有这些强大、优越的人——他是这样看的——才能满足其需要,才能照顾他。来看一下一个女病人的幻想:只有具有强有力臂膀的男人才能将她从失火的房子、失事的船只或夜贼的威胁中救出来。

但是,他只所以被迷住——即这种迷惑的强迫性因素——只是因为他对扩展冲动的抑制。我们已经看到,他必须尽力去否认这些冲动。不管他有什么隐藏自负和主宰冲动,这些都不适于他——相反,他认为自己自负系统中的屈服无助部分正是自己的本质。但另一方面,因为他因自己的畏缩过程而痛苦,他也会觉得最可取的是带有攻击性地去自负地征服生命。无意识中甚至——在他觉得可以表达时——有意识的,他觉得如果自己能像西班牙征服者那样骄傲、无情,整个世界都在脚下,那他就“自由”了。但因为他无法拥有这种品质,所以便会为他人身上的这种品质迷住。他外移了自己的拓展冲动,羡慕别人的这种冲动。正是他们的骄傲与自负深深打动了他。因为不知道他只能在自身上解决这一冲突,所以他便试图通过爱来解决。与一个骄傲的人相爱,与她合为一体,通过她而生活,这使他得以不必归因于自己就可以参与对生命的主宰。如果在关系中他发现神的脚是泥造的话,他有时便会失去兴趣,因为这样他便无法将自负转移到其身上。

另一方面,一个具有自谦倾向的人对他并没有像性伴侣那样的吸引力。他可能会喜欢和他做朋友,因为在他身上他可以找到比别人更多的同情、理解和忠诚。但如果与他的关系再亲密一点,他便会觉得厌恶。他在他身上好像镜子一样看到自己的软弱,他会因此鄙视他,或至少对此感到恼怒。他还害怕这种友伴像蔓藤般的依赖态度,因为只要一想起自己必须是两者中更强的一个,他便感到恐惧。这样,这些反面情感反应使他不可能珍惜这种友伴身上的优点。

在那些明显骄傲的人当中,自负报复型通常对这种依赖性的人具有最大的吸引力,尽管就依赖者真正的自我利益而言,他有足够的原因害怕他们。吸引力的原因一部分是在于他们具有极其明显的骄傲,但更关键的原因是他们极可能敲出他身上的骄傲来。这种关系之初,自负者可能会有一些粗鲁的冒犯。毛姆在《关于人类的桎梏》一书中在菲力浦与米尔德里德的首次邂逅时对此进行了描写。斯特凡·茨威格在《杀气腾腾》一书中也有类似例子。在这两个例子中,依赖者首先的反应都是愤怒产生要对冒犯者——两例中都是女性——进行报复的冲动,但同时又如此着迷,觉得自己已疯狂地为她而“倾倒”、不可救药了。从此之后便只有这种冲动驱动他的兴趣:赢得她的芳心。这样他便摧毁、或几乎摧毁了自己。侮辱的行为经常会突然产生一种依赖关系。这当然不必老是像《关于人类的桎梏》或《杀气腾腾》那样富有戏剧性。它可能更为微妙,更为隐伏。但是如果这种关系完全没有,这就太让我惊奇了。它可能只是没有兴趣或自负地不愿注意别人、不愿开玩笑或说笑话、不为对方通常令别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优点——如姓氏、职业、知识、美貌而打动。这些都是“侮辱”,因为他觉得这都是拒绝——而且我也说过——对于任何认为骄傲主要就是在于让别人爱上自己的人而言,拒绝就是侮辱。这种事情发生的频率使我们了解了超然者对他的吸引力。正是他们的冷漠和不可接近构成了这种侮辱的拒绝。

这类事情似乎加深了这一概念:自谦型只渴求痛苦,他们贪婪地抓住侮辱所提供的这种机会。事实上,再没有其他的东西比这一概念更能阻碍对这种病态依赖的真正理解了。因为它还是有一丝真实性,所以也就更误导人了。我们知道痛苦对他来说有许多神经症价值,而且侮辱行为确实像磁石般地吸引他。错误在于,他认为这种磁性吸引是决定他受苦的希望,因而便在两者之间建立一种过于工整的因果联系。原因在于两个方向,这我们都已分别提过:他人身上的自负与进攻性对他的吸引力,以及他自己投降的需要。我们现在看到了两者比我们以前所意识到的相互联系更为紧密。他渴望自己在肉体上和精神上都投降,但只有当他的骄傲屈服了或破坏了的时候才可以做到。换言之,开始的冒犯也不再那样有吸引力了,因为它不仅产生了自我摆脱与自我投降的可能,而且也伤害了他。用一个病人的话来说:打破我心底骄傲的人把我从自负与骄傲中解放出来。”或者:如果他能侮辱我,那我便只是一个常人。”——而且还可能达到这种程度:只有那时我才能去爱。我们这时可能也会想起比才改编的《卡门》,只有当她不被爱时,她的热情才会燃烧。

毫无疑问,把放弃骄傲作为向爱投降的严格条件是病理性的,特别是(我们不久便会看到)因为显著的自谦型只有在他觉得、或真是受到贬低的时候,他才能去爱。但是,如果我们想起对于正常人而言,爱与“真正”的谦卑是一致的,这一现象便不再独特而神奇了。我们开始时认为这与我们在夸张型身上所看到的会大为不同,但实际上差异也并非如此之大。后者对爱的恐惧主要是由他无意识中的意识所决定的:他觉得为了爱,他会不得不放弃自己大部分的神经症自负。简洁地说,神经症自负是爱的敌人。在此扩展型与自负型的区别在于:前者并不迫切的需要爱,反而以此为危险而避之不及;而后者觉得对爱投降是一切事情的解决方法,因此也就是至关重要的必须。夸张型(扩展型)也一样,只有当自负受到破坏时才会投降,但然后便会变成情感狂热的奴隶。司汤达在《红与黑》一书中对骄傲的马蒂尔德对于连的热情中描述了这一过程。这表明自负者对爱的恐惧是很有根据的——对他自己来说。但大多时候他太警惕了,不会让自己陷入爱河。

尽管在任何关系中我们都可以研究病态依赖的特征,但是,它们在自谦型与自负报复型的性关系中最为明显。此处产生的冲突更加强烈,发展也更为完全,因为原因在于双方,所以关系往往也延续得更长。自恋一方或超然一方更易于对加于己身的暗含要求感到厌倦,也更容易退出。但受虐一方则更倾向于把自己束缚在自己的牺牲者身上。这样,依赖者更难于将自己从与自大报复型人的关系中明显解脱出来。由于其独特的弱点,他无法处理这种情感,正如一艘以在静水中航行为目的而修建的船只无法横渡巨浪滔天的海洋一样。她完全缺乏坚定性以及她人格中的一切弱点都会被她觉察到,而这可能意味着毁灭。同样,一个自谦型人可能生活完全正常,但一被抛入这种关系所引起的冲突之中,他身上所有隐藏的神经症因素便都会开始发生作用。在此我主要从依赖者的角度上描述这一过程。为简单起见,我假定自谦型一方是女性,而攻击性一方是男性。尽管很多例子表明自谦与女性毫无关系而攻击性自负与男性也毫无瓜葛,但实际上在我们的社会中,这种结合是更为常见的。而且两者都有极度的神经症现象。

首先让我们吃惊的特点是这个女人对这一关系的完全投入。对方成为她生命中的惟一中心。一切事情都围绕他而转。她的心情取决于他对她态度的肯定与否。她不敢有任何计划,唯恐错过他的电话或与他共度良宵。她所有心思都集中在去理解他、帮助他。她的所有努力都指向去满足她所觉得他有的期望。她只害怕一件事——害怕会反对他、失去他。相反,她其他的兴趣都消退了。除非与他有关,否则她的工作相对来说便毫无意义。这对职业工作来说可能也是如此,除非她极爱这份工作,或是一件她已有所作为的有成就的工作。自然,后者的痛苦最大。

其他人际关系都被忽略掉了。她会忽略甚至离开孩子、家庭。友谊越来越只起到当他不在时来填充时间的作用。一注意到他出现了,手头的一切事情便放下来。其他关系的损害通常是由对方促成,因为他同时也希望她越来越依赖自己。并且她开始通过他的眼睛来看待自己的亲朋好友。对于她对别人的信任,他嗤之以鼻,并把自己的怀疑之心灌输到她身上。这样她便丧失了根基,越来越贫乏。另外,她总是处于低潮的利己思想也会下沉。她可能会因此陷入债务之中,会丧失名誉、健康和尊严。如果她受到心理分析,或是进行自我分析,对自我承认的兴趣会让位于一种理解他的动机、帮助他的关注。

在一开始,问题便会出现。但有时事情对于整件事来说似乎是个吉兆。以某种神经症方式,这两人似乎很般配。男的需要当主人,而她则需要投降。他公然苛求,而她则服服帖帖。只有当骄傲被破坏时她才会投降,但因他本身的许多原因,他肯定能做到这一点。但是,迟早这两种气质——或更确切地讲,这两种神经症结构——之间(两者在细节上截然相反)肯定会出现冲突。主要冲突出现在感情上、“爱情”上。她坚持爱情、感情和亲密,而他却极度害怕积极情感。他觉得表现情感太粗鄙了。她对爱的肯定对他而言似乎纯粹是伪善——而且我们确实也看到,她实际上确实更出于一种失去自我而与他融合的需要,而不全是对他的爱。他无法不去抹杀她的情感,因此也就违抗了她。这让她觉得受到冷落和侮辱,引起她的焦虑,也加强了她的依附态度。此处又产生了另一冲突:尽管他用尽一切办法来令她依赖自己,然而她对他的依附却令他害怕、讨嫌。他害怕、鄙视自身的一切弱点,也鄙视她的弱点。这对她来说又意味着一个拒绝,激起了更多的焦虑和依附,他觉得她的含蓄要求是胁迫,他必须用力回击,以维持其主宰感。她强迫性的无助冒犯了他对自信的骄傲。她坚持“理解”他,但这却伤害了他的自尊。而且尽管她做出各种真心诚意的努力,但她确实还是没有真正了解他——她不可能做到。另外,她的“理解”中夹有太多原谅与宽怒的需要,因为她觉得她的态度都是和善而自然的。这样,他感觉到她在觉得自己在道德上要优越,于是他觉得被激怒了,恨不得撕裂她的伪装。因为在心底他们都自以为公平,所以在这些事情上他们很少有可能进行心平气和的交谈。这样,她开始认为他残暴野蛮,而他则认为她是自以为道德正直的人。如果是以一种建设性的方式,那么撕破她的伪装会极有帮助。但因为大多数时候这都是以一种讽刺、贬抑的方式进行,所以只会伤害她,让她更加觉得不安全,更加依赖别人。

如果询问他们在这些冲突中对对方是否会有所帮助,这完全只能是无用的推测。当然他能忍受一定的软化,而她也能忍受一定的硬化。但是大多时候,他们都太深陷于自己的神经症需要和厌恶之中。给双方都带来最坏结果的恶性循环仍在起作用,而且只会造成相互折磨。

她所表现的沮丧和限制会有所变化。但种类的变化比文明程度与强度大小的变化要小。这总像一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一会儿吸引对方一会儿又嫌弃,一会儿结合一会儿又撤退。令人满足的性关系可能会伴随粗鲁的侮辱而来;一个愉快的良宵后接下来便可能是忘记约会;引起信任后可能是利用信任来讽刺她。她会试图玩同样的游戏。但受限太多根本玩不好。但她一直是一个供他玩弄的好工具,因为他攻击她的绝望,看上去心情义很好,这让她错误地希望从今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了。他总是觉得自己毫无疑问有权做大量的事情。他的要求可能是关于经济支持,或是给他自己及其亲友礼物、为他做事(像家务、打字)、发展自己的事业、或者严格考虑自己的要求。譬如,后面的几种要求可能牵涉到时间安排、对他的追求专一而不挑剔地感兴趣、拥有或不拥有伙伴、当他郁郁不乐或暴怒的时候保持沉着镇定等等。

不管他要求什么,他都觉得这完全是理所应当的。如果愿望一旦得不到实现,他不会有什么感激,而只会埋怨、暴怒。他觉得并用不确定的话宣称他自己根本不苛求,而她却吝啬、感情脆弱、不体贴、不知感激——而他却要忍受这一切。另一方面,他很敏锐地能看出她的要求,而且认为这完全是神经症。她对情感、时间以及伙伴的需要是占有性的,他对性与美食的渴求则是过度放纵。所以,如果他挫折了她的需要(这因他自己之故必须做到),他也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挫折。最好是不理会她的要求,因为她应当耻于有这些要求。他的挫折技巧确实已高度发展了,他用抑郁不乐来打消欢乐,让她有不受欢迎感、不被需要感,以及在身心上退出等。对她来说,最有害而且最不易察觉的部分是他冷落、鄙视的广泛态度。不管他对她的才干和品质实际上是如何尊重,他也极少会表现出来。另一方面,我也说过,他确实瞧不起她的软弱、谨慎和不直截了当的性格。但是另外一方面,因为他需要积极地外移其自恨,所以他还吹毛求疵,爱损毁他人。如果她因之而指责他,他便会以专横的态度对她的话不屑一顾,或者要证明她是在报复。

我们发现在性的问题上有许多不同表现。性关系可能只是惟一令人满意的交往。或者如果他受限无法享受性爱,他会在这方面也挫折她,而这给她的感觉也更为痛切。因为他缺乏温柔,这更让她觉得性意味着爱的惟一慰藉,或者性是贬低她、羞辱她的一种手段。他会表明对他来说,她只不过是发生性关系的物体而已。他会炫耀与别的女人的性关系,不时地污辱她没有别人那样迷人、主动。因为缺乏任何温柔以及他使用虐待的技巧,性交也可能堕落。

她对这种虐待的态度极为矛盾。我们不久后便可看到,这不是一套静止的反应,而是会给她带来愈来愈多冲突的被动过程。首先,她完全无助,她对攻击型人的态度一贯如此。她永远无法有效地为自己辩护并予以回击。顺从对她来说总是容易。而且,因为倾向于有罪恶感,所以她相当同意他的众多谴责,特别是因为它们常常带有一丝真实性。

但现在她的顺从分量要大了,而且性质也变了。这时依赖是其取悦与缓和需要的一种表达,但另外依赖现在也为她对完全投降的渴求所决定。我们已经看到,只有当她的自尊大部分已遭破坏时,她才能做到这一点。这样,她一部分私下里欢迎这种行为,而且积极地与他合作。很明显——尽管是无意识的,他就是要摧毁她的自尊。她私下也有一种不可抗拒的牺牲自尊的恭维式冲动。在性行为中,这种冲动可能完全能意识到。出于狂欢的性欲,她会自我顺服,站到令人羞辱的位置上,去受打、受咬、受侮辱。有时,这是她得到彻底满足感的惟一处境。对于受虐变态,这种以自找贬低来完全投降的冲动可能比其他原因更能起解释作用。

这样坦率地表达贬低自己的欲望,证明了这种驱力所能产生的巨大威力。这也可显示于幻想中——通常与手淫有关——幻想贬低性的狂乱、当众暴露身体、被强奸、被绑起来、被毒打。最后,这种驱力可能在这样的梦中表现出来:梦见自己一贫如洗地躺在阴沟里被对方抬起来;被一个人当成妓女对待,或梦见在他的脚边呻吟。

这种自我贬低的驱力可能因伪装太多而无法看清楚。但对一个经验丰富的观察者而言,它还是会以多种形式表现出来,譬如通过她去急迫地——或很紧迫地——去粉饰他的过错、把他的不正当行为的责任揽到自己头上,或卑贱地去侍奉他、尊敬他。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在她心目中,这种尊敬是谦恭或爱情,或是恋爱中的谦恭,因为大体上这种对自身冲动的臣服——除非是在性的问题上——大部分还是被深深抑制的。但是这种冲动就是存在,而且实施了一种妥协,即让这种贬低出现,但不意识到其发生。这就是为什么她会长期注意不到他的侮辱性行为的原因,尽管别人觉得这真是再明显不过了。或者如果她觉察到了,她也不会在情感上去感受它,不去真正介意它。有时也许有个朋友让她注意一下,但即使她相信了这是事实,朋友也确实是关心她的幸福,她也只会因此而恼怒。事实上也只能如此,因为这方面太触动她的冲突了。更显著的是她自己有时会努力挣脱这种处境。一次又一次她会回想起他所有的侮辱态度,希望这能帮助自己采取反抗他的立场。但是经过长期这种徒劳的尝试之后,她惊奇地意识到这些东西并没有什么分量。

她对彻底投降的需要也使她必须美化对方。因为只有在一个她托附了自尊的人的身上她才能找到自己的统一,所以他应当骄傲,而她则要顺从。我提过一开始他的自负便迷住了她。尽管这种有意识的迷惑会消退,但是她对他的美化会以许多微妙的方法持续下来。后来她会能更仔细地看清他,但只有当她真正发生改变之时,她才能冷静地看清他——即使这时对他的美化还会持续下去。譬如,她同时也愿意去认为尽管他有许多问题,但他还是很对,知道的东西比别人也多。她需要将他理想化,需要投降,这两者在此只会发生作用。她完全消灭了自我,以至于去通过他的眼睛来看待他、自己和别人——这是令她难以解脱的另一原因。

至此,她对他的一切感觉都很好。但当她下的赌注没有实现时,便产生了一个转折点,或更可以说是一个长期退出的转折过程。毕竟她的自贬基本上(尽管不是完全)是为达到某个目的的手段:通过自我投降、与另一个人融合来找出内心的统一。为了实现这一目的,对方必须接受她对爱的投降,并且同报给她爱情。但正是在这个关键点上他没有满足她——我们知道,因为他自己的神经症也肯定会这样做。因此,虽然她并不介意——或可以说私下欢迎——他的自负,但她十分害怕并痛恨被他拒绝,害怕爱情上或明或暗的挫折。这涉及到她对获救的深深渴求,涉及到要求她能够让他爱上她并且维持这一关系的那部分自尊。另外,像大多数人一样,她无法轻易放弃一个令她寄予如此愿望的目标。因此,对于他的虐待,她的反应只是焦虑、灰心、绝望,又来重获希望,固执地——尽管证据与此相反——相信有一天他会爱上她的。

正在这时,冲突出现了,首先是短期的,而且很快便被克服了,但渐渐却变深而成永久性的了。一方面,她竭尽全力去改善这种关系。她认为这是努力培养爱情的好办法,而他则认为依附更多了。双方都切中了要害,但又漏掉了最基本的问题:即她在企求她觉得是最终良善的东西。她比平时更小心翼翼地去取悦他、去满足他的期望、寻找自身的错误、忽略或者不去憎恨任何粗鲁行为、去理解、去抚慰。没有意识到这些努力都是服务于根本错误的目标。她把这些努力评价为“改善”。同样,她也一如既往地坚守这个通常错误的看法:他也提高了。

在另一方面,她开始恨他。一开始这种恨完全受到压制,因为这会使她的希望破灭。然后,她会偶尔地意识到。现在她开始憎恨他对她侮辱性的对待,但还是犹豫着不向自己承认。就这样,报复性倾向显示出来了,出现了她真正憎恨的爆发,但她还是不知道这有多么真实。她变得更挑剔,也不愿像以前那样受剥削。这种报复心理在特点上大部分是以间接方式表现出来:抱怨、受苦、牺牲、依附的增强。报复成分也潜入到她的目标中。它们以潜伏形式一直存在,但现在却像癌症一样扩散。尽管她依然渴求他的爱,但现在这却更是一种报复性胜利了。

无论在哪一方面,这都对她不幸。尽管这还是处于潜意识中,但在如此关键的问题上被尖锐地分割开来,这造成了真正的不幸福。而且因为是潜意识的,所以这种报复心理使她更紧缠住他,因为这给了她另外一种去朝“幸福的目标”努力的动力。但即使她成功了,他最终爱上了她——如果他不是太固执而她不太具自毁性的话,他是可能这样的——她也从中得不到利益。她对胜利的需求得到了满足,但也缩小了;她的自尊也得到补偿,但她再也没有兴趣了。她对他所给予的爱可能会感激,但她又觉得这来得太晚了。实际上,一旦自尊得到满足,她便无法爱了。

然而,如果尽管她加倍努力但仍未能从基本上改变情况时,她便会猛烈地反抗自己,这样她便进入一种交叉火力之中。因为投降的念头慢慢失去了其价值,因为她因此意识到自己忍受了太多的侮辱,所以她觉得受到了剥削,也因此而痛恨自己。而且最后她也开始认识到自己的“爱”实际上是一种病态依赖(不管她用什么样的词)。这是一种有益的认识,但一开始她的反应是自卑。并且,她谴责自身的报复倾向,并因此而痛恨自己。最后,她因自己没能得到他的爱而残酷无情地低毁自己。她对这种自恨有所察觉,但通常它是以自谦型的特色消极方式而外移了。这意味着她现在有一种被他侮辱了的强烈而广泛的感觉。这使她对他的态度又出现了一个新的分裂。因为有受辱感,她的憎恨愈来愈强烈,让她失去理智。但同样,这种自恨要不便十分吓人需要慰藉,要不便在纯粹自毁的基础上加强了她对虐待的忍受度。这样对方便成了她进行自毁的执行者。因为她厌恶自己、鄙视自己,所以她被迫要受到折磨、受到羞辱。下面两个都想从这种依赖关系中解脱出来的病人的自我观察,可能能说明此时自恨的作用。第一个病人是男性,他决定独自去度一次短假,以查出自己对这个依赖他的女人的真实感情到底如何。这种尝试尽管可以理解,但大多都证明是徒劳无用——一部分是因为掩盖这件事的强迫性因素,另部分是因为他并不真正关心自己的问题及其与情况的关系,而只想凭空“查出”他是否爱另位一个人。

在这个例子中,尽管他肯定找不到问题的答案,但他要找出问题之所在的决心还是有所结果。确实会出现感觉,事实上,他陷入感情的风暴之中。首先他沉浸于这种感觉之中:这个女人太残忍太无人道了,对她的任何惩罚都不过分。但不久,他又强烈地觉得为了她所做的一个友善举动,自己愿为她付出一切。这些极端情感会交替几次,每一次感觉都那么真实,以至于他当时都忘了与之相反的感觉。只有当这一过程反复三次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情感相互矛盾。只有这时,他才认识到这些极端情感没有一种能代表自己的真实感情;也只有这时,他才看清两者都有强迫性。这种认识解救了他。他没有被无助地从一种情感体验走向其反面,而可以开始视之为一个需要了解的问题了。下面这段简析让人惊奇地认识到:这两种情感与伴侣的关系在本质上并无他自己的内在过程关系密切。

有两个问题有助于弄清这种情感激变:为什么他要将她的冒犯夸张到她是个非人怪兽的程度?为什么他要那么久才能认识到自己心境节奏中这种明显的矛盾?第一个问题让我们看到这样的顺序:自恨增加(因几个原因);被这个女人侮辱的感觉增强;对外移的自恨报以对她的报复性痛恨。看清这一过程后,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就简单了。只有当他的情感表达对这个女人的爱与恨的面值时,它们才相互矛盾。认为任何惩罚都不够激烈,实际上他也被其中的报复心理吓倒了。为了让自己放心,他便试图渴求这个女人来缓和这种焦虑。

另一个例子是关于一个女病人的。在某些时候,她游移于这两种感情之中:一是觉得自己相当独立,一是觉得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冲动给男友(或丈夫)打电话。一把手伸向电话——她完全知道重续前情只会令自己更糟糕——她便想:真希望有人把我绑到像尤纳西斯那样的桅杆上……像尤纳西斯?但是他也需要被绑起来以抗拒把人变成猪的塞丝的诱惑。所以就是这驱动了我:一种贬低自己、受他羞辱的强烈冲动。她觉得这是事实,于是这段过程便结束了。这时她能分析自己了,便自问了这么个相关问题:是什么使刚才的冲动这么强烈?接下来她便会体验到她以前没有意识到的大量自恨和自卑。以前发生的事情出现了,这些事情让她反抗自己。此后,她觉得轻松了,也觉得更踏实了。因为这时她想要离开他,并且通过这种自我分析,她控制了把自己绑在他身上的绳索之一。她开始了下一轮的分析,说:我们必须更详细地研究我的自恨。”

这样,通过所提的这一切因素:对成功缩小了的希望;加倍的努力;痛恨与报复及其对自我的反击与暴力的出现,内心混乱便渐趋高潮。内心的情势越来越难以防守。实际上她已处于成败的紧要关头。现在会出现两个举动,一切都在于何者会取胜:一个是沉没——这在前面也讨论过——这对于这类人有着最终解决一切冲突的吸引力。她会考虑自杀,用之威胁,尝试自杀,并且真的自杀。她会病倒、病死。在道德上她会变得相当草率,譬如陷入一些毫无意义的事务中。她会以报复心理去回击其伴侣,然而通常她自己受到的伤害反而更深。否则毫无知觉她会失去生活的热情,变得懒散,不顾外表、工作,并且发胖。

另一举动是朝向正常有益的方向,要努力挣脱这种处境。有时,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已濒于崩溃,这会给予她必要的勇气。有时这两种举动交替进行。挣脱的过程十分痛苦。这样做的动机与力量既有正常的来源,又有神经症来源。有一种正在清醒的建设性自利;也有一种日益增强的对他的憎恨,不仅是因为实际存在所谓的侮辱,而且还因为他让她有“受骗”感;对于在游戏中失败,也有一种受伤的自尊。但另一方面,她也起来反抗这一可怕的可能性。她割断了这么多事,舍弃了与这么多人的关系,她已如此疲惫,想起被抛弃,她便惊恐不已。而且,宣布破裂意味着宣布自己失败了,另一种自尊又反抗她了。二者总会彼上我下——有时她觉得自己能离开他,有时又宁愿承受任何侮辱也不愿退出。这基本上似乎是两种自尊之间的争斗,而她却恐惧万分地处于中间。结果取决于许多因素,大部分都在于她自己,但许多也在于她的生活处境——确切的说,朋友或分析者的帮助会非常重要。

假定她确实挣脱了这种感情纠葛,其行为的价值会取决于这些问题:她千方百计摆脱了一种依赖,但是不是迟早又会冲入另外一种依赖呢?或她是不是过于警惕这种感情而倾向于扼杀所有的依赖?以后她好像很正常,但实际上却伤痕累累。或者她有没有发生彻底改变,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强人?这些都有可能实现。自然,要克服这些令她痛苦并且危及她的神经症问题,分析提供了最佳机会。但是,如果她在挣扎中能调动充足的建设性力量,并且通过其中真正的苦难而臻于成熟,她对实现自我完全诚实以及自立的努力便能更进一步,从而得到内心的自由。

病态依赖是我们所要对付的最复杂的现象。如果我否认人类心理的复杂性,坚持用一种简单的模式来解释一切,我们便无需希望能对此加以理解。我们不能把这一切都解释为性受虐狂的许多分枝。如果这果真存在,它也只是许多其他因素的结果,而非其根源。它也不许一个软弱无望者变态成虐待狂,我们在集中于其寄生或共生方面或神经症患者丧失自我的冲动时,也没有抓到中心要点。自毁虽然有强加痛苦于己身的冲动,但它也不足以成为一种解释的原则。最后,我们也不能将全部情况都看做自尊与自恨的外移。如果把某一方面看做是全部现象的根源,我们便只能得到一个片面的看法,而无法囊括其中所有的特性。并且,这些解释都太静止了。病态依赖不是一种静态情况,而是一个过程,其中所有或大部分因素都会起作用——引人注目的作用,重要性一减少,一个决定便会或加强另一个因素,或与之冲突。

最后,所有提及的因素虽然与全貌有关,但似乎都过于否定,从而无法解释这种感情的炽热性。因为这是一种激情,不管是突然爆发,还是闷积于心。但如果没有对某种重要成就的期望,激情便不会存在。至于这些期望是否产生于神经症的前提之下,这就毫不重要了。这个因素便是要彻底投降,并且渴求从与伴侣的融合中找到统一的驱力。这种驭力不能分割出来,而且只有在自谦型人格的框架之中才能得以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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