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机与人格(10-12)(选)

 

 

第十章  达到正常与健康的方法(选)

 

“正常”和“反常”这两个词具有如此多不同的含义,以至于它们已近于无用。对于心理学家和精神病学家来说,今天强烈的倾向是,用更具体的、而又从属于这些方面的概念来代替这些非常泛化的词。这就是我们在这一章中将要探讨的问题。

我以为,当前,心理分析学家、心理治疗学家以及心理学家对这一问题重感兴趣的真实原因,是觉得它是典型的重大价值问题。弗洛姆是从良好、适意以及价值的方面谈到正常问题的。在这一领域内,大多数其他专家也是这样。在现在以及过去一些时候,这种工作一直非常明确地要努力构建一种价值心理学,这种价值心理学最终可能作为普通人的实践指导,也可以作为哲学教授和其他专家的理论参照系。

一、“正常”的标准概念

现在,在我们开始研究这一重要题目之前,让我们首先看一看在技术上描述和解释“正常”的各种尝试,尽管这些尝试并不成功。

1.统计学上的平均

对人类行为的统计调查只告诉我们事实是什么、实际存在的是什么,这些调查被认为完全缺乏评价。幸运的是,大多数人,甚至连科学家在内,都不够坚强,以致顺从地赞同通常情况,赞同最普通最常见的事物,在我们的文化中尤其是如此,它对于普通人来说非常强势。例如,金赛博士对性行为的杰出的调查因其提供的基础资料而非常有用。但是金赛博士和其他人却无法避免谈论什么叫正常(指适意)。病态的性生活(从精神病学角度看的病态)在我们的社会中是正常的。但这并不是使病态变得合乎需要或健康。我们必须学会在我们意指正常时才使用正常一词。

另一个例子是格塞尔的婴儿发展标准表,它对于科学家和医生当然很有用。但是,如果婴儿在行走或从杯子里喝水的发展上低于平均水平,大多数母亲就很容易感到焦虑,好像那是坏事或者可怕的事。显而易见,在我们找出了平均标准后,我们还必须问:“这种标准是合乎需要的吗?”

2.社会习俗

“正常”这个词经常在无意中作为习俗、习惯或惯例等的同义词来使用,并且通常被用来指赞成习俗的借口。我还记得我上大学时一次关于妇女吸烟的风波。我们的妇女主任说那是不正常的,并且加以禁止。那时,女大学生穿宽松裤子、在公共场合拉手也是不正常的;当然,她所说的意思是“这不合乎传统”。这完全正确。这对于她来说,意味着“这是反常的、不健康的、本质上病态的”,这就完全错了。几年后,风俗改变了,她也随之被解雇,因为,到了那时候,她的那套方式已成为不正常的了。

这一用法的另一个不同形式是用神学的准则来掩盖习俗。所谓圣书,经常被看成是为行为制定的规范,但是科学家对于它也像对其他任何习俗一样,很少予以注意。

3.社会规范

最后,作为正常、适意、良好或健康的一种根源,文化相对也可以看成是一种过时的东西。

4.被动的调整

适应良好的人的概念,是这一错误的主要变体。看到心理学家们竟变得如此敌视这一看起来合情合理、显而易见的概念,非专业的读者也许会感到迷惑。每个人毕竟都希望他的孩子善于适应,融入团体,受到同龄朋友的欢迎、赞扬和爱戴。我们的重要问题是:“适应哪一个团体?”能够适应纳粹、犯罪、违法、吸毒等的团体吗?受谁欢迎?受谁赞扬?在威尔斯的精彩短篇小说《盲人峡谷》中,人们都是瞎子,而有视力的那个人却适应不良。

适应意味着一个人对自己的文化以及外部环境的被动的顺应。但是,如果它是一种病态的文化呢?或者再举一例,我们正慢慢领悟到:不应把青少年犯罪歧视为精神病学意义上的不必要、不良或不可取。有时,孩子身上的犯罪、违法、坏习性可能代表着对被人利用、非正义、不公正的在精神病学和生理学层面上合理的反抗。

适应是一个被动的而不是积极的过程。没有个性也能很快活的人就是它的理想典型。我们甚至有适应良好的疯子或者囚犯。

这种极端的环境论意味着人类无限的可塑性和灵活性以及现实的不可变性。因此它就是现状,体现了宿命论的观点。同时它也是不真实的。人类的可塑性并非无限,现状也是能够改变的。

5.疾病的缺失

把“正常”一词用于指没有损伤、疾病或明显的机能失常这一医学-临床习惯,是使用正常一词的又一个完全不同的传统。如果一个内科医生在给病人进行彻底检查后没有发现任何身体上的毛病,他就会说这个病人“情况正常”,尽管病人仍然处于痛苦之中。这个内科医生的意思其实是:“我用我的技术不能发现你有什么毛病。”

受过一些心理学训练的医生和所谓身心学家所发现的东西会多一些,对于正常一词的使用也会少得多。的确,许多心理分析家甚至说没有正常的人,即不存在绝对没有病患的人。这就是说,没有人是完美无瑕的。这种说法相当真实,但于我们的伦理学研究却无多大帮助。

二、新的概念

德鲁克提出了这样的论点:自从基督教时代以来,有大约四种连续相继的观点或者概念统治着西欧。这些观点表达了寻求个人快乐与福祉所应追从的方式。其中每一个观点(或神话)都树立了一种理想的典型人物,并且认为,如果效仿这个理想人物,个人的快乐与福祉就一定会实现。中世纪时,神职人员被视为理想的典型,而文艺复兴时期则换成了有学识的人。随着资本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兴起,讲求实用的人往往左右了有关于理想人物的看法。更靠近现代的时期,特别是在法西斯主义国家,同样可以谈论一个类似的神话,即关于英雄人物的神话。

现在看来,似乎是所有这些神话都已破灭,代之而起的是一个新的概念,这个新概念正缓慢地在最先进的思想家和本主题的研究者的思想中发展着,很有理由期待它在今后一二十年内成熟起来。这个新概念就是心理健康的人或者具有真正灵魂的人,他实际上也就是“自然”的人。德鲁克提及的那些概念曾对我们的时代产生过深远的影响,我期待,这个概念将对我们的时代产生同样深远的影响。

现在,让我简要地阐述心理健康的人这个新近发展起来的概念的实质,开始时或许有些教条。第一,最重要的是这样一个强烈的信念:人类有自己的基本天性,即某种心理结构的框架,可以像对待人体结构那样来研究和讨论,人类有由遗传决定的需要、能力和倾向性,其中一些跨越了文化的界限,体现了全人类的特性,另一些为具体的个人所独有。一般看来,这些需要是好的或者中性的,它们不是罪恶的。第二,我们的新概念涉及这样一个概念:全面的健康状况以及正常和有益的发展在于实现人类的这种基本天性,在于充分发挥这些潜力,在于沿着由这个隐藏而模糊不清的基本天性所控制的轨道,逐渐发展成熟。这是内在的发展,而不是被外界所塑造的过程。第三,现在可以清楚地看到,一般的心理病理学现象是人类的基本天性遭到否定、挫折或者扭曲的结果。

根据这个观点,无论什么事物,只要有助于向着人的内在天性的实现方向发展,就是好的;只要阻挠、阻挡或者否定基本人类天性,就是坏的或变态的;只要干扰、阻挠或者改变自我实现进程,就是心理病态。那么,什么是心理治疗呢?或者就此来说,治疗、成长是怎么回事?无论什么方法,只要能够帮助人回到自我实现的轨道上来,只要能够帮助人沿着他内在本质所指引的轨道发展,就是有治疗作用。

三、我们可以成为什么

我猜想,如果我必须用一句话来表述“正常”的传统概念和正在出现的新概念间的对比,我会坚持认为,基本的区别就在于;我们现在不仅能够看到人是什么,而且知道他可以成为什么。也就是说,我们不仅能看到表面、看到现状,而且也看到潜力。我们现在更加了解是什么隐藏在人之中,并被压抑、忽略和忽视着。我们现在能够依据一个人的可能性、潜力以及可能达到的最高发展,而不仅仅是依靠观察他外在的情况,来判断他的基本天性。

我们优于亚里士多德的另一点是,我们已经从这些动力心理学家那里懂得,单凭智慧或者理性是不能达到自我实现的。大家都说,亚里士多德为人的能力排列了等级,理性在其中占据首位,并且不可避免地随之出现一个理念:理性与人类的情感本能的天性是相对立的,它们相互冲突、势不两立。但是,通过对心理病理学和心理治疗的研究,我们懂得,必须大大改变我们对心理学意义上的个体的看法,以便平等地尊重理性、感情以及我们本性中意动或者愿望和驱动的一面。而且,对健康人的经验研究证明,这些方面之间根本没有冲突,人性的这些侧面不是对抗的、而是配合协作的。健康人完全是一个整体,或者说是一体化的。只有神经症患者才与自己不一致,他的理性才与他的情感相冲突。这种分裂的后果是,不但感性生活和意动生活一直遭到误解和曲解,而且我们现在认识到,我们从过去承袭而来的关于理性的概念也被误解和曲解了。正如弗洛姆所说:“理性由于成了看守自己的囚犯——人性——的卫兵,它本身也变成了囚犯,这样,人性的两个方面——理性和感性——都变得残缺不全了。”我们必须一致赞成弗洛姆的观点,他认为,自我实现的发生不仅依靠思想活动,而且取决于人的整个人格的实现,这个完整的人格不仅包括该人的智慧能力的积极表达,而且包括他的情感和类本能的能力的积极表达。

一旦我们对于人在我们现在称为好的某些条件下可能成为什么状态获得可靠的知识,并且确知,只有当一个人实现了自我、成为他自己时,他才是快乐、宁静、自我认可、坦荡、身心一致的,那么,就有可能、也有理由谈论好与坏、对与错、有益或有弊。

我们能够成为什么,我们应该成为什么,但“能够”这一用语比“应该”要好得多。请注意,假如我们采取经验和描述的态度,那么“应该”就是完全不合适的词。例如,如果我们问花或者动物应该成为什么,显然很不合适。应该一词在这里是什么意思?一只小猫应该成为什么?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以及答案中所包含的精神也同样适用于人类儿童。

让我用一种更有力的方式来表达同一个意思:今天,我们有可能在某一个单一瞬间区分一个人目前是什么和他能够是什么。我们都知道,人的性格分为不同的层次或者不同的深度。无意识与有意识的东西共同存在,尽管它们可能会发生矛盾。一个目前存在(在某一意义上),另一个目前也存在(在另一较深层的意义上),并且有一天将有可能上升到表面,成为有意识的东西,也成为有意识意义上的存在。

按照这个观点,人们可以懂得,行为恶劣的人也能在性格深处保有爱。假如他们努力实现了这种泛人类的潜能,他们就变成比过去更健康的人,并且在这个特殊意义上,变得更正常了。

人与其他所有生物的重要区别在于:人的需要、偏好和本能的残余弱而不强,含糊而不明确,有怀疑、犹豫、冲突的余地;他们太易于被文化、学习以及他人的偏爱所窒息,进而消失在视野中。许多世纪以来,我们一直习惯于将本能看成含义明确、明白无误、强大和有力的(就像动物的本能一样),以至我们从未看到弱本能的可能性。

我们的确有一种天性、一种结构、一种朦胧的类本能的倾向和能力的骨架结构,然而,要在我们身上认清它却是一个伟大而困难的成就。做到自然、自发、了解自己的本质、了解自己真正的需要,这是一个罕有的高境界,它不常出现,并且通常需要巨大的勇气和长期的艰苦努力。

四、内在的人性

让我们作个总结。我们已经肯定,人的天生趋势或者内在天性,似乎并不只是他的解剖构造和生理机制,还要包括他最基本的需要、欲望以及心理能力。其次,这种内在本质通常并不是显而易见的,它被掩盖起来、尚未实现,处于弱势而不强盛。

有什么理由说这些需要和素质上的潜力就是天生趋势?我在第六章中列举了12个独立的证据和发现方法,这里,我将只举其中四个最重要的作为例子。第一,这些需要和潜力如果遭受挫折,就会导致心理疾病。第二,这些需要如果得到满足则能培养健康性格(导致良好的心理状态),而神经症需要的满足就不会产生这种结果。这就是说,它能使人变得更好更健康。第三,在自由的状况下,它们自然地作为人的偏好而表现出来。第四,在相对健康的人那里可以直接观察到它们。

如果我们想要区分基本与非基本,就不能只依赖于对有意识需要的内省,甚至也不能只依赖于对无意识需要的描述。因为,从现象学上看,人的神经症需要与内在固有需要可能感觉起来非常相似。它们同样地要求满足,要求垄断意识。它们的内省特性之间的差异并不明显得足以使反省者能够区分它们,除非人在弥留之际追溯往事,或在某些特殊的顿悟时刻也许有这种可能。

然而,我们必须有某种不同的、能够与之联系的、与之协变的客观变量。实际上,这种不同的变量一直就是神经症-健康连续统一体。我们现在比较确切地相信,恶劣的攻击性特征是反应性的,不是基本的,是结果,而不是原因。因为,当一个品行恶劣的人在心理治疗中逐渐变得健康时,他的恶意也逐渐减少。而当,一个较健康的人逐渐变得病态时,他的敌意、恶毒、卑劣就增加了。

另外,我们知道,给予神经症需要以满足,不会像给予基本的内在需要以满足那样滋生健康。给予神经症权力追求者全部他们想要的对权力的满足并不能减少他的神经症,也不可能满足他们对权力的神经症式的需要。不管供给他多少,他仍然会感到饥饿(因为他们实际上是在寻找别的什么东西)。对于终极健康这一目的来说,一个神经症需要是得到了满足还是受到了挫折,是不会有什么区别的。

对于像安全、爱这样的基本需要来说,就大不根同了。它们是可以满足的,它们的满足的确会滋生健康,它们的挫折的确会导致疾病。

对于像智力或者活动的强烈倾向这类的个人潜力也似乎是同样如此(我们这里仅有的资料是临床的资料)。这样一种倾向的作用如同一种内驱力,它要求得到实现。满足它,人就会发展良好,如果使它受到阻碍和挫折,目前尚不被我们十分了解的各种微妙的麻烦立即就会发展起来。

然而,最为明显的方法还是直接研究真正健康的人。我们的确已经掌握足够的知识,能够选择相对健康的人。就算完美的标本不存在,仍然可以期望我们能更多地了解一点人的天性,这也正如我们通过研究相对浓缩的铀而不是研究相对稀释的铀来更多地了解铀。

研究已经证明,科学家有可能在优秀、完美、理想的健康和人类潜能的实现的意义上研究和描绘正常状态。

五、从非本质属性中区分出固有属性

爱的需要是研究最为充分的人类固有趋势的实例。我们可以利用这个研究来说明已经提到的全部四个用于把人性中固有和普遍性的东西同非本质和局部的东西区别开来的方法。

1)几乎所有治疗师都承认,当我们对一种神经症追根寻源时,我们会非常频繁地发现在生命早期时爱的匮乏现象。一些不彻底的研究已经在婴儿和幼儿身上证实了这一点,甚至认为彻底地剥夺爱会危及婴儿的生命。也就是说,爱的匮乏会导致疾病。

2)这些疾病,如果尚未达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借助于提供给患者的感情和慈爱是可以治愈的,对于儿童尤其如此。甚至在成人心理治疗中,以及对于更严重的病例的分析中,现在也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治疗的一个效果就是使患者能够接受和利用具有治愈能力的爱。并且,越来越多的证据证实了充满感情的童年生活与健康的成年生活之间的联系。总而言之,可以作这样的概括:爱对于人类的健康发展是一种基本需要。

3)如果一个儿童处于可以自由选择的情况下,并且假设他的心灵尚未被扭曲和蒙蔽,他将选择感情而不是非感情。虽然我们目前还没有严格的实验来证明这一点,但是我们所掌握的大量的临床资料和一些人类文化学的资料可以支持这个结论。

4)最后,我们在健康成年人身上发现了什么可以说明问题的情况?我们发现,几乎所有健康成年人(虽然不是全部)都享受过充满爱的生活,给予过也承受过爱。并且,他们现在爱他人。最后一个似乎违反逻辑的现象是,他们不像普通人那样需要爱。显然,这是因为他们已经有足够的爱。

六、健康的前提条件

什么构成了使得本性得以显露的良好条件呢?现在让我们转向这个问题,看看现代动力心理学的观点。

如果我们迄今讨论的要点是,机体具有自己固有的、轮廓模糊的本性,那么显然,这种内在本性非常柔弱、微妙,不像低等动物的本能那样强大、不可抗拒。低等动物对于自己是什么、要什么和不要什么,绝不会产生任何怀疑。然而,人类对爱、知识或者某种人生观的需要却并不明白无误,反倒是很微弱的,它们用低语而不是喊叫来表达自己,而低语声很容易被淹没掉。

为了发现一个人需要什么以及他到底是什么,有必要满足特定的前提条件,这些条件促使这些需要和潜在的可能性表达出来,使它们得以实现。大体上,这些条件可以总的概括为允许满足和表现。我们知道,按个别的方式给婴儿断奶于婴儿最为有利,即在对他来说最合适时断奶。怎样确定这个时间呢?我们当然不能去问婴儿,我们也学会了不再去请教保守的儿科专家。我们给婴儿一个选择的机会,让他自己决定。先给他流质和固体两种食物,假如固体食物吸引了他,他自己会自然地断奶。同样,我们也已经学会通过创造一种允许、接受、满足性的气氛来让儿童告诉我们他们什么时候需要爱、保护、尊重或者控制。我们已经知道,这种气氛对于心理治疗最为有利。的确,这是从长远来看唯一可能的有效气氛。我们发现,在广泛的可能性中自由选择的方法,在许多不同的社会情况中都是有用的。

那么,从促进自我实现或者促进健康的角度来看,(理论上的)良好环境应该是这样的:提供所有必需的原材料,然后退至一边,让机体自己表达自己的愿望、要求,自己进行选择(切莫忘记,机体经常选择自我克制和延迟,以有利于他人,等等,并且他人也有要求和愿望)。

七、环境与人格

个人能够比他所生长和生活于其中的文化更健康,甚至健康得多。之所以有这种可能,主要是因为这个健康的人有超然于周围环境的能力。这就是说,他靠内在的法则而不是外界的压力生活。

我们文化的民主、多元化给个人以非常广泛的自由来按照自己的意愿保持个性,只要他的行为不过分恐怖或具有威胁性。健康人通常并不在表面上引人注目,他们不着奇装异服,风度和行为也不异常,他们有的是内在的自由。由于他们不为他人的赞扬和批评所左右,而是寻求自我肯定,可以认为他们在心理上是自主的,即相对独立于文化。对不同品味与观念的宽容与超然似乎是关键的必需品。

总之,我们的研究已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虽然良好的环境可以培育良好的人格,但是这种关系远非完美无缺,此外,为了在强调物质和经济力量的同时也强调精神和心理的力量,必须显著地改变对良好环境的定义。

八、“正常”的本质

现在回到我们一开始的问题上——“正常”的本质。我们几乎将它等同于人类所能达到的最高完美境界。但是,这个理想并不是高不可及的目标,实际上它就存在于我们本身,存在但又被隐藏着。它是潜在的可能性,不是现实性。

并且,我宣称发现而不是发明了“正常”的概念,这个发现是基于经验研究的结果,而不是基于希望或者愿望。这个概念包含着一个全然自然主义的价值系统,对于人性的进一步的经验研究可以扩大这个价值系统。这样的研究应该能够回答这个古老的问题:“我怎样才能成为健全的人?怎样才能过健全的生活?怎样才能富有成效、感到幸福、获得内在安宁?”当机体因为某些价值被剥夺而患病、委靡不振时,我们因此而得知它需要什么,即它重视什么。这也等于告诉我们什么对它有利。

最后一点。较新的动力心理学中的关键概念是自发、释放、自然、自我选择、自我认可、冲动意识、基本需要的满足。而过去的关键概念一直是控制、抑制、纪律、训练、塑造,因为其根据是,人类的深层本质是危险的、罪恶的、贪婪的、掠夺性的,教育、家庭训练、养育孩子、一般的文化适应,都被看做是控制我们内在的黑暗力量的方法。

关于人性的这两种不同概念产生出具有天壤之别的关于社会、法律、教育和家庭的理想观念,在一种情况中,社会、法律、教育等是控制和约束力量,在另一种情况下,它们促使人性得到满足和实现。我必须再次强调,有两种形式的压抑和控制。一种是阻挠基本需要的实现,将基本需要压抑下去。另一种是旨在提升基本需要的满足。当然,这是一种过于简单化、过于是非分明的对比。实际上,一种概念不可能完全正确或完全不正确。但理想化的两种典型的对比有助于强化我们的理解。

无论如何,如果这个将正常状态与理想的健康等同起来的观点成立,那么,我们不仅将必须改变我们关于个性心理学的概念,也必须改变关于社会的理论。

 

第十一章 自我实现的人(选)

——关于心理健康的研究

   

1.对现实的感知

这种能力被注意到的第一种表现形式是辨别人格中的虚伪、欺骗、不诚实,以及大体正确和有效地判别他人的不寻常的能力。

在艺术和音乐方面、在智力方面、在科学方面、在政治和公共事务方面,他们作为一类人,似乎能比其他人更迅速更正确地看到被隐藏和混淆的现实。试验表明,由于较少地受愿望、欲望、焦虑、恐俱的影响或较少地受由性格所决定的乐观或悲观倾向的影响,无论从当时已知的什么样的事实出发,他们对于未来的预测的准确率似乎总是比常人要更高。

最初这一点被称作优秀的鉴赏力或优秀的判断力,其含义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但是,由于许多原因,现在有一种倾向越来越明确,即最好把它看成是对某个确实存在的事物(是现实,而非一套观点)的洞察力(不是鉴赏力)。我希望这一结论或者假说有一天会被实验所验证。

如果这一结论被验证,那么无论怎样强调其重要性都不会过分。英国的心理分析学家蒙利·凯里指出:他相信,单凭神经症患者对现实世界的理解不如健康人那样准确或有效这一情况,就可以断定神经症患者不仅相对地而且绝对地无能。神经症患者不仅在感情上是病态的,他们在认知上就是错误的!如果健康和神经症分别是对于现实的正确和不正确的感知,事实命题和价值命题在这个领域就合二为一了。这样,在原则上,价值命题就不仅仅是喜爱或规劝的问题,而应该是可以根据经验验证的。深入思考过这一问题的人将会清楚地认识到,我们在这里可能为一个真正的价值科学,因而也是为一个真正的伦理科学、社会关系科学、政治科学、宗教科学等获得了一个部分的根据。

在健康人中愿望、欲望、偏见对于感觉的影响,应该比在病人中小得多。先前的一系列考虑支持了这一假设:这种在对现实的感觉上的优越性导致一般意义上的推理、感知真理、做出结论、符合逻辑地和高效地认识的优越能力。

自我实现者可以比大多数人更为轻而易举地从一般、抽象和各种类型中辨别出新颖的、具体的和独特的东西。其结果是,他们更多地生活在大自然的真实世界中而非生活在一堆人造的概念、抽象物、期望、信仰和陈规当中。大多数人都将这些东西与真实的世界混淆起来。因此,自我实现者更倾向于领悟真实的存在,而不是拘泥于他们自己或他们所属文化群的愿望、希望、恐惧、焦虑以及理论或者信仰中。

作为学院派与临床心理学之间的另一座桥梁,人们与未知事物的关系问题似乎特别具有研究价值。我们的健康的研究对象一般来说不惧怕未知的事物,不受它们的威胁,在这一点上,他们与普通人大不相同。他们接受未知事物,与之关系融洽,并且同已知事物相比,他们甚至往往更为未知所吸引。他们不仅能容忍意义不明、无结构的事物,甚至会喜欢它们。爱因斯坦的话相当有代表性:“我们能够体验的最美的事物是神秘的事物,它是一切艺术和科学的源泉。”

的确,这些人是知识分子、研究者和科学家,因此,在这里,主要的决定因素可能是智慧力。然而,我们都知道,许多智商很高的科学家,由于羞怯、习惯、忧虑或其他性格上的缺点,单调地从事他们所熟悉的工作,反复地琢磨、整理、分类,为此浪费时间,而不是去进行他们所应该做的发现工作。

对于健康人来说,既然未知事物并不可怕,他们就不必劳神去降鬼,吹口哨壮胆走过墓地,或者抵御想象的危险。他们并不忽视或者否认未知事物,不回避它们或自欺欺人地把它们看成是已知的。他们也不急于整理未知的事物、过早地把它们分类和标签化。他们不固守熟悉的事物,他们对真理的追求也不是在灾难中对确定性、安全、明确以及秩序的需要,正像我们可以在戈尔茨坦的脑损伤或强迫性神经症的病例中以夸张的形式看到的突出的例子。当整个客观情况要求时,自我实现者可以在杂乱、不整洁、混乱、散漫、含糊、怀疑、不肯定、不明确或者不精确的状态中感到惬意。在某些情况下,这一切在科学,艺术或一般生活中是完全合乎需要的。

这样,怀疑、犹豫、不确定,以及因此而产生的延迟作出决定的必要虽然对大多数人是个折磨,但对某些人却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刺激性挑战,是生活中的一种高境界而不是低境界。   

2.接受性

自我实现者有许多可以在表面上被察觉到的最初似乎是不同的、互不相关的个人品质,但最终可以被理解为是一个单一的、更为基本的态度的表现形式或派生物。这个态度就是:相对地不受令人难以抬头的罪恶感、使人严重自卑的羞耻心以及极为强烈的焦虑的影响。这与神经症患者形成鲜明的对比,后者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描述为是由于罪恶感、羞耻心和焦虑感或者三者之一二而丧失了能力。甚至我们文化中的正常成员也会毫无必要地为许许多多的事情感到内疚或者羞愧,并且在许多无谓的场合中产生焦虑。我们的健康人发现,接受自己以及自己的本质同时并无懊恼、抱怨,甚至对此并不过多考虑都是可能的。

尽管他们自己的人性有种种缺点,与理想有种种差距,他们不感到有真正的忧虑。他们能够以一个人在接受大自然的特性时所持的那种毫不怀疑的态度,来接受脆弱、过失、弱点,以及人性的罪恶方面。儿童是睁大了眼睛,用非批判性、非祈使性和纯真无邪的眼光来看待世界的,他们只是注意和观察事实是什么,对它并无争论或者要求,自我实现者也是以同样方式看待自己和他人的人性的。

已经自我实现的人对现实看得更清楚:我们的研究对象看见的是人性的本来面目而不是他们希望中的人性。他们的眼睛并不为各种眼镜所累,从而歪曲、改变或者粉饰所见事实的真相。

第一个也是最明显的接受层次是所谓动物层次。自我实现者往往都是优秀的、强健的动物,他们的胃口很好、生活得非常快活,没有懊悔、羞耻或者遗憾。他们似乎始终食欲良好,他们似乎睡眠良好,他们似乎不存在不必要的压抑并享受性生活,其他相对来说属于生理性的冲动也都是如此。他们不仅在这些低层次上能够接受自己,而且在各个层次上都能够接受自己,例如爱、安全、归属、荣誉、自尊等。所有这一切都没有疑问地被接受为是值得的。而这又仅仅是因为:这些人倾向于接受大自然的作品而无所挑剔。普通人特别是神经症患者常有的反感、厌恶在自我实现者中间是相对少见的,他们较少挑食,较少厌恶身体的产物、气味以及功能等。

与自我接受以及接受他人紧密相关的是:(1)他们没有防御性,没有保护色或者伪装;(2)他们厌恶他人身上的这类做作。假话、诡计、虚伪、装腔作势、面子、玩弄花招、以庸俗手法哗众取宠,这一切在他们身上异常罕见。既然他们甚至于能与自己的缺点和睦相处,那么这些缺点最终(特别是在晚年生活中)会变得令人感觉根本不是缺点,而只是中性的个人特点。

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绝对不存在罪恶感、羞耻心、沮丧、焦虑和防御心理,而是指他们很少有不必要的或神经质的罪恶感(因为非现实性)等。

健康人确实为之感到内疚(羞耻、焦虑、忧伤或者遗憾)的是:(1)可以改进的缺点(如懒惰、漫不经心、发脾气、伤害他人);(2)不健康心理的顽固的残迹(如偏见、妒忌、猜疑);(3)虽然相对独立于性格结构,然而可能又是根深蒂固的一些习惯;(4)他们所认同的种族、文化或群体的缺点。一般情况可能是这样:如果在事实与最好成为什么或应当成为什么之间存在着差异,这就会使健康人感到不满意。

3.自发性

自我实现者都可被描述为在行为中是相对自发的,而且远比内在的生活(包括思想、冲动等)更有自发性。他们行为的特征是坦率、自然、很少做作或努力。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一贯不遵从习俗。他们对惯例的不遵从不是表面性的,而是根本性的或内在的,是由于他们的冲动、思想和意识如此地非传统、自发和自然。由于深知周围的人在这一点上不可能理解或者接受他们,也由于他们无意伤害他人或为每一件琐事与别人大动干戈,因此面对种种俗套的仪式和礼节,他们会表达出善意的无可奈何和容忍,尽可能地通情达理。

其实,自我实现者的这种遵从习俗的行为就像轻松地披在肩上的一件斗篷,可以轻而易举地甩掉。自我实现者实际上从不允许习俗惯例妨碍或阻止他们做他们认为是非常重要或者根本性的事情。在这种时刻,他们独立于惯例习俗的灵魂便显露出来,然而他们并不同于普通的豪放不羁的艺术家或者反抗权威者,这些人将区区小事小题大做,把反对无关紧要的规章制度当作天大的事。

当自我实现者热切地沉迷于某个近乎他的主要兴趣的事物时,他的这种内在态度也会表现出来。这时,他会毫无顾忌地抛开平时遵守的各种行为准则。在遵从惯例上他仿佛需要有意识地做出努力,他对习俗的遵从仿佛是有意的、存心的。

最后,当自我实现者与那些并不要求或期待俗套行为的人们相处时,他们就会乐意抛弃这种外在行为习惯。在我们的研究对象中可以看到,他们愿意与那些允许他们更自由、更自然、更有自发性的人们共处,这使他们能够摆脱那些在他们看来有时是费劲的行为。因此,像上面那样在一定程度上对行为进行控制对他们来说是个负担。

从这个特点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或推论:这些人有相对自主的、独特的、不遵从惯例的道德准则。没有思想、不动脑子的人有时可能认为他们不道德,因为当情况似乎要求如此时,他们不仅会违反常规,还会违反法律。然而事实恰好相反,他们是最有道德的人,尽管他们的道德准则与周围的人不尽相同。正是这种观察使我们坚信,普通人的一般的道德行为主要是遵从习俗的行为(例如,是以基本上被公认的原则为根据的行为),而不是真正的道德行为。

由于与一般习俗以及被普遍接受的虚伪、谎言疏远,由于与社会生活不协调,他们有时感到自己像是异国土地上的间谍或移民,有时的确也是这样做事。

但愿我没有给人造成一种印象,即仿佛他们试图掩盖自己的真实面目。他们有时也出于对僵化刻板的惯例和对盲目短浅的习俗的恼怒而故意放任自己。

他们洞察了现实以后的轻松,他们更接近于动物或儿童的接受性和自发性,意味着他们对自己的冲动、欲望、见解以及主观反应的一种总体来说是更高级的知觉,对这种能力的临床研究毫无疑问地证实了弗洛姆的这样一种看法:一般正常的、适应得很好的人,往往根本没有想到他是什么、他要什么以及他自己的观点是什么等问题。

正是这样一些调查结果最终使得自我实现者与其他人之间一个最深刻的差异被发现,这个差异就是:自我实现者的动机生活不仅在量上,而且在质上都与普通人不同。我们很可能必须为自我实现者另外创立一种具有深刻不同的动机心理学,例如,一种研究表达性动机、成长性动机,而不是匮乏性动机的动机心理学。也许把生活与为生活做准备作个区分是会有益处的:也许普通的动机概念应该只被应用于非自我实现者。我们的研究对象不再进行一般意义上的奋斗,而是在发展。他们试图成长得日臻完善,努力以自己的风格发展得日益全面。普通人的动机是为了使他们所缺乏的基本需要得到满足而奋斗。但自我实现者并不缺乏任何一种基本需要的满足,而他们仍然有冲动。他们实干、他们尝试、他们雄心勃勃,虽然是在一种非同寻常的意义上。对他们来说,动机就是个性发展、个性表达、成熟、发展;一句话,就是自我实现。

4.以问题为中心

我们的研究对象通常都强烈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他们自身以外的问题上。他们是以问题为中心,而不是以自我为中心。他们自身对自己来说一般不是问题,他们一般也不太关切他们自己,例如,与在有不安全感的人身上发现的一般性内省形成对照。这些自我实现的人通常有一些人生的使命、一些有待完成的任务、一些他们自身以外的问题,这些占用了他们的大部分精力。

这些任务未必是他们喜欢或自已选择的,这些可能是他们所感到的职责、义务或者责任。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采用“他们必须做的工作”,而不采用“他们想要做的工作”的说法的原因。一般来说,这些任务是非个人或非自私性的,更确切地说,它们与人类的利益、民族的利益或家庭的少数几个人有关。

除了几个例外,可以说,研究对象通常关心那些我们称之为哲学或伦理学问题的永恒话题和基本原理。这些人习惯于生活在可能的最宽广的参照系中,他们似乎永远不会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他们活动于其中的价值体系宽宏而不狭隘,是宇宙性的而不是区域性的,是以世纪为尺度的而不是权宜之计。总之,无论多么朴实,这些人都是在某一意义上的哲学家。

当然,这种态度对于日常生活的每个领域都具有意义。例如,我们最初研究的主要显著特点(如宽宏,脱离渺小、浅薄和偏狭)就可以归入这种更一般的态度的名下。他们超越琐事,视野和心胸开阔,生活在最开放的参照系里,笼罩着永恒的氛围,这些印象具有最大的社会以及人际关系的重要性,它仿佛传播了一种宁静感,摆脱了对紧迫事务的焦虑,而这使生活不仅对于他们自己并且对于那些与他们有联系的人都变得轻松了。  

5.超然独处

的确,我的所有研究对象都可以离群独处而不会伤害自己或者感到不适。而且,几乎所有的研究对象都比一般人更喜欢独处与隐居。内倾和外倾的两分法几乎完全不适合于这些人,我们在这里也不采用这种两分法;最有用的术语似乎就是“超然独处”。

他们常常可以超然于物外,泰然自若地保持平静,而不受那些在其他人那里会引起骚动的事情的影响。他们发现远离尘嚣,沉默寡言,并且平静而安详是容易做到的。这样,他们对待个人的不幸也就不像一般人那样反应强烈。甚至在不庄重的环境与情境中,他们似乎也能保持尊严。也许,这部分地来自于他们的这样一种趋势:坚守自己对情境的诠释,而不依赖于别人的感觉或看法。他们的这种沉默也许会渐渐地转变为严峻和冷漠。

这一超然独处的特性可能也与其他某些品质有联系。首先,可以认为,我的研究对象比一般人更客观(在这个词的全部意义上)。我们已经看到,他们是更以问题为中心而不是以自我为中心的,甚至当问题涉及他们自己,以及他们的愿望、动机、希望或抱负时也是如此。结果是,他们有能力把注意力集中到常人不易达到的程度。他们强烈的专心致志又带来心不在焉这种副产品,这也就是轻视以及不在乎外在环境的能力。

在大多数的社会关系中,超然独处招来了一定的麻烦和难题。它很容易被“正常的”人们解释为冷漠、势利、缺乏感情、不友好甚至敌意。相比之下,一般的友谊关系更具依附性,更有所求,更欲求忠诚、赞赏、支待、温暖,更具排他性。的确,自我实现者并非在一般意义上需要他人。然而,既然被需要和被想念通常是友谊和诚挚的表现,那么显然,超然独处就不会轻易为普通人所接受。

自主的另一个含义是自我决定、自我管理、积极、负责、自我约束、有主见,而不是人云亦云、为他人左右,是成为强者而不是弱者。我的研究对象们自己下决心、自主拿主意,他们是自己的主人,对自已的命运负责。这是一种微妙的素质,难以用言语描述,但它却十分重要。这些人使我懂得了我以前理所当然地视为正常的现象,即许多人不用自己的头脑作决定,而是让推销员、广告商、父母、宣传者、电视、报纸等替他们作决定。这实际上是十分反常、病态、软弱的表现。这些人是供他人指挥的兵卒,而不是自己作决定、自己行动的人。结果他们动辄感到无助、软弱,由他人摆布。他们是强权的牺牲品、软弱的哀怨者,不是自我决定、对自己负责的人。对民主政治和经济来说,这种不负责的态度无疑是灾难性的。民主、自治的社会必须由自我行动、自我决定、自我选择的成员组成,他们具有自己的观点,是自己的主人,具有自由意志。

我们推测自我决定者约占人口的5%30%,其比例的大小由不同的环境决定。在我自己的自我实现的研究对象中,100%的人是自我行动者。

最后,我要下一个结论,尽管它必将使许多神学家、哲学家和科学家感到不安:自我实现者较一般人拥有更多的“自由意志”,更少宿命论。不管“自由意志”和“宿命论”这两个名词在实际应用中如何被定义,在这项调查中,它们是经验事实。进一步说,它们是程度性的概念,其内涵是可变的,它们不是总括一切的。

6.自主性

在一定程度上相对于自然条件和社会环境的独立性,是贯穿于我们已描述过的大部分内容的自我实现者的特点之一。既然自我实现者是由成长性动机而不是由匮乏性动机推进的,那么,他们主要的满足就不依赖于现实世界、他人、文化或达到目的的手段,总之,是不依赖于外界来实现的。可以这样说,他们自己的发展和持续成长依赖于自己的潜力以及潜在的资源。正像树木需要阳光、水分和养料一样,大多数人也需要爱、安全以及其他基本需要的满足,而这种满足只能够来自外界。但是,一旦获得了这些外在的满足物,一旦人们内在的缺乏由外在的满足物所填补,个体的真正发展就开始了,这也就是自我实现的问题。   

这种相对于环境的独立性意味着面临厄运、打击、剥夺、挫折等时的相对稳定。在可能促使他人去自杀的环境中,这些人也能保持一种相对的安详。由于这种情况,他们也可被称为“有自制力的”人。

受匮乏性动机促动的人一定要有其他人,因为他们的主要需要的满足的大部分(爱、安全、尊重、威信、归属)只能来源于他人。但是,由成长性动机推进的人实际上却有可能被他人妨碍。现在,对于他们来说,满足和美好生活的决定物是个体内在的,而不是社会性的。他们已变得足够坚强,能够不受他人的赞扬甚至自己情感的影响。荣誉、地位、奖赏、威信以及人们所能给予的爱,比起自我发展以及内在成长来说,都变得不够重要了。我们必须记住,要达到这种超然于爱和尊重的境界,最好的方法(即使并非唯一的方法),是在过去就被给予了同样的爱和尊重。

7.清新的鉴赏力

自我实现者具有奇妙的反复欣赏的能力,他们带着敬畏、兴奋、好奇甚至狂喜、清新而又天真无邪地体验生命的基本内涵,而对于其他人,这些体验也许已经变得陈旧。

或许,我们所谓的体验中的乏味,只不过是一种结果,是由于把一个丰富的感知归类划分到一个或另一个类型或者框架中去的结果,而之所以把它归类,是因为已有证据表明,它不再具有优势、不再有用、不再有威胁性或与自我不再有关。

我越来越相信,对自身幸福的熟视无睹是人类罪恶、痛苦以及悲剧的最重要的非邪恶起因之一。我们轻视那些在我们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我们往往用身边的无价之宝去换取一文不值的东西,留下无尽的懊恼、悔恨和自暴自弃。不幸的是,妻子、丈夫、孩子、朋友在死后比生前更容易博得爱和赞赏。其他现象,如身体健康、政治自由、经济富足等也是如此。它们的真正价值只有在丧失后才被认识到。

研究表明,如果我们能像自我实现者那样对待身边的幸事,如果我们能保持他们那种对好运气的常新的感受和感激,我们的生活将得到极大的改进。

8.高峰体验

对于我们的研究对象来说,这些被称为神秘体验的主观体验,是相当普遍的体验。显然,强烈的神秘体验是一些巨大强度的体验,在其中有自我消失或自我超越,这些体验包括:以问题为中心、高度集中精力,献身行为,强烈的感官体验,对音乐或艺术的忘我、投人的欣赏,等等。

那些“健康的”非高峰型的自我实现者似乎更可能成为人类社会的改革者,成为政治家、社会工作者、改良者、领导者;而那些超凡脱俗的高峰者,则更可能去写诗、作曲、研究哲学、献身于宗教。

9.人类亲情

总的来说,自我实现者对人类怀有一种很深的认同、同情和爱的感情。他们感受到亲情和关联,正因为如此,他们具有帮助人类的真诚愿望,就好像所有的人都是一个大家庭的成员。一个人对于兄弟的感情总体上是爱的感情,即使这些兄弟愚蠢、软弱或有时卑鄙,他们仍然比陌生人更容易得到宽恕。正因为如此,自我实现者有帮助人类的真诚愿望。

如果一个人的视野不够宽广深邃,那么他就可能体会不到这种与人类的认同感。自我实现者在思想、冲动、行为、情感上与其他人毕竟大不相同。在这些方面,在某些基本方式上,自我实现的人就像一个异乡中的异客,很少有人真正理解他,不管人们可能多么喜欢他。他经常为普通人的缺点而沮丧、气愤,甚至被激怒,虽然通常来说,这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事,但有时也会变成痛苦的不幸。有时,不管他们相距多远,他总是感到与这些人有一种内在的亲缘关系,并且,如果不是优越感,至少也会认为,他们能在许多事情上比别人做得更好,他们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事情,他们明了不为别人所知的真理。

10.谦逊与尊重

我的研究对象无一例外地都可称为在最深刻意义上的民主的人。这些人都具有显著或显现出来的民主特点。他们能够、也的确与任何性格相投的人友好相处,而无论其阶级、教育、政治信仰、种族或肤色情况如何。实际上,常常好像是,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些区别,而这些区别对于普通人来说却是如此的明显和重要。

他们不仅具有这个最明显的品质,他们的民主感受也更为深厚。例如,他们觉得不管一个人有什么其他特点,只要某一方面比自己有所长,就可以向他学习。在这种学习关系中,他们并不试图维护任何外在的尊贵或者保持地位、年龄之类的优越感。甚至应该说,我的研究对象都具有某种谦逊的品质。他们都相当清楚,与可能了解的以及他人己经了解的相比,自己懂的太少了。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可能毫不装腔作势地向那些可以向其学习的、在某方面较自已有所长的人们表示真诚的尊重甚至谦逊。只要一位木匠是位好木匠,只要某人是自己行业中的行家里手,他们就会向他表示这种真诚的尊重。

必须把这种民主感情同缺乏对各种趣味的鉴别力、同不加分辨地把一个人等同于另一个人的做法做出细致的区分。这些研究对象本身就是杰出人物,他们选择的朋友也是杰出人物,但他们是性格、能力、天赋上的杰出人物,而不是出身、种族、血统、家族、家庭、寿命、青春、声誉或权力方面的杰出人物。

自我实现者有一种难以琢磨的最深奥也最模糊的倾向:只要是一个人,就给他一定程度的尊重,甚至对于恶棍,他们似乎也不愿超越某种最低限度去降低、贬损或侮辱其人格。然而这一点与他们强烈的是非、善恶观是共存的。他们更可能,而不是更不可能挺身抗击邪恶的人和行为。对于邪恶引起的愤怒,他们不会像一般人那样表现得模棱两可、不知所措或者软弱无力。

11.人际关系

自我实现者比其他成年人(虽然不一定比儿童的更深刻)具有更深刻和深厚的人际关系。他们比一般人具有更多的交融、更崇高的爱、更完美的认同、更多消除自我界限的能力。然而,他们的这些人际关系有一些特殊的特点。首先,我观察到,这些关系的另一方倾向于比一般人更健康,更接近(常常是非常接近)自我实现者。考虑到在全体人群中这种人所占的比例之小,这里有着很高的选择标准。

12.道德   

在我的研究对象中,没有发现谁在区分自己实际生活中的是非时会长期没有把握。不管他们能否用言词将这种状态表达清楚,他们很少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出混乱、疑惑、自相矛盾或者冲突,而这些在普通人处理道德问题时是很常见的。可以这样说,这些人的道德力量很强,有明确的道德标准,他们只做正确的而不是错误的事。不用说,他们的是非概念往往是不合习俗的。

13.手段与目的

自我实现者的行为几乎总是表现得手段与目的的界线径渭分明。一般地说,他们关注于目的,手段则相当明确地从属于目的。然而,这种说法过于简单。我们的研究对象经常将对其他人说来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的经历和活动视为目的本身,这就使情况复杂得多了。他们较常人更有可能纯粹地欣赏“做”本身;他们常常既能够享受“到达”的乐趣,又能够欣赏“前往”本身的愉快。

14.幽默感

一个相当早的发现表明,自我实现者的幽默感不同于一般类型。由于这一特点为我的研究对象所共有,当时很容易就被发现了。对于一般人感到滑稽的事情,他们并不感到如此。因而,恶意的幽默(以伤害某人来逗笑大家)、体现优越感的幽默(嘲笑他人的弱点)、反禁忌性的幽默(硬充滑稽的猥亵的笑话)都不会使他们感到开心。他们的幽默的特点在于:常常是更紧密地与哲理而不是与其他东西相联系。这种幽默也可以称为真正的人的幽默,因为它主要是笼统地取笑人类的愚蠢、得意忘形或者妄自尊大。这种幽默有时以自嘲的形式出现,但自嘲者不会表现得像个受虐狂或者小丑。

这类幽默会有很强的感染力。人的境遇、人的骄傲、严肃、奔波、忙碌、野心、努力、规划都可以被看成是有趣、诙谐甚至可笑的。

15.创造性

这是我们研究或观察的所有研究对象的普遍性特点,无一例外。每个人都以某种方式显示出具有某些独特的创造力或独创性。但有一点要强调,自我实现型的创造力与莫扎特型的特殊天赋的创造力是不同的。我们不妨承认这个事实:所谓的天才们显示出我们难以理解的能力。总之,他们似乎被专门赋予了一种冲动和能力,而这些冲动和能力与该人人格的其余部分关系甚微,从全部证据来看,是该人生来就有的。我们在这里不考虑这种天赋,因为它不取决于心理健康或基本需要的满足。而自我实现的创造力似乎与未失童贞的孩子们的天真的、普遍的创造力一脉相承。它似乎是普遍人性的一个基本特点——是所有人与生俱来的一种潜力。大多数人随着对社会的适应而逐渐丧失了它,但是有少数人似乎保持了这种以新鲜、纯真、率直的眼光看待生活的方式,或者先是像大多数人那样丧失了它,而后在生活中又失而复得。

这种创造力在我们的一些研究对象身上并不是以著书、作曲、创造艺术作品这些通常形式体现出来的,相反,它可能要普通得多。这种特殊类型的创造力作为健康人格的一种表现,仿佛是映射在世界上的投影,或者,又仿佛为这个人的活动涂上了一层色彩。从这个意义看,可以有富有创造力的鞋匠、木匠或职员。一个人会以源于自己的性格天性的某种态度、精神来做任何一件事。一个人甚至能像儿童一样富有创造性地观照世界。

也许,我们现在讨论创造力时,只是在从结果的角度来描述我们前面称之为更加新颖、更具洞察力和更有效的感知。这些人似乎更容易看到真实的、本质的东西。正因为如此,他们相对于那些更狭隘的人更具有创造力。

并且,我们已经看到,这些人更少拘谨、更少受束缚、更少受限,一句话,更少为文化所同化。用积极的术语来表达就是:他们更自然、更具自发性和人性。别人在他们身上看到的创造力也是这一点引出的结果之一。如果我们能像在儿童研究中那样,假设所有的人都曾经是自发的,并且在他们的最深层本质上仍然如此,但他们除了这种内在的自发性外还有一整套表层的但强大的约束,那么这种自发性肯定会受到控制,不会出现得过于频繁。假如没有扼杀力量,我们也许就能够认为每个人都会显示出这种特殊类型的创造性。

16.对文化适应性的抵抗

从对文化的认可和文化认同这个单纯的意义上说,自我实现者都属于适应不良。虽然他们在多种方面与文化和睦相处,但可以说他们全都在某种深刻的、意味深长的意义上抵制文化适应,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内在地疏远于他们沉浸于其中的文化。

17.不完美性

我们的研究对象会表现出人类的许多小缺点。他们也有愚蠢的、挥霍的或粗心的习惯。他们会显得乏味、固执、令人气愤。他们并没有摆脱浅薄的虚荣心和骄傲感,特别是涉及他们自己的作品、家庭或孩子时更是如此。他们发脾气也并不罕见。

我们的研究对象偶尔会表现出异常的、出乎意料的无情。必须记住,他们是非常坚强的人,在需要的时候,他们能以超乎常人的能力表现出一种外科医生式的冷静。假如发现自己长期信任的人不诚实,他们就会毫不惋惜地中断这种友谊,而并不感到痛苦。这些人不仅坚强,而且不为大众舆论所左右。甚至他们的仁慈也能使他们犯错误。

这些人也有罪恶感、焦虑、沮丧、自责、内心的矛盾和冲突。这些现象并非源于神经症,然而,今天大多数人(甚至包括大多数心理学家)却无视这一事实,往往只根据以上现象就认为这些人不健康。

我想,这种情况给我们的教诲是,我们大家都应明白: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其实,好人、非常好的人,乃至伟人都是可以找到的。事实上确实存在着创造者、先知、哲人、圣人、巨人和实干家。即使这些人十分罕见、凤毛麟角,也给人类的未来带来了希望。然而,就是他们也会不时流露出易怒、暴躁、乏味、自私或沮丧等弱点。为了避免对人性失望,我们必须首先放弃对人性的幻想。

18.价值

自我实现者以哲人的态度接受他的自我、接受人性、接受大部分社会生活、接受自然和客观现实,这自然而然地为他的价值系统提供了坚实基础。这些接受性价值,在整个日常的个人价值判断中占很大一个比例。他所赞成或不赞成的、他所忠于的、他所反对的或建议的、他所高兴的或不高兴的,往往都可以被理解为是这种接受性的潜源特质的表面衍生物。

自我实现者的内在动力不仅自然地无一例外地为他们提供了这种基础(因此至少从这个意义上看,充分发展的人性可能是普遍性、跨文化的);同样的动力也提供了其他决定因素。这些决定因素包括:(1)他们与现实的特别适意的关系;(2)他们的人类亲情感;(3)他们的基本上得到满足的状态,并最终从中产生了各种富余、富足、充溢的结果;(4)他所特有的对于手段和目的的区分,等等。

对待世界的这种态度及其实践所产生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后果就是:在生活的许多领域,冲突、斗争以及选择时的犹豫和矛盾减弱或消失了。很明显,“道德”很大程度上是不接受或不满意的副现象。在一种异教徒的气氛里,许多问题似乎没有道理,并且淡化了。其实,与其说解决了这些问题,不如说把它们看得更清楚了,它们首先就从来不是一些内在固有的问题,而只是一些“病态的人制造的”问题。对于自我实现者而言,不仅这些琐事变得不重要了,而且整个生命进程在一个更重要的水平上继续发展。

对于这种发现的更深层次的探索使笔者想到,被视为道德、伦理和价值的许多其他东西,可能是一般人普遍心理病态的副产品。一般人被迫在许多冲突、挫折和威胁中做出某种选择(价值就在选择中表现出来),而对于自我实现者,这些冲突、挫折和威胁都消失或者解决了。他们觉得,似乎是不可调和的两性斗争不再是斗争,而是愉快的协作,成人与儿童的利益其实根本没有那样强的对抗性。对他们来说,不仅异性间和不同年龄间人的不和是如此,天生的差异、阶级、种性的差异、政治的差异、不同角色间的差异、宗教差异等也是如此。我们知道,这些差异都是焦虑、惧怕、敌意、攻击性、防御和嫉妒的肥沃的温床。但现在看来,它们似乎并非必然如此,因为我们的研究对象对于差异的反应就很少属于这种不值得追求的类型。他们更倾向于享受差异,而不是害怕它们。

绝望的人和心理健康的人的原则和价值观至少在某几个方面是不相同的。他们对于自然界、社会以及自己隐蔽的心理世界的感知(理解)有着深刻的区别,对这种感知(理解)的组织和有效利用部分地是这个人的价值系统的责任。对于基本需要满足匮乏的人来说,周围世界是个危险的地方,一片丛林、一个敌占区,其中的居民一部分可受他们控制,另一部分是控制他们的。就像任何丛林居民的价值体系,他们的价值体系不可避免地受低级需要、特别是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的支配和组织。基本需要得到满足的人则不同,由于基本需要的充分满足,他能够把这些需要及其满足看得无所谓,并全力以赴地追求更高级的满足。这就是说,两者的价值体系不同,事实上也必然不相同。

在已经自我实现了的人的价值系统中,其最高部分是绝对独一无二的,它是个人独特的性格结构的体现。这种情况非常清楚、不容置疑,因为自我实现就是实现一个自我,而没有两个自我是完全相同的。我们已经看到,我们的研究对象有很多相同之处,但同时个体化的程度却又更高。他们更加鲜明地成为他们自己,他们也不像任何常人对照组的成员那样容易彼此互相混淆,也就是说,他们之间同时非常相似但又迥然不同。他们同迄今描述过的任何一类人相比,都有着更加彻底的个体化,同时又有着更加完全的社会化,有着对人类的更深刻的认同。他们同时既更接近于他们的人类族群共性,又更接近于他们的独特的个体性。

19.二分法的消解

过去认为是截然相反、对立或一分为二的东西,其实只对不健康者存在。在健康者看来,这些一分为二的问题已经解决,对立已经消失,许多过去认为是内在对立的东西合并和结合为统一体。

例如,在健康者身上,心与灵、理性与本能或认知与意动之间由来已久的对立消失了,它们的关系由对抗变成协作,它们之间的冲突消失,因为它们表达的是同样的意思,得出的是同样的结论。一句话,在健康者身上,欲望与理性相互吻合,天衣无缝。

在健康人身上,自私与无私的二分法消失了,因为他们每一个行动从根本上看既是利己又是利他。假如最社会化的人本身也最个体化,假如最成熟的人同时又不失孩子的天真和诚实,假如最讲道德的人同时生命力又最旺盛、欲望最强,那么继续保持这些区别还有什么意义?

关于以下对立我们也有同样发现,这些对立包括:仁慈与冷酷、具体与抽象、接受与反抗、自我与社会、适应与不适应、疏离他人和认同他人、严肃与幽默、认真与随便、庄重与轻浮、酒神与太阳神、内倾与外倾、循规蹈矩与不合习俗、神秘与现实、积极与消极、男性与女性、肉欲与爱情、性爱与基督之爱等。对于这些人,本我、自我和超我是互相协作的,它们之间并不发生冲突,它们的利益也无根本分歧,而神经症患者则恰好相反。他们的认知、意动和情感结合成一个有机统一体,形成一种非亚里士多德式的互相渗透的状况。高级需要和低级需要的满足不是相互对立,而是趋向一致,许多个重要的哲学两难推理都被发现有两种以上的解答,或者根本没有答案。假如两性之间的冲突在成熟的人那里根本不存在,而仅仅是成长中的阻碍或缺陷的征兆,那么谁还愿意选择这种冲突呢?谁会慎重地、有意地选择心理病理状态?当我们发现健康的女性同时既好又坏时,我们还有必要在仿佛是相互排斥的、女性的好与坏之间做出选择吗?

就像在其他方面一样,健康人与普通人之间的区别不仅在程度上,而且在类型上都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他们导致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心理学。我们越来越清楚地看到,研究有缺陷、发育不全、不成熟和不健康的人只会产生残缺不全的心理学和哲学,而对于自我实现者的研究,必将为一个更具普遍意义的心理科学奠定基础。

 

第十二章 自我实现者的创造性(选)

 

我第一次不得不改变自己的有关于创造性的观点是在15年前,那时我刚刚开始对健康、高度发展和成熟了的(即自我实现的)人进行研究。从那时起,这些想法一直在不断演变,并且我相信,还会继续演变下去。因而,本文应当是一个有价值的对过程的报道,不仅仅因为被讨论的主题本身有价值,还因为我关于心理学是什么和心理学应当是什么的概念也同时在发生着变化。

一、先入之见

我必须抛弃墨守成规的这种看法,即认为健康、天才、才干等和多产等是同义的。在我的研究对象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尽管在我将要描述的某种特殊意义上是健康的、具有创造性的,但从普通意义上讲,他们却不是多产的,他们没有伟大的才能或天赋,也不是诗人、作曲家、发明家、艺术家或有创造性的知识分子。并且,明显的是,有一些最富有才华的人类天才肯定不是心理健康的人,例如,瓦格纳、凡·高、拜伦等。在天才中,有的是心理健康的,有些却不是。在很早的时候,我就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即伟大的天才不仅或多或少与性格的良好或健康无关,而且我们对此知之甚少。例如,有证据显示,伟大的音乐天才和数学天才更多地是来自于遗传,而不是后天所获得的。这样看来,似乎很清楚的是,心理健康和特殊才能是相互独立的变量,它们之间也许只有很少的关系,也许没有。至此,我们最好还是承认,心理学对于天才人物的特殊才能知之甚少。对此我将不再多说什么,我想集中关注那种更加普遍存在的创造——它普遍地存在于每一个生存过的人身上,并且与心理健康情况一起变化。而且我很快发现,我也像其他大多数人一样,是根据产物来思考创造性的,而且,我也将创造性仅仅局限于与人们的努力相关的传统领域。也就是说,我不自觉地假设任何画家都在过着创造性的生活,诗人和作家也是如此。理论家、艺术家、科学家、发明家和作家会有创造性,其他任何人都不会有创造性。你是他们中的一员或者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具有全部的天赋或一点没有,似乎创造性只是某些职业的特权。

二、新的范例

但是,我的这些预期被我的各种类型的研究对象所打破。例如,有一位贫穷的女性,没有受过教育,是一名母亲,也是家庭主妇。她没有做任何传统意义上的有创造性的事,但她是一位出色的厨师、母亲、妻子。尽管经济条件有限,她总是把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她是位完美的女主人。她准备的饭菜简直就是一场盛宴。她对银器、服饰、玻璃器皿、陶器和家具的品味简直无可挑剔。她在所有这些方面,都是新颖、独到、出人意料、富有创意的。我不得不认为她是富有创造性的。我从她以及与她类似的人身上懂得了:一流的菜汤要比二流的绘画更具创造性,并且一般来说,烹饪、为人父母或操持家务可以是创造性的,而写诗却不一定都有创造性,它也可以是枯燥无味的。

我的另外一个研究对象致力于各种各样的社会服务工作,她为人包扎伤口,帮助那些受苦受难的人。她不仅仅以个人的方式,同时还以组织的形式从事工作。她的“创造”之一便是成立了一个此类的组织以帮助更多的人。

另外一个是精神病医师,一位“纯粹”的临床医生,他没有任何著述,也没有创造过任何理论或进行过任何研究,但他在帮助精神病人重建自己的日常工作中自得其乐。他对待每一位患者都像是在对待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人。他没有难懂的行话,没有过多的期望和先入之见,只有道家式的纯真和杰出的智慧。既然每一个患者对于他都是独一无二的,因而是一个全新的问题,需要用一种全新的方式来理解和对待。甚至在非常棘手的病例上,他也能够取得巨大的成功。这确证了他的工作所具有的创造性,而不是保守或者墨守成规。从另外一个人身上我明白了,建立一个商业组织同样可以是有创造性的行为。从一名年轻的运动员身上,我明白了橄榄球赛中的一次擒抱阻拦也能够像十四行诗一样体现出美感,也可以由创造性激发。换句话说,我学会了不仅将“创造性”(还有“美感”)一词应用到作品上去,也应用到各具特色的人们身上,应用到活动、过程或态度上去。而且,我再进一步把“创造性”一词应用在标准的和为传统所接受的诗歌、理论、小说、实验、绘画以外的许多其他产物上去,而迄今为止我是把这一词仅仅局限在这些产物上的。

三、自我实现的创造性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我发现有必要区分“特殊才能的创造性”与“自我实现的创造性”。后者更直接地发源于人格,广泛地显现于普通日常生活中,并且不仅显现于伟大和显而易见的产物中,也以许多其他方式,以某种幽默感、以创造性地做任何事情的倾向显现出来,例如在教学等活动中。

1.感知

自我实现的创造性的一个基本的方面似乎就是一种特殊的感知,类似于童话中孩子看到国王没穿衣服的这种感知(这也与把创造性看做是一种产品的看法相冲突)。这些人可以看到新鲜的、天然的、具体的和形象化的事物,也可以看到属类的、抽象的、仪式性的、分门别类了的事物。结果就是,他们生活在远远更加真实的世界之中,而不是生活在概念、抽象、期望、信念和陈规的虚拟世界之中。

2.表达

我的所有研究对象相对来讲都更具自发性,更富有表达能力。他们能够表达得更加“自然”,行为更少受束缚和抑制;他们的行为似乎能够更容易和流畅地得以展开,更少停滞和自我非难。这种不受钳制、不惧怕别人奚落而表达想法和冲动的能力被证明是自我实现的创造性的一个非常基本的方面。

3.“第二次纯真”

我的另一个观察结果就是,自我实现者的创造性在许多方面类似于天然快乐、无忧无虑的儿童的创造性。它是自发、轻松自然、纯真、自如的,是一种与一成不变和陈词滥调迥然不同的自由。同样,它的主要组成部分似乎就是无感知的“纯真”、自由和不受抑制的自发性和表达性。几乎任何一个孩子都能够更自由地去感知,而不带有应该存在什么、必须存在什么或一直存在什么的先人为主的看法。

正是在这种孩子气的意义上,我们说我的研究对象是富有创造性的。但我的研究对象毕竟已不是孩子(他们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为避免误解,让我们这样说吧,他们或者是保持了或者是重新获得了至少两种孩子气主要的方面,即他们不墨守成规,具有自如的自发性和表达性。成年人身上的这些特点肯定与发现于儿童身上的类似特点有质的不同。如果说儿童是天真的,那么我的研究对象就是获得了“第二次纯真”。他们的天真的感知和表现是与老练结合在一起的。

无论是哪种情况,给人的感觉都是,我们似乎是在与内在于人性中的一个基本特性打交道,它是所有人或大部分人与生俱来的一种潜能,但在人的文化适应过程中常常被遗弃、埋没或抑制了。

4.对未知事物的好奇

在另一个使创造性更成为可能的特点上,我的研究对象也与众不同。自我实现的人相对来说更不惧怕未知、神秘、令人迷惑的事物,倒是常常被它们深探地吸引住;也就是说,把它们挑选出来,苦苦地研究思索它们,沉浸于其中。我是这样来描述的:“他们不忽视未知事物,也不会拒绝、逃避或试图假装已了解它,也不会过早地对它进行组织、分析或归类。他们不依赖于熟悉的事物,他们对真理的追求也不同于对确定性、安全、明确性、秩序的灾难性需要,正如我们在戈尔茨坦所研究的脑损伤者或在强迫性神经症患者那里所看到的。当总体的客观情境需要时,他们可以舒适地安于无秩序、草率、混乱、模糊、疑惑、不确定、不明确、近似、不严格或不准确状态(一般来说,在科学、艺术或生活的某些时刻,所有这一切都是很值得的)。”

因而,就会发现这样的情况:疑惑、试探、不确定,以及因此而暂停做出决定的必要性——这些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一种折磨,对某些人来说却可能是一种令人愉快的刺激性挑战,是生命的高潮而不是低潮。

四、“非此即彼”的消解

我的一个观察结果使我困惑了许多年,但现在它开始逐渐明确了。那就我所说的自我实现者“二分”问题的解决。简单地讲,许多具有相对性以及极端性的东西,被所有心理学家理所当然地认为是直线性的和连续性的,但我却有不同的看法。以我遇到的第一个“二分”麻烦为例:我不能够确定我的研究对象是自私还是无私的。请看我们是怎样落入“要么是,要么不是”之陷阱中的吧。我对这个问题的表述方式也就意味着:一方越多,另一方就越少。我们分析问题的方式就是事物的一端多一些,另一端就必然少一些。但纯粹的事实压力让我放弃了这种亚里士多德式的逻辑。在一种意义上,我的研究对象非常无私,而在另一种意义上则非常自私。并且这两者的事例合在一起后似乎并无冲突,反倒是一种明智、动态的统一体或合成物。我的研究对象如此地把相反的事物合在一起,它使我认识到,把自私与非自私看成是矛盾和相互排斥的这种看法本身,就是人格发展还处于低水平的特征。这样,在我的研究对象中,许多其他的“二分”也被消融为统一体;认知对意动(心灵对心智、意愿对现实)变成了认知“结合”意动,就像本能与理智最后殊途同归一样。责任成为享乐,而享乐蕴涵在责任之中。工作与游戏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在利他行为成为自私的快乐时,自私的快乐主义又如何能与利他主义相对立呢?在所有的人中,最成熟的也是最有孩子气的。具有被描述过的最强自我意识、最具个性的人,也恰好同时是最可能没有自我、超越了自我、以问题为中心的人。

而这正是最伟大的艺术家所做的。他们能够把相互冲突的色调、形状以及一切的不协调,一起放到一个统一体之中。这也是最伟大的理论家所做的,他从令人迷惑、不连贯的事实碎片中拼凑出整体。伟大的政治家、伟大的治疗家、伟大的哲学家、伟大的父母、伟大的恋人和伟大的发明家也无不是这样。他们都是综合者,能够把游离甚至是相互矛盾的事物整合入统一体。

在这里,我们谈到的是整合的能力,是在人的内部反复整合的能力,是整合他在世界上所做的任何事情的能力,直到这样一种程度:创造变成了构建、合成、统一和综合,创造明确无误地是部分地依赖于创造者内在的整合的。

五、没有恐惧感

在试图分析为什么这一切会是这样时,我似乎发现,事情大都可归结为这样一点:在我的研究对象中的恐惧感的相对缺失。我的研究对象确实是较少地为文化所同化;也就是说,他们较少有对他人的言语、要求或嘲讽的恐惧。正是这种对他们自己较深层次自我的认可和接受,使得对世界的真实本性的接受成为可能,也使他们的行为更具自发性(较少受控、较少抑制、较少计划、较少“意愿”和设计)。他们较少害怕他们自已的想法,即使这些想法是“疯狂的”、愚蠢的或狂热的。他们较少惧怕被人嘲笑或被人拒绝。他们能够放纵自己的情感。与此形成对照,普通的人和神经质的人由于恐惧而把他们内在的大部分东西隔绝起来。他们控制自己、抑制自己、压抑自己、压制自己,他们谴责自己较深层次的自我,并期望别人也这样做。

实际上,我也就是在说,我的研究对象的创造性似乎就是他们更大程度的整体性和整合性的一个附带现象。而更大程度的整体性和整合性就意昧着自我接受。普通人身上的内在深层次力量与防御、控制力量之间的内战,在我的研究对象身上似乎已得到化解,他们更少分裂。结果就是,自己有更多内在资源可供利用,用以行动、享受和创造的目的。他们在为保护自己而防御自己的活动中浪费掉的时间和能量较少。

六、创造性的层次

在通常的意义上,正常顺应或者适应良好的人意味着对大部分深层次人类天性(意动和认知的)持续的成功排斥。良好地适应于现实世界意味着人格的分裂,意味着这个人要排斥相当一部分的内在,因为这些内在的东西是危险的。但现在很清楚了:这样做也使他损失了很多,因为这些深层次内容也是他所有的快乐、游戏能力、爱的能力、笑的能力以及对我们来说是最重要的创造能力的源泉。在保护自己免受内在魔鬼的伤害的同时,他也就切断了自已与内在天堂的联系。在极端的例子中,就是这种强迫性个体:乏昧、吝啬、僵化、冷酷、克制、不能够笑、游戏、爱、犯傻、信任人或孩子气。他的直觉、他的柔情、他的情感趋于被窒息或扭曲。

1.原发层次

作为一种治疗,心理分析的目标是最终的整合。所做出的努力是通过顿悟来使基本的分裂愈合,这样,被抑制了的成分进入意识或前意识。但在这里,作为对创造性的深层次源泉进行研究的结果,我们还能够做出修正。我们与我们的原发过程的联系,并不是在所有的方面都与我们无法接受的愿望的联系相同。我能看到的最重要的不同就是,我们的原发过程不像被禁止的冲动那样危险。在很大程度上,它们并不是受到了抑制或审查,而是正如沙赫特尔所指明的,是被遗忘了,或者说是被拒绝了,当我们不得不适应一个残酷的现实时被拒绝、隐藏(而不是抑制)起来了,这个残酷的现实要求目标明确和注重实效的努力,而不是幻想、诗意和游戏。或者换一种说法,在一个富裕的社会中,对原发心理过程的障碍要少得多。我期望教育过程,这个很少为减弱对“本能”的抑制做过什么的过程,能够在把原发过程接纳和整合人意识和前意识生活的过程中发挥较大的作用。在这方面,艺术、诗歌、舞蹈的教育尤其是大有可为的。动力心理学的教育也可以起到这种作用。

2.继发层次

首先,正如我所发现的,伟大的作品所需要的伟大的天分是与我的话题无关的。其次,伟大的作品不仅需要灵感、高峰体验,它还需要勤奋的工作、长期的训练、无情的批判、完美的规范等。换句话说,在自发性之后是深思熟虑;在接纳之后是批判;在直觉之后是严密的思维;在大胆行动之后是警觉;在幻想和憧憬之后是现实的考虑。在这个时候,这样一些问题出现了:“这是真实的吗?”“这能够被其他人理解吗?”“它的结构是健全的吗?” “这经得起逻辑的检验吗?”“这在现实世界中合适吗?”“我能证实它吗?”

然后,是冷静的周密的比较、鉴别、评估、反思、选择和淘汰的时间。

严格地说,我只研究了第一阶段,它作为一个整合的或瞬间内在统一的人的自发表达而轻松自如地出现。只有当一个人的深处为他所及,只有当他不畏惧于他的初级思考过程时,它才可能出现。

3.整合创造性

我所提出的“原发创造性”更多地是源于并借助于初级思考过程,而不是第二阶段。而主要是源于第二阶段思考过程的创造性,被我们称为“继发创造性”。后者包括大量的现实世界的成果,例如桥梁、房屋、新型汽车,甚至包括主要是对他人的想法进行加工的诸多具体实验和多数文学作品。它类似于突击队员和宪兵、拓荒者和定居者之间的差别。而那种同时或先后很好地发挥了两种类型过程的创造性,我要称之为“整合创造性”。伟大的艺术、哲学作品和科学成果正是来源于这种创造性。

我想,所有这些发展的结果可以被总括为创造理论中对整合(或自我连续、统一、一体化)的角色越来越多的强调。把“二分”消融成更高层次、更具包容性的统一体意味着要弥合人内在的分裂并使他更加统一。因为我所谈论的分裂是在人的内部,它们就等于是一种内战,是人的一部分反对另一部分的一种局面。无论如何,只要涉及自我实现创造性,它似乎就是更直接地来源于原发和继发过程的融合,而不是来源于对被禁止的冲动和愿望的压制性控制。当然,也有可能是,从对这些被禁止的冲动的恐惧中产生出来的防御,也在以一种对所有深层次内容的全面、不分青红皂白、惊谎失措的战争的形式,压抑初级过程。但似乎是,这种不分青红皂白在原则上是不必要的。

七、创造性与自我实现

总之,自我实现者的创造性首先强调的是人格,而不是成就,因为这些成就是人格的附产物,是从属于人格的。自我实现创造性强调的是性格学上的品质,如勇敢、勇气、自由、自发性、清楚明了、整合性和自我接受等。这些品质使我所谈论的一般创造性成为可能。这些创造性通过创造性的生活、创造性的态度和创造性的个人将自身表达出来。我也强调了自我实现者的创造性的表达性和存在的特征,而不是其解决问题和制造成果的特征。自我实现者的创造性不管存在什么问题,都是像辐射一样迸发出来,就好比精神愉快的人迸发出欢乐一样,不需要有目的、设计,甚至不需要意识的参与。这种创造性像阳光,无处不在,使一些(能够生长的)事物成长,却也浪费在岩石等不能生长的事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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