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形成论(8-9)(选)

——我的心理治疗观

 

 

第八章  “成为真实的自我”(选)

——一个心理治疗师的人生目的观

 

在我们这个时代,如果有人认定他在进行哲学思考,大多数心理学家会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我个人却不会如此反应。对于观察到的各种现象,我忍不住要去深思其意义。这样一些哲理对于现代生活世界具有激动人心的含义。

 

“我的人生目标是什么?”“我为什么而奋斗?”“我生活的目的是什么?”这些都是每个人时时扣心自问的问题,有时是平静地、沉思冥想地发问,有时是在痛苦难耐的迷惘或者绝望中发问。这些问题都很古老,它们是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提出而且永远回答不完的古老问题。也是每个人必须以自己个人的方式向自己追问,并不得不做出回答的问题。它们也是我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经常听到的那些陷入个人生活痛苦的男男女女们为了体悟、理解、选择自己的生活取向时,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所表达的问题。

在某种意义上,关于这些问题我们并没有任何新的东西可说。的确,在题目中我为这篇论文选取的卷首语就摘自一个多世纪以前一个对这些问题冥思苦想的哲人的著作。对于人生目标或目的这个总体问题,只是简单地表达一种个人看法,似乎有些自以为是。但是,多年来在我同那些困惑不安以及适应不良的当事人打交道时,在他们就这些问题为自己做出的尝试性的答案中,我认为我能够辨认出一种模式,一种趋向,一种共性,一种规律。人类自由选择的时候,他们为之奋斗的到底是什么?我希望与大家一起分享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若干答案

在试着带领你们进入我与当事人共处的经验世界之前,我想提醒诸位,我提的问题不是一个虚假问题,对这些问题过去或现在都没有一致的答案。过去当人们向自身询问人生的目的时,有的人用教义问答的方式回答:“人生的主要目的是实现上帝的荣耀。”有的人认为,人生的目的是为自身的永生做准备。有的人选择了更为世俗的目标——享乐、释放并满足每一种感官的欲望。还有的人——尤其是当代人——认为人生的目的是功利:获得物质财富、名望、知识、权力。有人把自己彻底地、一心一意地奉献给一种身外的事业,诸如基督教或者共产主义。希特勒一类的人致力于领导某个“优秀人种”称霸世界,统治他人。与此截然相反,许多东方的人努力修炼,力图消除所有的个人欲望,以实现对自我的极端克制。提及这些变化宽泛的选择,我是想说明,人活着可以有若于各式各样的目的,我想暗示,人生的目标的确不止一种。

在最近的一项重要研究中,查尔斯·莫里斯实证调查了六个不同国家的大学生对生活道路的选择倾向,这六个国家是印度、中国、日本、美国、加拿大和挪威。正如我们会预料的那样,他发现这些民族在对待人生目标的态度上存在着明显的不同。通过对资料的因素分析,他确定了在数以千计特定的个人选择倾向中,似乎发挥作用的是一些根本的价值维度。虽然没有核查他的研究的细节,但我们可以看到其中以各种肯定和否定的方式结合在一起的五个维度,对于个人的生活选择似乎具有重大关系。

第一个维度:强调选择一种负责任的、道德的、自我克制的生活态度,致力于爱护并保存人类现有的一切。

第二个维度:强调采取强力行动来克服各种障碍所带来的乐趣。它涉及充满信心地发起一种变革,以解决个人的、社会的问题,或者克服自然界的障碍。

第三个维度:特别推崇以丰富而高度发展的自我意识来过一种自我充实的内在生活。赞成对自我和他人的一种深入的富有同情心的洞察,拒绝对他人以及事务的外部控制。

第四个维度:重视对人和自然的感受能力。认为灵感来自于一种超个人的源泉,而个人的生活和成长是对这种源泉做出的诚挚的回应。

第五个即最后一个维度:强调感官享受和自我愉悦。欣赏简单直接的生活乐趣、当下体验的丰富多彩及生活的自由开放。

这是一项意义重大的研究,它开创性地客观地测察了不同文化中人们对于“我的生活目的是什么?”这个问题的回答。它使我们增进了关于若于答案的知识。它也有助于我们界定人们做选择时依据的基本价值维度。谈到这些维度,莫里斯说:“各种不同文化的人们具有共同的要素,就像是音乐家用五个音阶可以组成各种不同的旋律一样。”

另一种见解   

然而,我发现自己对这个研究似乎感到有些不满意。莫里斯摆在大学生面前的“生活之路”没有一条可以真正成为可能的选择。似乎没有一个要素的维度能令人满意地包含我与当事人的经验中所显现的生活目标。当我目睹一个又一个的人在治疗中挣扎着为自己寻找一条生活道路时,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一个普遍的模式,而莫里斯的任何一条描述都没有充分注意到这个模式。

当我看见这个生活目标显现在我与我的当事人的关系中时,我对它最好的陈述方式,可以用克尔凯郭尔的一句话来概述:“成为个人真实的自我”。我很清楚,这听起来也许过于简单,以至于让人觉着很好笑。成为个人真实的自我,似乎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而不是生活的目的。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呢?它有什么特殊含义?我想在本章中详细阐述我的观点。作为开头的话,我仅仅想说,这句话意味着而且暗含着一些不同寻常的内容。出于我与当事人的经验,出于我自己的研究,我发现自己现在得出的看法,在10年或15年之前会让我自己感到不可思议。所以我确信,各位一定会带着批判的怀疑态度来看待我的这些观点,只有感到它们确实与诸位的经验契合时,才可能接受它们。

当事人采取的导向

让我尝试一下,我是否能够说出并澄清我和当事人一道工作时所注意到的一些倾向和趋势。在我与当事人的关系中,我的目标一直是尽可能为当事人真诚地提供一种安全、真诚、共情理解的氛围。我还发现,用诊断式的或因果说明的解释来干预当事人的经验,并不能产生令人满意的结果,对当事人也毫无帮助,提建议、进行指导也没有什么益处。因此我看到的变化导向,在我看来,似乎是来自当事人本人,而不是来自治疗师。

远离人格面具

首先我注意到,当事人显示出的典型趋向是逐渐远离那个不真实的自我,尽管会有不少踌躇和顾虑。换言之,即使在没有清楚地看到未来出路之前,当事人也会远离某种虚假的生存状态。当然,这样做的时候,无论是多么消极,他都要开始定义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开始时,这种状态可能被简单地表达为一种对自我曝露的恐惧。在治疗初期的一次晤谈中,一个18岁的男孩说:

我知道我没有性欲,我担心他们那些人会发现这一点。因此我才做出了那些事情……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我没有性欲。我是在尽可能努力拖延时间,……假如你能像我自己一样了解我——(停顿)我不会告诉你我对自己的真实看法。只有一点我不会跟你合作,就是这件事……不管你对我的看法怎样,反正我不会告诉你我对自己怎么看。

很清楚,正是对这种恐惧的表达成为他的真实自我的一部分。仿佛这种恐惧就是他自己,而不只是一个外表。现在他正逐渐接近成为真实自己的自我,即一个躲藏在面具后面、受到惊吓的那个人,认为自己被别人了解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远离“应该”

另一种趋向显然是当事人正在远离他“应该是”什么这种强迫性的想象。许多个体如此强烈地受到他们的父母的影响,并从父母那里吸收了这样的一些观念:“我应该是好样的”或者“我必须是好样的”。正是由于内心巨大的挣扎,他们发现自己正在远离这个预设的目标。一个年轻女性,描述了她与父亲之间令人不愉快的关系,说明最初她是多么需要父亲的关爱。“我认为我对父亲的情感,实际上我的确一直想要跟父亲有一个良好的关系……我多么想让他关心我,然而我好像从来没有得到我真正想要的。”她总是感到她必须要满足父亲的所有要求和期待,然而这些要求和期待“简直太多了。因为一旦我满足了一个,就会有另一个接二连三地出现,我永远无法真正满足它们。那是一种无休止的要求”。她感到她就像自己的母亲,对父亲百依百顺,试图不断满足他的要求。“而我真的不想成为那种人。我发现那不是成为我的真正自我的好办法,但是我想我有这样一种信念,就是如果你想被人重视,被人喜爱,你就不得不那样做。可是谁会关爱像我这样的可怜虫呢?”咨询师回应说:“谁会真的去爱一个逆来顺受的可怜虫呢?”她接着说:“至少我不想让那种会爱一个可怜虫的人来爱我!”

因此,尽管这些话并没有显露她可能正在成为的那个自我究竟是怎样的,但是她的反感而鄙视的声调和陈述,清楚地显示她正在远离那个“我必须善良而服从”的自我观念。

足以让人惊奇的是,许多当事人发现,他们已经感到把自己视为糟糕的人是出于迫不得已,而他们要远离的正是自己的这种观念。一个年轻人非常明显地表现出这种改变。他说: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变成这样的一个人,就是为自己感到羞愧好像是一种合适的感受方式……为自己感到羞愧是我惟一的选择方式……在我的世界里,自我羞愧是最好的感受方式……如果你总是受到责备,你就只能用自我谴责来保持自尊。

但是现在我拒绝再像以前那样行事。似乎有个人对我说:你必须让自己感到羞耻,这就是你的生存方式!我很久以来已经习惯了接受这个命令,说好吧,我就是这样子。可是现在我要面对那个人,告诉他:我不管你说什么,我再也不会感觉自我羞愧了!

显然当事人正在摒弃那种可耻而糟糕的自我意象。

不再迎合他人的期待

另外一些当事人发现自己正在远离文明期待他们所成为的目标。例如,在我们当代的工业文明中,正如怀特在他新近的一本书中有力地指出的那样,社会上的各种组织期待着人们成为某种典型的“机构人”,这给个人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个人似乎应该成为组织中的一分子,应该使他的个性完全适合组织的需要,应该成为“适应良好”的人,以便能够与自己周围那些“适应良好”的人相处。

在雅各布刚完成的一项对美国大学生价值观的研究中,他总结了他的发现:

高等教育对大学生价值观主要的、总体的影响,就是要让大学生接受美国上流社会普遍接受的关于受过高等教育的男性和女性的价值标准以及态度体系……大学教育的影响是……使当事人社会化、净化、雅致化,或“塑造”青年人的价值观以便使他能够舒适地进入美国上层社会。

我发现,与这种为了服从而带来的压力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如果当事人自由地实践他所希望的生存方式,他们往往会憎恶并质疑社会组织、大学或文化要把他们塑造成型的趋向。我的一个当事人非常激动地说:“长久以来我一直努力按照对别人来说有意义、而对我来说根本没有道理的标准活着,真的。不知为什么,在某个层面上,我的情感远远超出那些标准。”所以,他开始远离社会对他的固定期望。

不再取悦他人

我发现许多个人试图通过取悦他人来形成自我,但另一方面,如果他们得到了自由,他们就会远离这种取悦他人的目标。有一个职业男性,在治疗的结尾时回顾他的经历,他写道:

我终于觉得我真的必须要开始做我想做的事,而不是做我认为应该做的事,不管别人认为我应该做什么。我的整个生活彻底翻了个个儿。我一直感到我必须做一些事情,那是因为别人期望我这样做;更重要的是,我那样做是为了让人家喜欢我。见鬼去吧!我想,从现在开始,我就是我——不管富有还是贫穷,好还是坏,理性还是非理性,合乎逻辑还是不合逻辑,名声好还是不好。所以,非常感谢你帮我重新领悟莎士比亚的那句话——“要做到对你自己真实”。

可以说,当事人用一种有几分消极的方式,在一种自由和安全的理解关系中,通过发现一些他们不希望改变的方向,确定了他们的生活目标,他们的人生目的。他们宁愿不去掩饰自己以及那些来自他们自身的情感,或来自一些重要他人的情感。他们不希望成为他们“应该”成为的样子,无论那些规则是由父母规定的,还是由文明规定的,无论它得到积极的阐释,还是得到消极的阐释。他们不希望把自己以及自己的行为塑造成一种可能纯粹是为了取悦他人的形式。换言之,他们不选择成为任何矫揉造作的东西,任何被强追的东西,任何被他人从外面界定的东西。他们认识到,他们并不重视这样的目标或目的,尽管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按照这样的目标度过了他们的大部分生活。

向着自我导向转变   

但是在这些当事人的经验中确实涉及了什么呢?我要试着去描述我看到的在他们的转变中出现的若干导向。

首先,当事人向着独立自主转变。我借此是说,他逐渐地能够选择他要转向的目标,他变得对自己负责任。他能够决定,什么样的行为表现和方式对自己有意义,什么样的没有意义。我相信这种自我导向的趋势在我所举的例子中已得到了详尽的证明。

我不想给你们留下这样的印象,就是在这个导向中,当事人是无优无虑或充满信心地转变着。实在不是这样。自由地成为真实的自我是一种令人恐惧的承担责任的自由,开始时,个体往往是谨慎而胆怯地、几乎是没有信心地朝着这个目标转变。

我也不想让你们觉得,似乎当事人总是可以做出合理的选择。负责任的自我导向意味着个人要做出选择——然后从选择的后果中学习。所以当事人会发现这是一种令人清醒但又令人兴奋的体验。一个当事人说:“我感到害怕,感到很脆弱,失去了支撑,但我在内心也感到一种汹涌澎湃的力量或活力。”在当事人开始掌握他自己生活和行为的导向时,这是一种非常普遍的反应。

向着生成的过程转变

第二个命题很难描述,因为我们没有很合适的现成词语。当事人似乎更开放地趋向于成为一个过程、一种流动性、一种变化。他们发现自己一天天地日新月异,对此他们没有丝毫感到不安。对于一种特定的经验或特定的一个人,他们并不总是有着相同的感受,他们并不总是始终如一的。他们处于不断的变动中,而且看起来更加满足于在这种流动的趋势中继续走下去。追求结束或终止的驱动力似乎会减少,甚至消失。

有一个当事人说:“当我在这儿再也不能预测我自己的行为时,事情肯定在变化着,朋友。它是某种以前我能做的事情。现在我不知道下一步我要说什么。老兄,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我甚至惊奇我自己说过这些事情……每次我都能够看到新的东西。这是一种冒险,真的是那样——对未知的东西的冒险……我现在开始享受这个乐趣,对此我感到快乐,甚至体验那些陈旧消极的东西也让我感到兴趣。”他正在开始把自己当作一个流动的过程来欣赏,起初是在治疗时间内,但以后他会发现在他的实际生活中亦是如此。这不禁使我想起了克尔凯郭尔对个人真实存在的描述:“一个真实存在的个人不断地处于形成的过程中……并把他所有的思想转化为过程的术语。对于他来说……情形就像是对于一个作家及其写作风格一样;因为个人并没有任何完成的东西,个人只是一种风格;每次开始的时候,他都是‘在语言的潮流中兴风作浪’,这样,最习以为常的表达可以经由一次次的新生,成为他全新的存在。”我发现这段话极其优雅地捕捉到了当事人转化的倾向:他转变为一个实现潜能的生存过程,而不是成为某个固定的目标。

转向生存的复杂性

这里还涉及一种复杂的生成过程。有一个例子也许有助于我们理解这种状态。我们的一个咨询师,他本人曾经得益于心理治疗,最近来找我讨论他与一个非常难以相处的、心理失常的当事人的关系。让我感兴趣的是,他不希望过多地谈论当事人,而是主要想确定在治疗关系中他能够清楚地意识到自身情感的复杂性——他对于当事人的热情,偶尔的挫败感和厌倦感,以及他对于当事人福祉的共情关注。在一定程度上,他害怕当事人有可能成为一个精神病患者,他担心如果咨询效果不好,别人会怎么想。我意识到,如果对于治疗关系中他自己的复杂性、不断变化甚至相互矛盾的情感,他总体的态度能够做到完全的开放和透明,那么,事情就会进展顺利。然而,如果他只是自己情感的一个狭小部分,在一定程度上甚至是人格面具或自我防御,他就会发现治疗关系可能变得很糟糕。我发现,在每时每刻都成为自己的全部——全部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对于自己毫无掩饰,在自己内心无所畏惧——这是那些在治疗中变化显著的当事人普遍的渴望。当然我要说,这是一个难度很大而且在绝对意义上说是不太可能实现的目标。但是当事人一个最明显的变化趋势,就是在每一个意义重大的治疗瞬间,当事人能够转变成为一个综合的复杂的自我变化过程。

转向对经验的开放

“成为真实的自我”还包括其他因素。也许一个已经不言而喻的要素是:个体开始转向一种对自身经验开放、友好、关系密切的生活。这种情况并不是轻易出现。当事人意识到他自身一些新的经验,机会可能出现,但一开头他是拒绝这个转变的。直到他在一种接纳的氛围中体验到一种自己一直否认的经验时,他才能够尝试着把它作为自身的一部分来接受。一个当事人带着些许震惊,体验到自己身上那种依赖的、孩子气的一面时,他说:“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清晰地感受过的情感——我从来不曾体验的一种情感!”他无法忍受他的这种孩子气的体验。但是他逐渐开始把它们作为自我的一部分来接受并包容它,随时接近它们并体验它们。

另一个年轻人,有严重的口吃问题,在治疗将近结束时,他公开了一些长期隐藏的情感。他说:“朋友,那是一场可怕的战斗。我过去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猜可能是因为太令人痛苦,以至于完全不能表达出来。我是说我现在刚刚开始感受到它。噢,这可怕的痛苦……谈论它太可怕了。我是说,我想谈论它,然而我又不想……我现在感到——我想我知道——它是一种常见的紧张——可怕的紧张——压力,对,就是这个词,我感到那么大的压力。在它出现的这些年之后,我现在才刚刚开始感觉到它……太可怕了。我现在几乎喘不过气来,我心里简直完全被堵住了,完全透不过气来……我觉得我要被压垮了。(他开始哭泣起来)我从来没有意识到那个东西,我从来不知道它。”此时他在向着对他来说显然已不再新鲜的内在情感开放,但是直到这时,他才充分体验到它们。现在他能够允许自己体验它们,他会发现它们不是那么可怕了,他能够更接近自己的经验并真实地体验它。

当事人逐渐认识到经验是一种友好的资源,而不是一个可怕的敌人。因此我想起一个当事人,在治疗将近结束时,他为一个问题迷惑不解,他用手抱着头说:“现在我感受的是什么?我想接近它。我想知道它是什么。”然后他等待着,安静而耐心地等待,直到他能够辨认出现在他身上的那些情感的品味。在治疗中我常常感到当事人正在尝试着倾听自己,尝试着倾听他自己的生理反应所传达的信息和意义。他不再那么害怕他可能会有的发现。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内在的反应和体验,他的感官和五脏六腑的信息,都是十分友好的。他开始想接近他内在的信息资源,而不是避开这些资源。

马斯洛在对他所说的“自我实现的人”做研究时,已经注意到与此同样的特征。在谈及这些人时,他说:“他们能够轻松地洞察现实,他们近似于动物式或孩子式的接纳性和自发性,表明他们对自身的冲动、欲望、见解以及主观反应具有非同寻常的自觉意识。”

这种对内心世界的高度的开放,往往与类似的对外在现实的开放体验相联系。“自我实现的人有一种惊人的能力,他们能够带着敬畏、愉悦、惊奇乃至心醉神迷的狂喜,神清气爽、天真烂漫地一次又一次地欣赏生活的原初的善,尽管这些体验对别的人们来说则可能是陈旧乏味的东西。”马斯洛的这些话非常适合用来谈论我们那些已经对经验开放的当事人。

转向接纳他人

一般说来,与这种对内在和外在经验的开放密切相关的,是一种对他人的开放和接纳。正如当事人转向能够接受自己的经验一样,他也转向接纳他人的经验。他珍视并欣赏自己以及他人的经验,只是因为经验本身的真实性。在此,让我引用马斯洛对自我实现者的评价:“他不会因为水是湿的而抱怨水,也不会因为岩石是硬的而抱怨岩石……当孩童睁大自己的眼睛,不加批评地、天真无邪地瞭望外面的世界时,他只是聚精会神地观察情形的真相,而不去争论这种情形有什么实质,也不去要求它成为另外一种情形。自我实现者观看自己身上及他人身上的人性时,亦是抱着这样的孩童心态。”我发现,这样一种对真实存在的接纳态度在我的当事人身上也不断发展。

转向自我信任

还有一种方式可以描述我在每一个当事人身上都能看到的这种模式,即他越来越信任并珍视他的作为一个过程的自我。这种观察使我开始更好地理解那些富有创造性的人们。例如,当埃尔·葛雷柯审视他早期的一些作品时,他一定会意识到:“好的艺术家都不会这样作画。”但不知出于何故,他足够信任自己的生活体验,即他的自我过程,所以他能够继续表现他的独特审美知觉。仿佛他会这么说:“好的艺术家不会这样作画,但是我这样作画。”让我们转到另一个领域。欧内斯特·海明威肯定知道“好的作家不这样写作”。但是幸运的是,他走向成为海明威,成为他自己,而不是走向成为别人心目中的“好作家”。爱因斯坦似乎常常忘却一个事实,就是好的物理学家不去像他那样思考问题。但他没有因为在物理学上不够充分的学术准备而退却,他只是朝向成为爱因斯坦,致力于思考他自己的问题,尽最大努力真实而深刻地成为他自己。这不是一种仅仅出现在艺术家和天才人物身上的现象。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当事人更加信任发生在自身的过程时,这些普通人在他们自己的领域内就变成了重要而有创造性的人,敢于感受他们自己的情感,敢于依靠在自我内部所发现的价值来生活,并以他们独特的方式来表达自己。

总体的导向

我已经描述了我在当事人身上见到的这种变化模式以及其中的某些要素;现在让我尝试一下,是否能够简洁地陈述这个总体的导向。似乎可以这么说:当事人有意识地、接受性地向着成为本质上和实际上真实存在的过程转变。他逐渐远离那个虚假的存在样式,远离成为一个人格面具。他没有不安全感或装腔作势的防御性,在自己的真实存在之外无所增加。他没有内疚感或自我贬低感,在他的真实存在之外无所减少。他日益听从自己的生理存在和情感存在最深处的声音,并且发现自己带着更大的准确性和深度,越来越愿意成为他最真实的自我。一个当事人在晤谈中开始认识到他采取的变化导向,满腹怀疑和惊奇地问自己:“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真的成为我想要成为的样子,那是完全可以的?”他自己更深层的体验以及许多别的当事人的深层体验,趋向于肯定的回答。如果当事人能够自由地朝向任何一种可能的方向变化,那么,成为他的真实自我,似乎就是他最向往的生活道路。这不仅仅是一种理性的价值选择,而且似乎是对当事人通过探究、尝试、不确定的行为来探索未来生存之道的最好描述。

众多的误解

我所着力描述的这样一条生活道路,在许多人看来的确不能令人满意。由于这个问题涉及价值标准的真正差异,所以在这方面我只能尊重这种差异。但我又发现,有时候这样一种态度是由某些误解引起的。我希望我能尽力来澄清这些误解。

它是否意味着固定性?

据有些人看来,成为个人的真实自我,就是保持恒定不变的静止状态。他们把这样一种目的或价值看作是固定不动或无变化的同义词。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误会。成为个人的真实自我,就是完全投身一个生存过程。如果个人愿意成为他的真实自我,他会在最大限度内促进自己的变化。确实,前来寻求治疗帮助的,正是那些拒绝自己的情感和反应的人。多年来,当事人一直试图改变自己,但是发现自己被固定在他很讨厌的行为样式之中。只有当他更多地成为他的真实自我,更多地接纳被自己拒斥的真实经验,他才会有希望发生改变。

它是否意味着邪恶?

对我所描述的生活道路还有一个更为普遍的反应:成为一个人的真实自我,意味着他就是坏的,邪恶的,不受任何约束的,具有破坏性的。它意味着要把某种妖魔鬼怪放出来,在我们的世界上兴风作浪。这种看法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陌生,因为我几乎在每一个当事人身上都遇见过。“如果我敢于让这些被压抑在内心的情感流露出来,如果我有机会实际经历那些情感,这将造成一场大灾难。”几乎每一个当事人在体验自己的那些未知经验时,都会有这样的态度,无论他如实表白或尽力掩藏。但是整个治疗进程的经验会打消这些顾虑。当事人会发现,如果他真实的反应是愤怒,那么他就可以如实体验他的愤怒,但是这种被接受、被转化的愤怒不再具有任何破坏性。他发现他能够实际体验他的恐惧,但是有意识地体验自己的恐惧并不会使他崩溃。他发现他可以做到自我怜悯,而这并不是什么“邪恶”。他能够感受并体验自己的性情感,或者自己的“懒惰”情感,或者对于他人的敌意,而我们这个世界的根基并不会因此而塌陷。这其中的道理似乎是:他越是能够允许他内心的这些情感流露出来并得到体验,它们就越可能在他的情感的总体和谐中占据适当的位置。他会发现,还有与这些情感交融在一起的其他情感,从而找到一种平衡。除了敌意、贪欲、愤怒,他还有关爱、温柔、体贴、合作的情感。除了懒惰或冷漠,他还有兴趣、激情、好奇的情感。除了恐惧,他还有勇气、冒险的情感。如果他能够以亲密、接纳的态度体验自己的这些复杂的情感,它们会在建设性的和谐之中发挥作用,而不会把他席卷到某种无法无天的邪恶道路上去。

有时人们用这样一种说法来表达自己的忧虑:如果一个人真的要成为他的真实自我,他也许会把自身野蛮的兽性释放出来。对此我感到有些好笑,因为我认为我们可以更切近地观察那些森林中的野兽。狮子经常被人当作是“掠夺性野兽”的象征。但是这种印象和真实的狮子有什么关系?除非它由于和人类接触而被严重扭曲了本性,狮子具有许多我所描述的人的特性。当然,饥饿时狮子肯定会去捕杀,但它不会野蛮杀戮,也不会贪吃无厌。它的形象气度比我们有些人还保持得更好一些。在它的幼年时期它显得无助和依赖,但它长大后会变得独立自主。它不会一味地被动依赖而不愿长大。在幼年期它是自私和自我中心的,但在成年期,它显示出相当程度的合作性,并且喂哺、照料、保护它们的幼崽。它也满足它的性欲,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会产生野蛮而贪心的纵欲行为。它内心的各种倾向和强烈欲望显示出一种基本的和谐状态。在某些基本的意义上说,它是动物界的具有生产性和可信赖性的成员。我所提出的基本想法是,当事人如果能够真实而深切地成为人类的具有独特个性的成员,不应该引发大家的恐惧。这种主张意味着当事人充分而开放地体验包罗万象的生存过程,成为一种在地球上发达程度最高,最具敏感性、活泼性、创造性的动物。根据我的经验,充分地实现当事人的独特性不是一个邪恶的过程。更恰当地说,它是一个积极的、建设性的、现实的、可信赖的过程。

社会含义

让我先用一点时间,对我刚刚描述的生活道路的若干社会含义做些说明。我的讨论表明,这是一个对当事人来说有着重大意义的导向。对团体或组织来说,它又有或者可能有任何价值或意义吗?它会被工会、教会、公司、大学、国家所选择,来作为一个实用的导向吗?在我看来这是可能的。例如,让我们观察一下我们国家外交事务的指导方针。一般说来,在过去几年间,如果我们听取我们领导人的声明,并阅读他们发布的文件,我们大概会发现?我们的外交手段总是基于高度的道德目的;它总是与我们以前遵循的政策相一致;它不涉及任何自私的欲望;它的判断和选择从来没有出过任何错误。可是如果我们听到某一当事人如此这般地讲话,我们会不假思索地确认:这肯定只是一个假面具,这样的口头声明不可能代表发生在他内心的真实过程。我想各位也会同意我的看法。

现在让我们来做一个假设:假如,作为一个国家,我们真能够开放、自觉、接纳地成为我们真实的样子,那么,在外交关系中我们会怎样表现自己?我无法准确地说我们真的是什么样子,但我猜想,如果我们努力真实地表达自己,那么我们与其他国家的交流将会包含下列一类要素:

作为一个国家,我们正在慢慢地意识到我们的巨大力量,以及与此力量相对应的权利和责任。

我们正在逐渐接受一个责无旁贷的世界领导者的地位,可是又有些无知和笨拙。

我们犯许多错误,我们经常自相矛盾。

我们绝对不是完美无缺的。   

我们深深地害怕共产主义的力量——害怕这种与我们不同的人生观。

我们高度地意识到自己在同共产主义竞争。如果苏联人在任何一个领域超过我们,我们就会感到极大的愤怒和耻辱。

我们有一些很自私的外交利益,比如在中东的石油方面。

但是我们又不希望统治别的民族。

我们对于一些人民和国家的自由、独立、自治,有着复杂而矛盾的情感:我们希望他们独立自治,并夸耀我们过去对这些趋向给予他们的支持,然而我们又经常担心他们这样做的各种后果。

我们倾向于重视和尊敬每个个人的尊严和价值,然而,当我们自己感到害怕时,我们就会背弃这种价值取向。

假如我们以某种开放和透明的方式,在对外关系中把自己的真实呈现给全世界,结果会是什么样子呢?我们将会努力尝试着接纳我们所有的复杂性乃至矛盾性,坦率地成为我们国家真实的样子。结果将会怎么样呢?在我看来,其结果会和一个当事人更为真实地自我实现时的体验是相似的。让我们看看若干可能的结果:

我们会更加轻松自如,因为我们没有任何东西需要掩饰。

我们能把焦点集中在眼前的实际问题上,而不是花费精力去证明我们是道德的,或前后一致的。

我们能够运用我们所有的创造性的想象力来解决问题,而不是徒劳地进行心理防御。

我们能够开放地推进我们自己的利益,也推进对他人的共情关心,并且让这些相互抵触的愿望找到一种对我们来说可以接受的平衡。

我们可以在我们的领导者的位置上自由地变化和成长,因为我们不会被那些我们曾经是什么、我们必须是什么、我们应该是什么的僵化观念所束缚。

我们会发现我们的恐惧会减少;这是因为别人会很少怀疑我们的外表后面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通过我们自己的开放性,我们会使他人产生开放性和现实性。

我们能够面对真正的问题,制定出解决世界性难题的方案,而不是纠缠于在谈判中彼此恐吓、相互较力。

简而言之,通过这些想象的例子,我是在建议:各个国家和各种组织都会发现,如同当事人已经发现的那样,成为自己内心真实的自我,这是一种回报丰厚的经验。我是在建议:这种视野不仅是在当事人的体验中可以观察到的一种趋势,而且还包含着一种可以适用于所有生活领域的哲学立场。

 

我带着每个个人询问自己的问题开始讨论——什么是我的人生目标,什么是我的人生目的?我已试着给大家讲述了我从当事人那里了解到的情况,他们在免除了威胁而鼓励选择自由的治疗关系中,以自身的体验例证了在他们的生活中一种普遍的导向和目标。

我指出,当事人往往会远离自我隐瞒,远离成为他人的某种期望。我已说过,对当事人来说,典型的转变是允许他自己自由地成为他的真实自我这样一个变化流动的过程。他也会对于自身的实际经验变得友好而开放——学会敏锐地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这意味着,他的那些复杂的情感和反应越来越和谐一致,而不是执著于僵化自我的整齐划一和清楚明白。这意味着,当他向着接纳他的“实在性”转变时,他就越来越可能以同样的倾听和理解的态度接受他人。如果他能信任并珍视自身复杂的内部过程,这些就会得到真切的表现。他具有创造性的现实态度,又具有现实的创造性。他发现,成为自身的变化过程,就是加快自我的变化和成长。他能够永不停顿地发现,在流动的感觉中成为真实自我,并不会使自己变得邪恶或失控。恰恰相反,他为自己成为敏感、开放、现实、内在引导的一个人类成员感到自豪,为自己能够有勇气有想象力不断适应变化的情境而感到自豪。这意味着,他不断地在意识中、在表达中采取行动,来实现与自己的机体反应协调一致的真实存在。用克尔凯郭尔更优美的话来说,存在意味着“成为个人真实的自我”。我相信,我已经说得很明白,这绝对不是一个简单而轻松的行动取向,也绝对不是一个可以完成的取向。这是一条永无止境的生活之道。

在探索这个概念的应用界限时,我曾经表示,这样一种生活取向并不仅仅局限于心理治疗的当事人,也不仅仅局限于正在苦苦寻求生活目标的那些人。对于一个团体、一个组织甚至一个民族,似乎这都是一条有意义的道路,而且会伴随着相应的回报。

我清楚地知道,我所勾画的这样一条生活道路是这样一种价值抉择,它与我们通常所做的选择和随波逐流的行动会大相径庭。然而,因为这是一些出类拔萃的勇者自由选择的道路,而且在他们身上表现为一种整合一致的趋势,所以我特意提出来,供各位方家斟酌。

 

第九章  一个心理治疗师对美好生活的见解(选)

——充分发挥人的机能

 

我对美好生活的看法大都基于我在心理治疗的非常密切和亲近的关系中与人打交道的经验,因此这些看法有一个经验的或实证的基础,或许这会与某种学术的或哲学的基础形成反差。我观察并参与到那些心理失调或精神困惑的人们为实现美好生活而挣扎的经验之中,从而了解到什么才是美好的生活。

我应该从一开始就说清楚,我所获得的这种体验源于多年来形成的心理治疗的一种特殊的观点取向。很可能所有的心理治疗在根本上是类似的,但是现在我对此却不像以前那么有把握。所以现在我想说明,我的治疗体验只是与在我看来最为有效的、名字叫作“当事人中心的”这种治疗相一致。

我感到,我对美好人生的了解大多来自于变化异常丰富的治疗体验,让我试着对这种治疗的本质做一个非常简洁的描述,并且假定这种治疗在各方面都处于理想的状态。如果这种治疗很成功,有深度又有广度,这将意味着,治疗师进入了与当事人之间的一种高度个人化的主观关系之中;这不是一个研究对象与科学家之间的关系,也不是一个期待诊断和治愈的病人与医生之间的关系,而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关系。这意味着,治疗师把当事人看成是一个有着无限的自我价值的个人:不管他的局限性、行为或者他的感受是什么,他都是一个有价值的人。这意味着,治疗师是真诚的,他不以任何防御性的外表掩饰自己,而是以他在感官上体验到的感受与当事人相遇。这意味着治疗师能够让自己理解这个当事人;意味着没有内在的障碍把他和当事人在关系中的每一瞬间的存在分隔开;意味着他能传达对于当事人的共情理解。这意味着,治疗师己经轻松自如地完全进入这个关系中,尽管在认知上并不了解它将通向何处,但他心满意足地在双方关系中提供一种氛围,允许当事人在最大限度上自由地成为他自己。

对于当事人来说,这种理想的治疗意味着,他将探索自己内心那些越来越奇怪的、未知的以及危险的感受。当事人在逐渐意识到自己被无条件地接受,所以才可能有这种探索。他因此变得对自身体验的各个元素熟悉起来,而这些元素在过去被拒斥于意识之外,因为它们对自我结构具有太大的威胁性、破坏性。他发现自己在关系中正在充分地、完全地体验这些感受,以至于在这一瞬间他就是他的恐惧、他的愤怒、他的脆弱、他的力量。而且当他体验这些千变万化的感受时,他发现,实际上他已经在这些感受的各种各样的强烈程度上体验到了自己,他就是所有的这些感受。他发现自己的行为以建设性的方式发生着变化,从而与他最新体验到的自我相一致。他不再担心自己的体验可能会成为什么样子,而是把它作为变化发展着的自我的一部分来轻松自如地迎接。

这是对当事人中心治疗的理想状态的极为概略的勾画。这里只是把我形成关于美好生活的观点的背景做了一个简洁的描述。

一个否定式命题

当我试图以理解的态度体悟当事人的体验时,对于什么是美好生活,我已逐渐得出了一个否定式结论。在我看来美好生活不是任何一种固定的状态。依我的判断,它不是一种美德,或者满足,或者涅槃,或者幸福状态。它不是一种个体在其中得以适应或者得到满足、得以实现的状态。用心理学术语来说,它不是某种内驱力的减少或者紧张状态的化解,也不是某种动态的平衡。

假如说,只要实现了一个或多个这样的状态,人生的目标就实现了——我相信上述所有这些词语,都曾经被人们以隐含这种意思的种种方式使用过。当然,对许多人来说,快乐或适应就等同于美好生活。而且社会科学家们还在不断地大谈这类紧张的消除,动态平衡或均衡的实现,仿佛这些状态就构成了人生过程的最终目标。

所以,我有些惊讶而且忧虑地意识到,我的体验并没有支持上述任何一种对于美好生活的定义。如果我把焦点放在那些个人的经验上,他们在治疗关系中已被证明发生了最大限度的变化,而且在经历这种关系之后的几年中,他们对于美好生活的体悟已明显取得了实实在在的进步,那么,在我看来,任何这些有关存在的固定状态的词语根本就不能恰当地描述这些当事人的情形。我相信,如果把他们描述成“适应良好的”,他们会认为自己受到了冒犯;如果把他们描述成“快乐的”或“满足的”,甚至是“实现的”,那他们会认为这纯粹是一种谬误。如果我了解他们,说他们所有的驱力性紧张减少了,或者说他们处于一种动态平衡状态,我认为是最不准确的。所以我不得不问自己:是否有某些方式能够概括他们的情形?是否我能提出任何一种有关美好生活的定义,而且符合我对当事人的观察得到的事实?我发现要做到这一点非常不容易,下面的内容只是一些尝试性的陈述。

肯定式的命题

如果我尝试着用几句话去概括我所看到的真实情形,我认为会得出下面这样一些结论:

美好生活是一个过程,而不是一种存在的状态。

它是一个取向,而不是一个目的地。

构成美好生活本质的这种取向是整个机体的选择,它具有心理的自由空间,使当事人可以在任何一个方向上变化流动。

机体选择的这种取向似乎有着某种可以辨认的普遍特性,这种特性在许多独特的个人身上都是一样的。

所以我可以把这些陈述综合为一个定义,至少可以作为思考和讨论的一个起点。以我个人的经验为依据,我认为,美好生活是人类机体具有内在自由时所自觉选择的一种变化过程的独特取向,而这个取向的一般性质显然有着某种普遍性。

过程的特征

现在让我尝试着具体说明,当这个变化过程的那些典型特性在治疗中出现在一个又一个人身上时,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对经验日益增长的开放性

首先,这个过程对经验的开放日益增长。这个阶段对我来说越来越有意义。它是防御性的对立面。我曾经把心理防御描述成是有机体对经验的反应,这些经验被认为或被预期为是有威胁性的,是与个体现有的自身形象或者与个体与世界的关系中的自身形象不一致的。这些威胁性的经验通过意识的歪曲或被拒于意识之外而暂时没有危害。我不能准确地领会我内心的那些体验、感受和反应,它们与我拥有的自身形象有着重大的差异。大部分的治疗过程是当事人不断地发现他正在体验到此前他一直没能意识到的、没能作为自身的一部分所“拥有”的那些情感和态度。

然而,如果当事人能充分地对自己的经验开放,每一个刺激——不管是源于机体内部,还是源于环境——都会通过神经系统自由地被传达出来,而不会受到任何防御机制的歪曲。这时就不需要“阈下知觉”这种机制,因为这种机制的作用是使机体借此得到对自我构成威胁的经验的预警。相反,不管刺激是一种形状、颜色或者周围环境中的声音对知觉神经的冲击,还是一种来自过去的记忆痕迹,或者是一种内心的恐惧感或快乐感或厌恶感,个体都会“体悟”它,让它完全地接近自己的意识。

因此,我称之为“美好生活”的这个过程,是逐渐远离自我防御,向着对经验的开放而转变的过程。个体变得越来越能够倾听自己,越来越能够体验发生在他内心的感受。他对自己的恐惧、沮丧以及痛苦的情感更加开放,他也对自己的勇气、软弱以及敬畏的情感更加开放。他能够在主观上自由地体验内心的感受,并能自由地意识到这些感受。他越发能够充分地体悟他的机体经验而不是把它们拒之于意识的大门之外。

日益提升的存在性的生活

对我而言,美好生活过程的第二个特征是充分生活在存在的每一个瞬间。这样说很容易被人误解,而且在我的头脑中这个想法也许多少有些模糊。让我试着解释一下我的意思。

我相信,很显然,如果充分地向新的经验开放,而且对这些新的经验完全没有防御,那么对这样的个体来说,每一个瞬间都将会是崭新的。内外刺激的复杂组合在此刻是完全新鲜的。因而这个个体可以意识到“在下一个瞬间我将会是什么,我将要做什么,这来自于那一个瞬间,而不能被我或被别人提前预测”。我们发现,当事人并不能够经常准确地表达这类感受。

这种存在性生活具有流动性,为了表达这种流动的性质,我们可以说自我和人格是从经验中显现出来的,而不应该说将经验翻译或扭曲以适合预先认定的自我结构。这意味着个人变成机体经验的流动、前进过程的参与者和观察者,而不是对经验加以控制。

这样一种沉浸于瞬间的存在方式意味着没有僵化、没有紧缚的组织框架,没有把结构强加于经验之上。它意味着一种最大限度的适应性,意味着在经验中发现结构,意味着一种流动变化着的自我和人格的结构。

在我看来,正是这种朝向存在性的生活的趋向在那些涉入美好生活过程的人们身上表现得非常明显。可以说,这是它最基本的特性。它涉及在体悟经验的过程中发现经验的结构。另一方面,我们大多数人对我们的经验都带有一种预先认定的而且永不会放弃的结构和评价,把经验勉强塞入价值框架中,并扭曲经验以使之适合我们的先入之见,而且我们厌恶经验所具有的那些难以驾驭的流动特性,因为流动性使得经验难以符合那些我们小心谨慎地建构起来的经验分类。对发生在此刻的事情敞开你的心灵,去发现那个当前的过程,不管它看来有什么结构——对我而言,当我看见当事人趋近它时,这就是美好、成熟的人生的特点之一。

对机体日益增长的信任

体验着美好生活过程的个体还有另一个特征,就是在每个生存环境中,机体作为达到最令人满意的行为工具,个人对它有一种日益增长的信任。让我再次尝试着解释我的意思。

对于在环境中选择采取什么样的行为过程,许多人依赖于一些指导性原则,依赖于由团体或机构规定的一种行为规范,依赖于他人的判断,或者依赖于他们在过去某些类似的情境中行为表现的方式。然而就像我观察到的那样,那些当事人(当事人的经验已经教会了我那么多)能够日益信任他们的有机体对一个新的情境的全部反应,因为他们发现,如果他们对经验开放的程度不断增长,做“感觉正确”的事情,这对真正令人满意的行为来说,可以证明是一种适当的和值得信任的指南。

试着理解其原因时,我发现自己采取了下面这样的思路:充分向经验开放的当事人可以掌握环境中所有可能得到的作为行动依据的信息,可以了解社会的要求,了解自己复杂而且可能相互冲突的种种需要,了解他在相似情境下的记忆,了解他对某个独特情境的知觉,等等。这些信息的确非常复杂。但是他能够允许他全部的机体、他的意识,去参与思考每一个刺激、需要、需求,对它们相对的强度和重要性做出极其复杂的估算和衡量,使他发现能够尽最大可能满足所有需求的行动进程。一个比较接近我的描述的类比,是把当事人和大型电子计算机作比较。既然他对自己的经验开放,那么来自于他感官印象的,来自于他的记忆的,来自于他以前的知识的,来自于他脏腑的和内部状态的所有信息,被不断地放入这个机器。机器吸收了所有这些输入的信息,并且很快计算出在这种生存情境中对必要的满足来说可能是最经济的行为进程。这是我们的假想人的行为。

我们大多数人使这个过程变得不可信赖,那是因为纳入了不属于当前情境的信息,或者是排除了属于当前情境的信息。正是在记忆和以前的知识被不断放入计算程序时,它们被看作就是此刻的真实,而不再是记忆和知识,这样就产生了关于行为的错误答案。或者当某些具有威胁性的经验被阻抑在意识之外,并因此被阻止进入计算程序或以一种歪曲的形式被输入,也会产生错误。但如果我们假设的这个人发现,他的机体是完全值得信赖的,因为所有可以得到的信息都可被运用,它就会以准确而不是歪曲的形式呈现出来。因此他的行为就会尽可能地接近于满足他所有的需要——增强自我的力量,丰富与他人的联系,等等。

在这种权衡、估量和计算中,当事人的机体不可能达到绝对的正确无误。它总是对可以得到的信息做出最佳可能的回应,但有时候信息会丢失。然而,由于对经验开放的缘故,任何错误、任何令人不满意的行为会很快得到纠正。计算总是处于自我纠正的过程中,不断地在行为中得到核查。

也许各位不喜欢我用计算机来做比喻。让我回到我所了解的当事人。如果他们变得对所有的经验更加开放,他们就会感到越来越可能信任他们的反应。如果他们“想要”表达愤怒,他们就把愤怒表达出来,而且发现其结果令人满意,因为他们同样注意到他们对情感、亲密关系和与他人的联系等所有其他的渴望。在找寻对复杂而令人烦恼的人际关系的解决办法时,他们惊讶于自身强大的直觉能力。只有在事后他们才意识到,在产生令人满意的行为过程中,他们内在的反应是多么令人吃惊地值得信赖。

更加充分地发挥机能的过程

我希望把这三条描述美好生活过程的线索一并概括进一个更为连贯清晰的图景中。看来,心理上自由的当事人趋向于变成一个更加充分地发挥机能的当事人,趋向于能够充分地体验并接受他的每一个感受和反应。他越来越多地运用他的全部机体感官,尽可能准确地感知内外的生存环境。他利用他的神经系统提供的所有信息,在意识中运用它,但是他承认他整个的机体也许而且常常比他的意识更具有智慧。当他从众多的可能性中进行选择时,他越发能够允许他整个的机体在它所有的复杂性中自由地发挥机能,以至于在当下变化中的行为将非常普遍地和真正地令人满意。他能够把更多的信任赋予这种机能,并非因为它是绝对正确的,而是因为他能完全地向自己每一个行为的后果开放,如果证明它们不够让人满意的话,就对它们加以纠正。

当事人更加能够体验他所有的感受,较少害怕他的任何感受;他就是他自身证据的检察官,而且对各种来源的证据更加开放;他完全沉浸在个人形成的变化过程中,并因此发现他完好而实际地变成了社会性的人;他更加充分地活在生活的当下瞬间,而且认识到这是终生最健全的生活。他正在成为一个更加充分地发挥机能的机体,对于自身的意识自由地在他的经验中流动并穿越他的经验,由此他正在变成一个更加充分地发挥机能的个人。

若干含义

什么是美好生活?对这个问题的任何一种看法都具有许多含义,我呈现的观点也是这样。我希望这些含义可以成为思考的素材。对此我做出几点评论。

自由观对决定论:一个新观点

这些含义的第一层意思可能不是直接显明的。它与由来已久的“自由意志”的问题有关。让我尽力以一种新的见解详细地说明这个问题。

有一段时间,我对心理治疗领域中自由观与决定论之间鲜明对立的两难困境感到很困惑。在治疗关系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些主观体验就是那些最基本的自由选择能力。这种能力使当事人感受到他的内心世界。他是自由的——要么选择成为真实的他自己,要么掩饰在一个面具背后;要么前行要么后退;要么以对自我和他人有破坏作用的方式实现其行为,要么以自我提升的方式行动;在生理学或心理学的意义上,要么十分真实要么麻木漠然。然而当我们带着一些客观的研究方法进入心理治疗这个领域时,像任何其他的科学家一样,我们受到一种彻底的决定论的束缚。由这种观点出发,当事人的每种想法、感受以及行为都被先于它的那些想法、感受和行为所决定。不可能存在自由之类的东西。我正在试图描述的心理治疗的困境与在其他领域发现的困境没有什么两样——只是这个两难困境被凸显到一个更明晰的焦点上,并显得更难解决。

然而,当我们根据我已表述过的充分发挥机能的个人的定义来思考这个两难困境时,我们就可以用一种清新的视角来理解这个困境。可以说,在治疗的最适宜的条件下,充分发挥机能的个体恰当地体验到最完全和绝对的自由。他自由选择与所有内外刺激相关的最经济的行为进程,因为它最令人满意。但是从另一个观点来看,这个同样的行为过程,也可以说是被生存情境中的那些因素所决定的。让我们把这个人与一个使用防御机制的当事人做一下比较。这个自我防御的当事人自愿选择了一个特定的行为进程,但发现他不能以他选择的方式行动。他被外在环境中的因素限定了,但是这些因素也包括他的自我防御、对有关信息的拒绝或者歪曲。因此他的行为必然不会令人满意。他的行为被限定了,他不能自由地做出一个有效的选择。与此相比,那个充分发挥机能的个人,当他自发地、自由地而且是自愿地选择那个同样被绝对限定的行动进程时,他就不仅仅是在体验、而且是在使用他的绝对的自由。

我还不至于那么天真,竟然认定这样就可以完全解决主观和客观、自由和必然之间的两难问题。然而,对我来说有意义的是:当事人越是能够过美好的生活,他将越能体验到一种选择的自由,而且他的选择将越能够有效地在他的行为中得到实现。

创造性作为美好生活的一个要素

我认为,很显然,有着“美好生活”取向的当事人是一个有创造性的人。他对他的经验世界有着敏感的开放性,他相信他有能力与他周围的环境形成新的关系,所以他将产生创造性的成果,过上创造性的生活。他不做出“调整”以适应他所在的文化。几乎可以肯定他不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但在任何时候,在任何文化里他都可以与他的文化和谐相处,同时建设性地生活在一种需求均衡的满足之中。在某些文化情境中他可能会以某种方式表现出不快乐,但他会不断趋向于自我的生成,不断给自己最深层的需要提供最大限度的满足,以这种方式来实现自己。

我相信,这样一个人,是那种进化论研究者所认可的最有可能在变化着的环境条件下适应并生存下来的人。他能够创造性地针对新旧环境条件做出适当的调整。他将是一个人类进化的勇健的先行者。

对人性的基本信赖

我呈现的观点的另一个含义很明显,就是当自由地发挥机能时,人类的基本特征是建设性的,而且是值得信赖的。这是我从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心理治疗经历中得出的一个必然结论。当我们能够把个体从自我防御中解放出来,使他向自身各种各样的需要以及各种各样环境和社会的需求开放,那么就可以相信他的反应是积极的、向前发展的、建设性的。我们不需要追问谁可以使他社会化,因为他最深层的需要之一就是与他人建立联系和沟通。当他更充分地成为自己时,他也将更现实地成为社会化的人。我们也不需要追问谁能够控制他的攻击性冲动,因为当他对自己的所有冲动变得更加开放时,他对被他人喜欢的需要和付出情感的倾向将会像他的攻击冲动一样强烈。在那些合理的适当的情境中他也许会有攻击性,但是不会有为了攻击而失去控制的需要。凡此种种方面,当他变得对所有的经验更加开放时,他的全部行为将变得更加平稳和现实,更适于一个高度社会化的个人的生存和提升。

有人说,人在本质上是非理性的,如果对他的冲动不加以控制的话,将导致对他人和自我的伤害。我不太赞同这个流行的观点。人的行为是极度理性的,带着微妙而有序的复杂性向着他的机体着力达到的目标前进。对我们大多数人而言,悲剧就在于我们的防御机制抑制了我们对这种理性的意识,结果是我们意识上是在一个方向上运行,而机体上我们却朝着另一个方向运行。但在那些体验着美好生活过程的人身上,这些障碍性因素的数量是逐渐减少的,他越来越参与到机体的理性中去。惟一可能存在的或证明是必要的对冲动的控制,是不同需要之间的自然的和内在的平衡,以及发现合理的行为方式来尽量满足所有的人类需要。在使用防御机制的人身上非常普遍的经验,是极度满足某种需要(如攻击性或性,等等)以致损害了其他所有需要的满足(如友情、亲情,等等),这种经验方式在充分发挥机能的人那里则大大减少。他会参与到机体极为复杂的自我调节的活动——心理上和生理上的平衡控制——之中,从而做到与自己、与他人日益增长的和谐共处。

生活更加丰富

我想提及的最后一个含义是,与我们大多数人狭隘的生活相比,美好生活的过程包含一个更宽广的范围,具有更大的丰富性。成为这个过程的一部分,意味着当事人涉入对一种更敏感的生活的体验,他会不断地害怕同时又不断地感到满足,这种生活有着更宽广的范围、更充分的多样性以及更深厚的丰富性。在我看来,在治疗中发生了显著变化的当事人,不但更密切地与他们的痛苦相处,而且更生动地与他们的心醉神怡相处;他们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愤怒,更会感受到爱;他们更深地了解恐惧,而且还有勇气体验这种恐惧。他们能这样充分地活在一种更宽广的范围内,原因在于他们有着潜在的信心,认定自己就是迎战生活的值得信赖的工具。

我认为,有一点非常明显,那就是对我而言,用幸福的、满意的、至乐的、愉悦的以及诸如此类的形容词,来描述我称之为美好生活的这个过程,似乎都不是特别恰当,尽管这个过程中的当事人在适当的时候确实能够体验到这种种感受。但是,似乎更确切的形容词应该是丰富的、激动的、有益的、挑战性的、意义深长的,等等。我深信,这个美好生活的过程,绝不是为怯懦者设计的生活。它涉及当事人潜能的日益拓展和成长。它涉及生存的勇气。它意味着使自己完全投身于生活的洪流。当当事人获得了内部自由的时候,他会选择这种个人生成变化的过程,作为最美好的一种生活;而这对于人类来说是极其令入振奋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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