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的道德等(选)

 

目  录

 

进化的道德(选)(霍尼)(1950)(本文自《神经症与人的成长》导论)

走向积极的心理学(选)(马斯洛)(1954,1987)(本文自《动机与人格》)

 

 

进化的道德(选)(1950)

 

(美)霍尼 著

 

神经症的过程是人类发展的一种特殊的形式,并且——由于浪费了人类发展所包括的建设性的能量——是一种特别不幸的形式。这种病态的过程不仅本质上不同于健康人的成长,而且在很多方面与正常人的成长完全相反,其强度超乎我们的认识。在有利的条件下,人的能量被用来实现自己的潜能,其发展形式多种多样。因其特殊脾性、能力、嗜好以及早期和后期生活的环境,他可能会变得柔肠百结,也可能变得铁石心肠;可能会变得极为谨慎,也可能会变得极为轻信;可能会变得极为自信,也可能会变得不那么自信;可能会变得好沉思默想,也可能会变得更为外向。他可以发展他的特殊的天赋。但是,无论其发展道路通向何方,都是他的既定的潜能的发展。

然而,在内心的压力下,一个人可能会脱离真实的自我。然后,他可能会将其大部分的精力转向塑造自我这样一种任务,通过内心的严格指令系统,成为一个绝对完美的人。因为,除了像上帝一样完美之外,再无任何东西能够实现他自己的理想的形象,能够满足他对(像他所感到的那样)他所具有的。所能有的,或者他应该有的那些高尚的品质的自豪。

本书(《神经症与人的成长》)中详细描述的神经症发展的倾向,使我们的注意力远远超出了对病理学现象的临床的或理论上的兴趣。因为它涉及一些基本的道德问题——它包括人的欲望、驱力,或臻于至善的宗教义务。如果自豪成了达到目的的动力的话,任何一位认真研究人的发展的学者,都不会怀疑自豪或自吹的讨厌和追求完美的可恶。但是,为了确保道德行为而在内心确立严格的控制体系,对它的合理性和必要性,一直存在着广泛的争论。假使这种内心的指令对人的自发行为具有限制的效用,难道我们就不能够——按照基督教的禁令(汝必完美……),为完美而奋斗吗?要是摆脱这些指令,难道人类的道德和社会生活就会面临危险甚至是面临毁灭吗?

本书不讨论提出和回答人类历史中这一问题的各种方式,我也不打算这么做。我只是想指出,答案取决于这样的一个基本因素:我们对人性的信念的本质有何不同。

广而言之,根据对基本人性的各种不同的解释,道德的目标具有三种主要的概念。对于那些相信人天生就是有罪的,或者是受原始本能控制的(如弗洛伊德)人来说,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讲,附加(在内心的)检查和控制都是无法放弃的。因而道德的目标必然是驯化和克服自然状态,而不是发展自然状态。

对于那些相信人生而固有某些本质上是的东西,又具有某些“恶”的、有罪的、破坏性的东西的人而言,道德的目的必定与上述目的完全不同。其中心思想在于通过信仰、理性、意志或慈悲等各种因素来加工、指导或加强,确信天生的美德获得最后的胜利——这一点与特殊的占主导作用的宗教或伦理观念相一致。在这里,所要强调的不是专门打击和压制邪恶,因为还有更积极的一些程序。然而这种积极的程序既依赖于某些超自然的帮助,又依赖于严格的理性或意志的理想,其本身就意味着在使用禁止和检查内心的指令。

最后,如果我们相信进化着的建设性的力量是人所固有的,正是这种力量促使人们实现其固有的潜力,那么道德问题又与前面二者迥然有别,这种信念并不意味着人之初性本善——这样这种信念就可能会事先设置了一个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这样的一种固定的知识,而是意味着,人生来并自愿地为实现自我而奋斗,并从这种奋斗中发展出一系列的价值。举例言之,很明显,除非他充满自信,除非他积极进取,富有创造精神,除非他团结协作地与他人相处,否则他不能充分发挥他的潜能,如果他只是沉溺于“无知的自我祟拜”(雪莱语),并不断地将自己的过错归咎于他人的缺点,那么,很明显,他就难以成长。真正说来,只有他替自己负责,他才能够成长。

因此,我们达到了进化的道德,其中,我们进行自我教化和弃绝的标准在于这样的一个问题:一种特殊的态度或驱动力对我们人类的成长是具有促进作用还是一有阻碍作用?正如神经症通常所表明的那样,各种压力都易于将我们的创造力转向非创造的或者说破坏的渠道。但是,只要我们具有自发地为实现自我而奋斗的信念,那么,我们就既不需要用“内心的紧身衣”来束缚我们的自发性,也不用鞭打我们内心的指令,让它驱使我们实现完美。毫无疑问,这种严格的方法能够成功地压抑不良的因素,但是,同样毫无疑问的是,它们会伤害我们的成长。我们不需要这些方法,因为,在处理我们自身的破坏力量时,我们看到了更好的可能性,那就是实实在在地革除它们。实现这一目标的方法就是不断地增强自我意识,加强对自我的理解。然而,自我认识并不是目的本身,而是解放自发成长力量的工具。

在这种意义上来讲,研究自我不仅是首要的道德义务,与此同时,就其真正的意义来讲,也是首要的道德权利。我们应该认真地对待我们的成长,就这个历程上来讲,我也会认真地对待我们的成长,因为我们自己就愿意这么做。当我们不去病态地纠缠自我时,当我们自由地成长时,我们也会自由地去爱,自由地去关心他人。对于那些年轻人,我们就会给予他们无忧无虑的成长的机会,当他们在前进的道路上遇到障碍时,我们就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帮助他们尽可能地找到自我,实现自我。无论如何,不论是对我们还是对他人,其理想在于解放和培养那些实现自我的力量。

我希望我的这本书,藉以清楚地阐释那些障碍因素,以其自己的方式,帮助读者实现这一解放。

 

走向积极的心理学(选)(1954,1987)

 

(美)马斯洛 著

   

一、狭隘的偏见

所有的人类关系、所有的人类制度以及整个人类文化,都是以人性为依据的。由于我们对人性所知甚少,通常是一些不正确的人性理论就代替了有条理、有根据的论据以及业已证实的规律在发生作用。这些关于人性的理论,不管正确与否,一直都是各种神学、政治和经济哲学以及人类据以生存的社会信仰的根基。

我确信,过去曾尝试过的各种价值体系,包括极权政治、战争、宗教、民族主义、各种经济体系、某些理性主义和浪漫主义哲学、工艺学和工程学等,它们的失败,主要是由于它们是建立在错误的人性和社会的概念之上的。并且,无论听上去如何荒谬,我担心,有相当数量的心理学家恐怕也是使用这些关于人性以及社会的错误的偏见和无意的假定进行工作的。因为这些偏见和假定是暗含的和无意识的,它们也就可以在今后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不受实验的限制,维护和巩固自己。

我希望讨论这些心理学家的这样一些主要的错误,即他们对人类所能达到的高度持悲观、消极、狭溢的概念,对人类生活的抱负估计不充分,将人类的心理境界定得太低。从目前心理学的现状来看,这门学科作为一个整体,在褊狭的概念和词汇的指引下,正以有限的手段过分地追求狭隘或琐碎的目标。   

心理科学在表现人类消极方面获取的成功一直比它表现人类积极方面大得多。它向我们展示了人类大量的缺点、疾病、罪恶,但很少揭示人类的潜力、美德、可能的抱负或者可能达到的心理高度。心理学似乎自愿放弃其合法管辖区域的一半,而仅局限于另一半,即黑暗、平庸的一半。这种态度绝不是非主流的、表面的,相反,它深入了整个文化,是主流的、本质的。

总之,我坚持认为,心理学尚未达到应有的高度,并且,我将探索这种悲观主义的错误是怎样产生的,为何至今尚未纠正,以及应怎样纠正。我们不仅必须了解心理学的现状,还必须了解它的天职和可能的发展趋势,但愿心理学能摆脱它对人性的可笑而悲观、狭隘而目光短浅的偏见。

二、心理学的消极方面

1.心理学的这种压抑和闭锁是从何而来的呢?依我看,任何特定的或原子论的解释都是行不通的。我们面对的不是健康人身上仅有的一个表面的瑕疵,而显然是全身的疾病。尽管还有一些次要的决定因素,但这种疾病从根本上体现了整个文化以及这个文化所特有的精神。

一般科学,尤其是心理学,表达了与正统宗教、经济学或社会结构同样的观念或世界观。例如,这种心理学太实用主义和机能主义,过于着重实利和成功的结果,以致很少对获取这些成果所使用的手段加以批评。它过分注重技术和技术的种种长处而忽视了基本的人道主义原则、目的以及价值,结果整个说来陷入了非道德与混乱。它过于单方面强调行为,而忽视了内在的主观生活清教徒化,过于焦虑、认真、冷酷,很少注意感官享受、肉欲、异教徒的快乐、嬉戏、悠闲,并远离鉴赏家的生活观。它很紧张而不松弛,无论从审美方面还是感情方面看都很贫乏。

2.过去,由于历史上的偶然,形成关心意动和情感的,是精神病学而不是实验心理学。这样,动力心理学就注定成了消极的派生物。我们关于人格和动机的绝大部分知识来自对神经症患者以及其他病人的研究。

3.人类的性格结构,尤其我们文化中具体的心理学家的性格结构也是造成心理学的这种人为片面的因素,因为,是心理学家最初造成了这种片面性,后来的心理学又一直维持了这种片面性。要充分理解这个历史的发展,我们就应仔细研究知识社会学和知识心理学,研究有创造性的发现者和他的模仿者之间本质上无法避免的对立。我们还要研究发现者与这个发现的组织者以及有关的行政官员之间同样无法避免的冲突。

我们必须透彻地研究科学的本质,研究它在人性和人的需要当中的起源,研究它的截然相反的作用:一方面产生安全和秩序,一方面破坏安全和秩序。

换言之,我认为造成心理学闭锁的根源与其说是在心理学中,不如说是在历史、文化、政治、经济、宗教的综合影响之中。

三、低上限心理学

有哪些因素维持、巩固了心理学的这种压抑并使其不能自我纠正呢?既然造成这种情况的大多数因素,如压抑、选择性知觉、各种防御途径,为增强安全和稳定而使任何变化趋向停滞等,已为人所共知,在这里,我只想讨论以下几个因素。

1.使人故步自封的使用最广泛而且历史悠久的方法是语义性的方法。它很简单,只需严格地按照过去和已知的东西来限定科学。于是,每一个激进的新问题,每一个新方法都被攻击为不科学。新鞋子穿起来没有旧鞋子舒服,人们往往用增添设施而不是用重新修建的手段改进自己的家,同样,大多数科学家也更喜欢舒适、安全以及熟悉的事物。他们的确也是人,觉得在一个具有熟悉的技术、概念以及问题的牢固的参照系中工作毕竟更容易些,令人震惊的谬论就是由此产生的。

2.由于将现状与理想混为一谈这个古老的亚里士多德的错误,我们现在研究的是现状而非在理想条件下应该是怎样或者可能是怎样。所谓人性,似乎通常就是现状的这种平均水平以及对于这种水平的承认。

3.默顿关于自我实现预言的概念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坚信一个信念就会使这个信念更有可能实现。默顿指出,有时情况和现象显得过于杂乱无章,因而旁观者的观点就变成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决定因素。例如,假如人们相当强烈地认为黑人根本就是游手好闲、漫不经心、懒惰成性、不可教育的等,那么,这个强烈的观念本身就变成了一个决定因素,并且往往导致这个观点的实现。一旦人们认为黑人是不可教育的,并且顽固地坚持这个观点,那么,自然就无须为他们修建学校了,假如没有学校,黑人得不到教育,他们就会表现出由于缺乏教育、愚蠢和迷信等产生的全部恶果。而迷信、愚蠢和平均智商水平低反过来又被当作黑人不可教育的证据。害怕战争的现象也是如此。对战争的恐惧本身往往导致战争的爆发。我们所熟悉的另一个例子是贵族政治综合病症:认为一些人是羊群,另一些人则是牧羊人,认为人类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人举止彬彬有礼,有自治和独立判断的能力,而大部分人都是愚蠢并且易受影响的,他们只配接受领导,接受照顾。然而,事实上,当人们受领导并且由别人为他们作决定时,他们就逐渐变得越来越缺乏自主性,越发不能领导自己,自作主张了。换句话说,这种信念是一种自我实现的预言。

4.几年前苛勒对行为主义的实验方法提出了有力的批评。当时对于动物是永远靠试验和错误来学习还是有可能通过顿悟来学习这个问题展开了激烈的争论。苛勒指责说永远不可能对这个问题进行考察,因为用来证明动物学习的主要工具——动物迷宫即使在最好的条件下也绝不可能证实顿悟。他指出,在那种情况下,甚至一个天才的人也只能用同白鼠一样的方法来学习,即通过试验和错误来学习。这就是说,苛勒声称,这个迷宫为动物显示其智能的可能性设立了一个限度。假如一个人在一个低顶棚的房间里为人们测量身高而这个房间只有四英尺高,那么没有人身高会超过四英尺。我们当然明白,这一个条件在当时情境的作用。这是一种方法上的悲剧性错误,它测量的是顶棚的高度,不是人的高度。我认为,用于指导实验和临床心理学的许多领域中的方法、概念和预期结果,在这个意义上正是自我限制的方法。换言之,这些方法将情境安排得使人不可能在最充分的高度上或在最理想的境界上表现自己。使用这些方法将只能证明,一个人像实验者们事先设想的那样是个跛足人。这样的自我限制的方式只衡量出他们自身的局限。

5.汉密尔顿、弗洛伊德、霍布斯以及叔本华根据对人类最坏状况的研究提出了人性理论。这就好比我们研究被迫乘木筏在大洋上漂流、没有水和食物、时刻受到死亡威胁的人们,并以此作为研究人性的主要途径。以这种方法,当然我们所获得的更多的是关于绝望心理学的知识而不是普遍人性的知识,汉密尔顿是从贫穷、未受教育的人当中进行抽象、概括的;弗洛伊德则过多地从神经症患者中概括出一般;霍布斯和其他哲学家观察的对象是处于极为恶劣的社会、经济和教育状况下的民众,他们得出的结论不应该延伸到处于良好的经济、政治和教育状况中的人们。我们可以称此为低限度心理学或者残废心理学或者贫穷心理学,但绝不是普通心理学。

6.心理学的自我贬低也是一个重要因素。由于上文提到的普遍的文化倾向,心理学家们更钦慕的往往不是心理学,而是技术先进的科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尽管从人本主义的观点来看,心理学显然是新的尖端,是当今最为重要的科学。

这样,就出现了模仿其他科学的倾向。流行的做法是,首先将我们的研究对象——人——完全当作一个物体或者一架机器来处理,然后,假如第一步失败了,再把他完全归于低等动物之列,如果第二步再次失败,这才勉强地,很不舒服地将他看成是一个绝无仅有的、较其他任何生物种类都更为复杂的种类的一个成员。然而他很少被当作一个不同于任何人的个人来研究。

正是这些不可能在物体、机器、老鼠、狗或者猴子身上发现的复杂性和独有的特性,正是这个既不是物理学家也不是生物学家,而只有心理学家才有资格来处理的主题,竟一直被固执地忽略了。

7.严格地说,只能衡量现状,不可能衡量潜力(除非重新解释它们,正如本书已作的那样)。并且有些现状是永远也不能像潜力所允许的那样充分发展的。测量法是太无能了。我们不能测量一个人将会有多高,只能测量他现在有多高;不能测量在最理想的条件下他可能表现的智慧,而只能测量目前条件下他现有的智慧。

8.如果一个人专注于研究精神错乱者、神经症患者、精神变态者、罪犯、违法者、意志薄弱者,他对于人类的希望必然会越来越有限制,越来越目光短浅,越来越退缩。他对人的期待会越来越少。

我们毕生的志向从梦想和平、慈爱、兄弟情谊退到致力于使可怜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活得更舒适些,或者每年再多培养一百个心理学家,或者在联邦监狱中建立更好的职业指导系统。单纯研究我们的失败和毛病,几乎不会使任何门外汉或者科学家感到鼓舞、振奋,产生希望和乐观的雄心。

四、提出改进措施

我至少可以提出一个能够被立即采用的措施,它能够防止、避免许多局限性。这一措施很简单,就是淘汰精神病人、精神变态者、神经症患者、适应病态文化却不适应健康文化的人、不善于使用自己(作为普通人)的能力或者自己独特能力的人、基本需要由于某种原因而没有满足的人,而只选择相对完善的人类代表作为试验对象。总之,如果我们对关于人类的心理学感兴趣,我们就应该注意采用自我实现的人、心理健康的人、成熟的人和基本需要已经满足的人作为研究对象,因为他们比通常符合一般标准或者正常的人更能够真实地代表人类。与目前的消极心理学,即由研究病人或普通人而产生的心理学相比,通过研究健康人而产生的心理学完全可以被称为“积极心理学”。

许多历史悠久的人性的“规律”也许实际上是温和的、普遍的心理病理学的现象。我确信,假如我们有系统地重复所有仅以健康人为对象而做的实验,就会发现遍及心理学的许多方面也存在这种问题。

我也对这种措施所产生的方法论上和概念上的副产品抱乐观态度。多少重要的新问题将因此向研究敞开大门,多少价值不大而又表面化的问题会被自然地放弃。心理学家们很有可能会自动发展更高水平的志向,并且更加无法容忍人为的方法上的局限性、低限度的技术以及作茧自缚的研究观念。

作为提高心理学研究境界的后果,至少可期望有下列类型的改变:

1.为我们的实验选择不同的内容和主题。

2.使用有区别的词汇。

3.心理学的新的中心概念,例如,成长、自发性、自我选择、接受、自主、潜力的实现等。

4.心理统计、理论研究、实验设计的不同方法。

5.许多传统的对立和两极分化的消除。

6.心理学在我们文化中的不同作用。这几乎可说是心理学对传统的宗教管辖范围的入侵。

7.减少对技术的强调,增加对性格发展的强调。

8.对于一般水平人的不满,对于调节、适应的概念的不满,对于是什么的不满。

9.对心理学的任务和范围的重新解释,将体现在大多数心理学教科书目录的变化以及研究生训练的变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