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哲学与政治哲学(1-8)(选)(1921)

 

(美)杜威 讲演

 

诸位须知学说发生在后。正如人先会吃饭,然后有生理学、健康学;先会说话,然后有修辞学、文法学、逻辑学。社会与政治的哲学亦然,人类先有制度、风俗、习惯,然后有社会哲学与政治哲学。

人类有一种天性,遇到需要时自有一种动作去适应他的需要。例如 ,饿了要吃、倦了要睡,久而久之,便成习惯了。但却从没有人发生过疑问,我们为什么要这样?这样了又如何?不但没有人发生过疑问,并且不许别人发生疑问。有许多志士往往对于制度、风俗、习惯、产生了疑问,以致牺牲了性命。历史上的证据很多,希腊的苏格拉底便是个最明显的证据。只因他喜欢发生疑问,人家便加他个妖言惑众引诱青年的罪名,把他毒死。这便是最初社会不喜欢学理的证据。

这样说来,思想和学说都是讨人厌的东西,大家便应从了制度、风俗、习惯走,如何还会有社会哲学与政治哲学产生呢?大概思想学说的由来,都在遇着困难的时候。譬如走路遇了困难,才产生造舟车的思想。不但个人的思想如此,便是人类共同的思想,亦复如此,总要一切制度、风俗、习惯,到了一个时代,感觉不适,然后才有社会的思想与政治的思想产生。所以社会哲学的产生,一定是在社会有病的时候;政治哲学的产生,一定是在政治有病的时候。

从历史上看去,要是人的身体没有病,一定不会产生医学、生理学、解剖学。因为人的身体要遇了伤、染了病,所以才有医学、生理学、解剖学出现,社会政治亦然,必是人类共同的生活有了病,才有社会哲学与政治哲学。试看历史上希腊哲学,也发生在纷乱征战的时候。要是希腊没有这种纷乱征战的情形,决不会有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等的学说出现。中国各种学说的产生,亦当如此。要是在老子、孔子的时代,中国的社会与政治没有病,也决不会有老子和孔子两大派的学说产生。

社会哲学与政治哲学既然因社会和政治有病,然后产生,那么究竟是种空言病状的诊书,还是种真能医病的药方呢?

我提出这个问题,是论学理与事实的关系如何,就是社会哲学与政治哲学对于实际的社会与政治,有什么影响。关于这个问题。有两派极端的学说。一是极端的理想派。这派认为学理对于实际有极大的影响,没有学理,便什么都没有。他们的缺点是忽略人类的习惯、自然的倾向和种种没有意识的行动。这是太理想的了。例如这次欧战,依这一派人说,以为都是两处学说冲突的结果。二是极端的唯物派。这派认为无论什么理想,都是物质的果,不是物质的因,学说不过是一种果。这一派的人无论批评什么,都应用唯物历史观的。他们注重生活状态、政治组织和经济上的利益,甚至某种美术也说是某种生活所产生的。

这回大战,依唯物历史观的一派看去,完全不是思想的冲突,而是物质上的冲突。德国在战前,物质发达已极、不得不向外发展,所以要争海土、商业、殖民地等霸权。就是英国方面,也有许多物质上的动机。这固是不错,但依这一派说来,简直完全是物质的,一切哲学宗教都是物质所生的结果,甚至于正义人道文化等好听的名词,据他们说来,都是资本家和军阀造出来哄人,做保护自己物质的器具,这也太过了。我提出这两派相反的学说来,并不是想批评他们,不过略为研究,好引起第三派的学说来。第三派的学说是最公平的。大概思想学说最初产生的时候,都是果。而非因,但产生以后,它又变做因了。思想学说很像漏斗一般,漏了什么东西到什么地方去,便和什么东西发生关系。思想学说一经传布到人,人有模仿、崇拜的心理。在这里,人是果,传到那人时又变因。我们对于思想学说在社会上政治上要它产生什么影响,所产生的影响怎样是好,怎样是坏,这是我们要讨论的。

思想产生以后,第一种功用是把流动的变为凝固的,暂时的变为永久的。如有一件变迁不定、一瞥即过的事实,把它抽象地提出来,变成一种学说,便凝固了,永久了。这个关系,实在太大,往往会引出危险。如罗马旧教把亚里士多德的学说采纳为正宗哲学,便是一例。又如东方孔子的学说,一经许多儒家的阐述,经两千年相续到今,也可想见这种功用的厉害了。

第二种功用便是在最危急的时候,可以维持许多人的信仰,去做很重大的事。例如这次欧战,只把自由、正义、公理战胜强权,几个名词可以使多数人去开战。这可证明唯物历史观一派的错误,若说这是资本家军阀所利用的,那么我要问他们为什么要造这些空名词,这些空名词又怎样能号召人去打仗呢?于此可见学说的势力,也可见人类的动作,不单是物质的动机。

以上所讲的两种功用,不单是好的学理有,便是坏的学理也有,不过好坏的效果不同罢了。

大抵这种派别,与人类性格的分类很相近,不外激进和保守两派,激进派不满于现在的社会政治,往往想把它根本推翻、另造一个乌托邦。

这一派对于现代社会政治,简直不睬,另有超于现在的社会政治。从历史上看去,这一派往往在先,保守一派往往在后。例如希腊,先有柏拉图,后有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先不承认当代的制度,自己想出个“共和国”来做他的乌托邦,然后有亚里士多德的保守论。又如中国,先有老子的哲学,后有孔子的哲学。老子不满足于当代制度,要去破坏它,另造个乌托邦,他的乌托邦是小国寡民,想必诸位早已经知道了。

第一派的学说不承认现代制度,要求理想的制度,所以注重个人——个人的自由、个人的良知、个人的本体;第二派也不是满意于现代制度,不过以为现代制度不是完全不好,它本身也自有它的道理,后人没有照着它做,所以坏了,我们只要去找出它原来的道理来改正或改良现制度便好了,所以趋于保守了。

两派的区别,大概第一派主张抛弃现行制度,另创乌托邦;第二派主张探求现行制度本身的道理,第一派注重个人的反省,第二派注重研究和考察。自从有了这两大派的学说,社会和政治事实,都受了影响,有许多人才,都是因此产生的,所以我们不可不注意。

历史上固然有许多社会哲学与政治哲学的派别,但是大概只有上述的两大派,我形容这两派学说,不免说得过火一点。我的目的,是要说出社会政治的背景。因为人类有一种通病,不是过便是不及,前几千年的人类,都吃了这两种极端的亏。人类的生活,不是完全推翻就可以解决的,也不是完全保守就可以解决的。人类的责任,是在某种时间、某种环境。去寻出某种解决方法来,就是随时随地去找出具体的方法来应付具体的问题。这便是第三者的哲学。

上述两派,同犯一病,便是要“根本解决”。一派极端的什么都不要,可惜天上不会掉下个乌托邦来,所以他们流于无为。一派极端以为什么都有理,只要回到本身的道理去,可惜办不到。这两派虽各走极端,所犯的病却一样。

怎样可以使人类的智慧,指挥监督他的动作,应付一时间、一环境的问题,便是现在要讲的社会哲学与政治哲学。

 

19世纪欧洲思想史有种共同的趋势,便是创造社会的科学,关于人生的科学——把从前的自然科学的方法,渐渐应用到人生方面来。可见科学的方法,可以应用于社会政治方面。今天所要讲的,便是这科学精神,对于第三派社会哲学与政治哲学的影响。

近代科学最初的起点和人生的关系很少很远。现在知道人生也可以用科学的方法去研究,结果发生了许多人生科学,如人类学、经济学、政治学,以及宗教、历史、语言等学科。这都是自然科学的方法应用到人生日用社会方面去的例子。

这种种科学的产生,便是人类的思想变迁了。从前以为只有自然现象可以用科学的方法去研究,关于人生方面何等繁复,何等不规则,决不能用科学方法去研究的。但是近来却知道人生虽是繁复,虽是不规则,也可分析到简单,并找出它的规则来,便也可用科学的方法去研究。这点可以证明人类的思想是变迁了。

社会科学家发明了许多社会科学,但又看不起社会哲学。他们以为哲学是玄谈,没有根据、不像科学有一定的律令,所以不值得去研究。

我并不想去批评他们,但是对于社会科学有一点可以说的:他们把一个时代一个区域的情形做了通则,以为百世而上、百世而下、东海、西海,都可应用。这是社会科学所常有的错误。

经济学上的各种通则,本是从一种特别情形特别事实底下的通则,他们却要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去应用,变成了公共的通则,又不许人家去修正。

凡是一个时代所发生的通则,时代变了,通则当然也变了,所以没有一种通则,可以称为定律。历史是继续不息的,通则也是继续不息的,所以无论哪一天决不能获得最后的通则。

我所以提到19世纪的社会科学,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可以分两方面说。

1.消极的方面。社会在那里长进,历史也在那里进行,所以要哲学去帮助它解说,不能单用描写或记载的态度,多少总要些理想。这是第一层。

2.积极的方面。社会科学产生之后,使人类思想变迁,知道人生的活动也可以用科学的方法进行研究。然后社会哲学从空中楼阁里降下来,使它带些科学的精神。这些精神是:注重事实;不尚武断;不敢以为最后的;不是天经地义,不过拿来应用的假设。因此成了带社会科学色彩的社会哲学。

第二层意思是说社会科学介绍了科学的精神与社会哲学,而成为我现在所讲的第三派社会哲学。这种哲学有三个特点:

1.实验的。从前的学说,都不根据人生日用的事实。现在这派学说,是人生日用处处可应用的,无用的结果便可证明或反证这学说的好坏,我们便可把知识和学理用来指挥引导我们的行为。     

2.特别的 。从前的学说,不是笼统便是普遍。现在这派的学说、是不用全称,不是笼统,都是特别的,没有普通的。

3.它的目的,在养成知识观念,可以随时随地补救特种情形,解决特种问题。

这种新的社会哲学,把知识学说看作指挥人生的一种工具。科学本分两种,一种是纯粹科学,一种是应用科学,现在可以应用科学比这种新的社会哲学。纯粹科学不把人生欲望与意志放在里面,而社会哲学则把纯粹科学的道理应用到人生欲望意志上去,不但不排斥欲望与意志,还用学理去帮助欲望与意志,使它不陷于痛苦,不往邪路上去。

纯粹科学完全是旁观态度。我们的欲望与意志,一点也不能加入。应用科学则不然。我们研究社会哲学,要用应用科学的态度,以学理帮助指导人的行为去达到他的目的。这是工具主义的态度、便是实验的态度。

社会哲学不是纯粹科学,而是应用科学。如经济学的目的,是帮助人类经济的活动,向哪一方面走,才能得到最大最多的生活利益,政治学也是如此,政治要怎样组织,才能使最大最多的人获得幸福。社会学是一种技术,政治学也是一种技术,社会哲学与政治哲学是指导它们,哪是对,哪是不对、这便是社会科学与社会哲学的关系。

从前没有学理来指挥引导人类的种种行动、便万事听皇帝、听长官、以为有好皇帝、好长官,便有好政治。这都是听天由命去碰机会的。推而至于各种人类的科学都是如此,不要靠天、靠旁人、靠机会,要用科学的知识来指挥一切,引导一切。

简单说,社会哲学何以要把它当做科学来研究,第一点是现在人类进化到这样地步,交通便利,调查容易。现在要去调查各种社会政治的情形,都是人类可以做到的,倘再不利用现在的文明,用科学的知识来指挥人类社会政治的行为,可能发生很大的危险。偶然的一件事,便把几千年辛苦经营的东西,都废坏了。

第二点关于方法,从前是笼统的、抽象的、理想的。现在是个体的、特别的、事实的。须要注重个体特别事实与通则通例的关系。如社会哲学要研究各地各种的时势,使之与通则通例发生关系。

欧洲思想史上有个例子,17世纪是个纷乱时期,有宗教战争,有政治战争。有朝代战争,因此当时便有一种国家主权、法律和秩序的需要。所以当时的学说,没有不注重国家主权、法律和秩序的。这是一种时期、一种地方的一种特别情形。以后却变成了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应当如此。至今还崇拜那国家主权、秩序、法律,我们还看见这等学说在中欧的危险,结果发生这次的欧战。

18世纪下半期、19世纪上半期,恰好有一种相反的状态。自从蒸汽机发明以后,生计状态大变,从前干涉的学说不适用了。而且产生了一种极端相反的放任主义,个人自由主义,可是这种主义到现在又不适用了,这种主义的流弊,被资本家利用,没有势力的人与有势力的人战斗,当然是没有势力的人失败。所以离开了时代和环境去讲哲学很是危险的。

旧式的社会哲学,只是两极端,一是对于社会下总攻击,一是对于社会下总辩护。

现在我们所讲的第三派哲学,不是总攻击,也不是总辩护,是要进步;不是天演的进步,而是东一块、西一块,零零碎碎的进步,是零买的,不是批发的进步。

现在世界上无论何处,都在那里高谈再造世界,改造社会。但是要再造或者改造的,都是零的,不是整的,如学校、实业、家庭、经济、思想、政治,都是一件件的,不是整块的,所以进化是零买来的。以上所讲各方面零零散散的改革,都很复杂,几乎无从下手。需要把它一件件地分析开来,然后一件件地去做。一点一点地去改革,将来一定可以做到我们理想中的大改造。

 

社会政治的哲学不是凭空产生的,是在社会政治纷乱不定的时候,生病的时候,然后有医社会病政治病的学说。这学说有三种区别:

1.悬一个理想的目的,与现状根本不同,去根本改造现社会和现政治。

2.这一派不如第一派的激烈,想找出个根本大道来,去补救修正现制度不良的地方,结集是毗于保守的。

3.这一派与上两派都不同,是想随时随地去找出现制度具体的病来,谋具体的补救或修正。

我们今天所要讲的是第三派的学说,也把一、二两派的学说,提出来略为批评。某种学说发起于某种病的时候,这学说的目的,在于修正或补救这种病——社会哲学与政治哲学在于修正补救现社会改治——我们对于现制度要去解决其具体的问题之外,还须有一点能指导全体的观念 ,譬如航海,有了罗盘,一定还要有地图。所以我们要知道社会动摇的原因在什么地方,是什么东西与什么东西的冲突, 有了这样的地图,我们才能想出什么修正和补救的方法。从前旧派的学说,总好说两两相对的名词,如说个人与社会的冲突、人民与国家的冲突、法律与自由的冲突等,连冲突的具体原因都看不出来,还说什么修正补救的方法呢?我们现在所要找的,还是那具体的事实的原因,而不是几个抽象对立的名词。

现在我们要提出第一个观念来,凡是一种冲突,不是社会与个人,国家与制度,实在是人群与人群的冲突。什么是人群?人群是人类有公共的目的去共同活动,小而至于一个游戏的组合——像球队,大而至于国家种族,虽大小不一,但人群与人群既有许多接触,便不能不有冲突。所以凡是冲突的产生,都是人群与人群的冲突。

有一种需要和兴趣,自然会有一种人群产生。譬如男女之欲,是一种天性的情欲,有了这种需要,然后有男女居室,成一家族。又如饮食和自卫保身之欲,也是一种天性的欲望,有了这种天性的欲望,然后有商工业、交通业。人类又有权力的天性,所以有纷争,有纷争然后有政府,有法律,所以有国家。人类又有信仰的天性,所以有宗教。

这都是人群之所以产生的原因。总而言之,人类有天性、情欲、兴趣、需要,每一种天性、情欲、兴趣和需要,便可产生一个人群了。

以上不过讲人群产生的原因,现在要提出第二个观念来,便是人群与人群冲突的原因。譬如我在家庭为一分子,在宗教国家等,也都是一分子,本来分不甚清。可是这许多人群,不能同时平等地发展,这便是人群与人群冲突的原因。从历史上看去,往往人群的发展偏向着一方面,其他的方面不是赶不上,便是被压下了,久而久之,积了几百年,那赶不上或是被压下的一方面,便要对于发展的一方面发生冲突了。我请举以下的几个例子。

1宗教。欧洲中古时代,从公元五百年到一千五百年,足足的一千年。这一千年里,宗教组合占最重要的位置,其他如家庭的组合,政治的组合,多统属在宗教组合之下。它提倡独身,将家庭的组合压下了;它提倡精神(禁欲),便将因饮食保身等而产生的工商业交通业等经济的组合压下了;推而至于算术,它反对的是耳目之娱,结果只有宗教的算术——便是用算术做宗教的奴隶。再推而至于教育,也只有教会的教育,它怕科学发达,去破坏宗教的根本观念,所以把别种教育组合压下了。从这个时代以后,宗教与各方面——政治等——常常发生冲突,打了几百年仗,到现在如意、法等国,还常有宗教和政治等问题发生,可见这个问题还没有结束。

2政治。学者所讲个人与社会的冲突,有时不是个人与社会的斗争,而是家庭与宗教的斗争。譬如宗教主张独身,便成了独身的社会。但人有情欲的天性,要有男女居室,宗教的社会不容许他。看似个人与社会之争,实是家庭与宗教之争。所以不能把斗争的方面,当做斗争的原因。除此以外,政治的组合,在历史上也曾占有过特殊地位,也曾把别的组合,如宗教、家庭等压下去做它的附属品。西洋人把政府实在看得太重,别的不说,单说欧战以来,政府占了极重要的地位,什么铁路、矿产以及经济、财产、教育,都可给它掌握。结果我们知道,有许多的明白人发生疑问,究竟国家政府是否应有这么大的权力,把一种组合,压倒其他种种的组合。将来这种种怀疑,一定是有加无已。

3经济。常人都说美国物质文明发达,是毗于唯物观念、金钱主义的。这话虽不尽然,实际美国的经济组合,确占特殊地位,把政治组合都压倒了。大资本家压倒政府,有时竟不晓得政府在哪里,还疑惑它在大城镇里的大工厂里呢。这种经济独占的流弊,使文学、美术等,都落在欧洲之后、现在虽随时想去改正,但最终难保将来不发生冲突。

4家庭。家庭的组合,有时也趋于一尊的地位。这是很自然的事。因为家庭之于人类所包的方面极广,是政治的、经济的、宗教的、教育的组合。所以它的趋势,渐渐把政治等都压倒了,去受它的支配。最初家庭是个生计的组合,如衣服、饮食、奴隶、牛马、妇女,都是它的财产。它也是个教育的组合,这个例子很明显,凡人没有不受家庭影响的。推而至于政治:家庭制度便是由酋长制度所蜕化;再推而至于宗教:家庭也是宗教的首领。在家庭里的人,一切崇拜、贡献,都由家庭率先引导。所以家庭最容易到一尊的地位,把政治、经济、宗教、教育等组合都压下去。

家庭的组合在人类生活上,本是很重要的。亲爱、和睦,以及保护幼弱的慈悲观念,都是从家庭生出来的。可是家庭组合地位过重,也有它的流弊。其一,偏于保守。保守一部分的权力传与一部分的人,以至思想等都变成死的、硬的。其二,不平等。既提出一部分来给予大权,其他部分自然被压下去。一部分有了大权,其他部分自然不能充分发展。

5地理的区域。小一点是邻居观念,大一点是同乡观念。根据地理上的区域,做种种组合,与以上几个例子略为不同:同党同教的人,可分在许多区域里;反之,一个区域里可以有许多不同党、不同教的人。好的方面,是把宗教、政治等的不同都联系在一起;坏的方面,便是区域的观念太深,此疆彼界分得清清楚楚。国界、省界、县界等都从此来了。

以上所讲说的是我们现在所讲的哲学的要点,我们要去补救修正现社会现政治,须先知道群与群的如何接触、如何冲突。从前社会政治的动摇,都是不知不觉的,随它自然的变迁,经了几十百年,去收它的结果。我们既生在现世,不要学古人那么糊里糊涂地行去。第一要研究社会上冲突的是什么东西,第二要观察哪一种组合太趋前了。研究了这两层,然后知道这种畸轻畸重的地方,然后才能去讲修正补救。总要使各种组合同时平等发展,即让一步,也要使各种组合不但不互相冲突,并且互相为用。所以这一派的学说并不是要一种组合趋前,是要各种组合都趋前,你取我与,我取你与,既不是完全保守,也不是完全推翻,先看出那畸轻畸重的地方来、然后去补救修正。这种学说,或者可以代替上述两派太笼统的学论。

 

一切社会政治学说的起源,都在社会政治纷扰不安的时候。社会政治所以纷扰不安的原因,起于偏重一种人群的利益、兴趣,把别种人群的利益、兴趣都压下去,结果一种人群独占优胜,那被压下的不平起来,便与优胜的发生了冲突。

这种讲法,与从前政治哲学史和社会哲学史普通的讲法不同。大抵从前的陈说有三派:

第一派是竭力提倡个人的自由、权利和尊 严这是个人主义。第二派不承认个人的自由、权利和尊严,注重全体的权利、制度、法律和秩序。第三派是调和于两者之间,讲究调和的方法,怎样使个人与社会调剂,怎样使自由权利等与制度法律秩序等调剂。照这三派的学说只是一方面是个人,一方面是社会。我们现在所讲的却不然,我们所讲是一部分的人群占了优胜,其他一部分的人群去和他冲突。

今天要提出两个大问题:第一,倘使以上这些话是对的,何以三四百年来的许多社会和政治哲学家都错了?旧的社会和政治哲学史上所谓个人和社会的冲突,究竞有什么意义?第二,我们现在的新学说和向来的旧学说有什么区别?是单是纸片上讨论上的不同呢,还是实际上有根本的不同呢?   

现在先讲第一个问题,便是向来传出来的旧学说所谓个人和社会冲突究竟有什么意义?简单说,实在不是一方面个人,一方面社会的冲突,而是两个社会的冲突。大抵一种人群已占优胜,变成了社会上公认的社会,那反对的一面也是种社会,不过前一种是已经得到公认,后一种是未经公认。从社会上看去,似乎后一种是个人去反对社会。其实他们所以反对,也为的是社会的利益、兴趣等。所以与其说个人与社会反对,毋宁说一方面太占优胜,过于自由,其他一方面也并不是反对法律、制度等,不过是想加入一点于现社会里,去管理它,修正它罢了。明了这一点对于以下所讲的便有头绪。   

所谓冲突的两方面都是个人也都是社会。优胜的一方面也是个人也是社会,反对的一方面也是个人也是社会。只不过前者已经得到社会的公认,后者还是将来的罢了。一部分人的利益已经得到社会公认,还有一部分方兴的利益,当时未经承认,并且与现状冲突,大家以为有危险,这不是个人与社会的冲突,是这一个以利益为中心的人群,与另一个以利益为中心的人群在那里冲突。

例如所谓宗教与科学的冲突:中世纪的教会,确是社会公认的。他们的话,便是社会的法律;一切立法、司法、教育等,都在他们手中;他们替社会保存礼教,维持安宁秩序,他们就是社会,社会就是他们;与他们冲突,便是与社会冲突。一部分要发表意见的新人,在他们眼中看去,是乱党,是叛徒,是自私自利。其实是他们自己把持了社会,名为替社会维秩序,实是替自己保利益,这倒是他们自私自利的铁证。

最好的例子便是东方人所常见的家庭:东方人以家庭为中心,家庭制度的利益,便是社会的利益,和它冲突,便是大错。年长的男子父兄,居一种特殊的地位,把卑幼、妇女的利益和兴趣都压下去。后来时代变迁了,子弟要说一两句话,要选择自己的信仰、职业、朋友、配偶,父兄便觉得这是与家庭制度的利益冲突,这也是与社会的利益冲突。其实子弟所要求的,也代表一种社会的利益,不过还没有经社会公认。所以冲突的两方都是社会,不过一方已经公认,一方未经公认罢了。

总而言之,从前所谓社会与个人的冲突,是两种个人两种社会的冲突。不过一个是已经得到公认,一个是未经公认;那未经公认的,社会上便不当他是社会。凡世界上革新家的革新运动,都要经过三个时期:

1.默认时期。如英国法律规定,夫妇只算一个人。那一个人是谁?便是丈夫。大家都以为这是天经地义,不足为奇。这便是默认时期。     

2.抗议时期。大抵社会上经过了一种变迁,新思想加入,新需要发生,便到了这个时期。例如女权运动,在工业大革命之后,当时家庭手工不适用了,妇女受到了种种经济上的压迫,渐渐到社会上去求生活,她们的习惯经验都变了,教育上亦受了些高等教育,渐渐知道社会待遇不平,要加入社会的秩序、管理。然而旧制度(男尊女卑的制度)还存在,运动的人还是少数,他们所要求的这个那个,便要发生冲突,这便是历史上所谓个人与社会的冲突。当时社会当他们是个人,他们也自承是个人,所以他们要提出个更高的理由叫“天赋人权”。这时一面是争取自由权利,一面是代表社会已成的秩序。

3.成立时期。人数渐多,渐有组织,渐有势力,渐有实行的机会,性质便不同了。这时有了一种社会的作用,人家不说是争权利,而说是尽义务,渐渐变为社会的一部分。

其实历史上所谓个人与社会的冲突都是这样。无论哪种革新运动,都要经过这三个时期。

再讲第二个问题,便是我们提倡的新学说,与向来的陈说是否仅仅是纸上的不同,还是实际的不同?这是实际的不同。凡是一个革新家去做革新运动,他要吃许多亏:社会与他为敌,他自己也觉得与社会为敌,社会上一切制度,都是不好的,最后甚而至于暴动,要用不正当的手段,去根本地解决,去笼统地改革,这是很危险的。现在我们的学说,是要教革新家用一种研究的态度。第一步是问他的方法,现在有某种需要没有做到,某种有用分子,有用能力没有发展,某种改革、某种新制度应去推行,这是种研究的态度。第二步要问那种方法真不真、好不好,革新家便也进了一步,知道他攻击人是不差的,但是他所提出的这个那个是否可以代替原有的这个那个,这也是一种研究态度。总之是把人的智慧用科学方法去批评研究。如是可以免掉流血等祸,旧社会不把革新家当做仇敌,而把他提出的这个那个当做社会的问题去研究,革新家也不把自已当社会的仇敌,而当是社会的一分子。

 

旧说把一切纷乱都归于社会与个人的冲突,和现在我们说的把他看作各社会的利益和机会的互相冲突,究竟在实际上有怎样的分别?我可以回答说,二者大不相同。旧说把一切纷乱都归于社会与个人的冲突,于是一方开始总攻击,一方又笼统地还击,把应该改良的具体问题完全抛弃,只成为一种武断的意气用事的态度。现在我们的讲法,把一切纷乱都归于社会与社会的利益和机会的互相冲突。因此,我们应该看出哪一方有利,哪一个没有利。前者是武断的,后者是科学的。实际上不同的地方就是如此。倘照旧说的趋势,以为纷乱起于社会与书气的冲突,势必一方面极守旧,一方面极维新,大家都不肯用研究的态度。旧的人并不想怎样可以保存旧的东西,只是一味为旧的东西辩护;新的人也说凡是旧的成为制度的法律秩序限制束缚等,都是不好的,无论如何改革,总比不改革好。固然,我们不能说大多数全是这样的极端,但当个人一味盲目维新,社会一味盲目守旧的时候,其情形确是如此。我们并不是要调和新旧,不过要想找一条新路,辨别哪一件是好,哪一件是坏,哪一件应改革,哪一件应保存,有一点具体的研究,用科学的态度,下具体的修正罢了。

譬如举无政府主义为例。它对于政府、法律、财产、家庭、婚姻等凡是束缚个人的制度,都极端反对。这是个人主义的极端。其实真正的问题并不是要种种政府、法律、财产、家庭、婚姻都不应该有,不过某种政府和某种家庭不应该有罢了。因为人性无论如何更变,总要有点限制,这是人身自然的组织,人性自然的趋势,即使完全推翻,还是要有别种限制起而代之。我们应该研究哪一种政府、家庭等可以存在、应该存在。但这是方法的问题。这种方法,就是科学的态度,做我们的指导。

以上所说的。都是绪论。现在再说鉴别能力的标准。

标准并不是理想的、做不到的,而是根据事实的,办得到的。譬如航海,单说要到某个地方,却不问航路、不用罗盘,人们便笑他是外行了。政治也是如此,如果不根据事实,一味空想,也是无用的。现在所论的事实,是根据人性而来的。我们应该知道人性的方向需要,拿来做根据,然后才好想出下手的方法。

现在且举出三种人性的需要做标准:风俗习惯,社会编制,共同生活。

1风俗习惯。从心理学上看来,风俗习惯是保存已往经验最经济的方法。

礼制便是人类公认的风俗,由风俗变了机制,便有很大的功用:就是把不固定不统一的风俗,变成固定的统一的礼制,大家都安稳照着做,不致错误。如果没有礼制,我爱这样做,你爱那样做,结果便免不掉冲突。没有礼制的时候,一定不安稳,有了礼制,大家才安稳,才放心。这是大致不错的。

但是风俗有好处,也有坏处。风俗礼制,本是保护已往经验的东西,后来竟变做硬壳子,许多人反来保护它、把生机都堵住了、堵截太甚,结果必定生出拿暴动推翻一切的革命。

我们想免掉这种危险,只有注重人的心思作用,用个人的见解来选择批评、研究、判断、试验。用人的心思来保存生机,使生机常常活泼,才不致老死。

我们第一个标准,就要想怎样调剂风俗习惯、礼制,使它不致妨碍人生的发展,注重个人的自由选择、自由评判、自由鉴别;不致风俗习惯、礼制变成一个硬壳子,一个死东西,才能免掉革命的危险。

2社会编制。风俗习惯,是不知不觉形成的;编制是有意造成的。编制得好,则用力少而成功多。要想竞争进步,非有系统的编制,使社会互相照应,像有机体的生活不可。

我们虽然不满意于德国人,但是不能不佩服其是个长于编制的国家。他们用科学的方法来支配各部,事事都有预定的计划,都要定期办到。这是它的好处。

但同时也有许多坏处,简单说来,对于自由发展、自由创造,一定有许多妨碍。德国编制,一方面很得到许多好处,一方面又得到许多坏处。因为集权过当。只有几个操纵的人做事,其余的都是机械。摧残个人的本能,阻碍个人的发展,这些都是编制的大毛病了。

我们第二个标准,就是要审查什么宜于编制,什么不宜于编制;编制有如何的限度,在多少限度以内可以实行编制;过此限度,则不能死守着编制的法子,才是正当的办法。

3共同生活。共同生活,彼此都是有益的,社会习惯编制,将来都要朝这个方向去的。这是最高社会的境界。我们的标准,就是想怎样才可使个人自由互助,交互长进,朝共同生活方面做去。

 

若要批评种种社会编制风俗习惯,究竟有什么最后的标准?我的简单答案是看这种编制风俗习惯能不能发展共同生活。共同生活便是自由交际,互相往还,交换感情,交换种种有价值的东西。社会的编制风俗习惯能够到这步田地的是好的,否则是不好的。

有几种社会组织,都很想筑一道墙,把社会各部分的交通隔绝。如埃及、印度的阶级制度,一切知识感情思想乃至婚姻等,都不能沟通:不但不去养成共同生活的习惯,竟还要隔绝它。不但埃及、印度如此,就是从前的欧洲社会,也分上流社会、中流社会与下流社会的三个阶级,彼此隔绝,不能沟通。

不但阶级制度如此,还有偏重一方面的,如家长制度,也是如此。在严格的家长制度之下,一方面是家长,一方面是家属,当中也像存一道墙,感情思想都被隔绝。又如独裁制度,无论是政治的,实业的,还是家庭的裁制,他们的组织,都是一方是上,一方是下,一方是尊,一方是卑,没有互相沟通的机会。又如宗教,变成了特权阶级之后。教内牧师变成专门职业,专管祷告礼节等事,和社会一切生活都是隔绝的。又如教育,在学校里边的便成了读书人的阶级,农夫工人等不识字的便成乡下人的阶级,乡下人以为读书人高不可攀,所以也不同他们往来了。本来理想中的宗教,原是解决人生问题的,不应该离开人生专向出世的方面做去。教育本是应该拿社会生活做根据的,使教育与社会沟通,使生活受教育的影响。如工厂商店本不是专为发财的,目的在流通货物,不但要使物质方面流通,便是精神方面也要使它流通。我们所希望的社会,便是有这种自由沟通、自由交换的社会。

我今天要提出来讲的就是各社会互相交换往来的关系,是共同生活的要素。先从消极方面说,如果没有共同的生活,便发生什么弊病?这个最普通的例子便是主奴的关系。我所说的主奴关系并不是专指黑奴式的奴隶制度而言,凡是家庭中父对于子,夫对于妻,政治中的君对于民、实业中的雇用者对于被雇者等,总之一方是上,一方是下,一方有统治支配之权,一方被统治支配,一方发命令,一方受命令这些关系都是一种主奴的关系。我们且看这种关系有什么弊病。大概它的弊病可以分作两部分说:一是在社会本身上有绝大的危险,使社会本身不能持久;二是在个人方面妨碍个人人格的发展。

先讲为什么社会本身会产生危险。因为有许多人以为把社会分作上下贵贱、尊卑长幼各阶级,虽然有点妨碍个人自由,但于社会本身很有好处,很可以保持社会的安宁。他们以为因为要保持社会的安宁,只好叫一方面稍吃点亏,社会全体却受益了。这种见解的错误在于不知道这种社会阶级的护符只是武力。凡是拿武力来做根基的,终是不牢固、不耐久,内部总要发生危险的。不但于个人有害,就是社会本身也有害。因为独裁政治和平民政治绝对相反。平民政治是想叫社会互相沟通,互相影响,根本不靠武力、只靠兴趣维持——社会各分子都有表示兴趣的机会,各方面交相帮助,使社会巩固。独裁政治全靠武力迫压,只有一方面的自动,没有互助的精神,所以不能稳固。

这种没有共同生活的社会何以要用武力做根基呢?因为社会各分子对于社会本身没有兴趣,全靠武力迫压才可团结。武力减少便立刻涣散了。

如中国历史上每换一个朝代,必有一次大乱,直至有人把群雄征服不纷乱才能平定。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他们全拿武力来维持秩序,表面上虽然很似太平的,但各方势力一不平均,纷扰就马上起来了。可见得全凭武力维持的秩序,没有武力便即刻要乱的。至于立宪政治,使各分子都有表现兴趣的机会,所以政府虽然变更,秩序绝不会纷扰的。   

再看这回由欧战发生的大扰乱,这样大的扰乱是从前没有见过的。结果便有几国受了一场大劫,到了不堪的时候,便成了纷乱的现象。但是居然有几国经过大劫而不乱的,这是什么缘故呢?比较看起来,经不起这次大劫的国家,都是奉行独裁政治的,如俄国、德国。俄国行独裁制度更久,所以乱的程度更甚。再看那些奉行平民政治的国家,不靠武力把持,却使社会中各分子都得自由加入社会之中,觉得国家不单是几个代表人物的,是大家的意志、大家的感情、大家的兴趣联合起来的。既然有这种意味,所以都靠你帮着我,我帮着你—一所以虽然经过这样大劫,究竟不致大纷扰。

观察这种情形,应该使我们生出一种觉悟:就是独裁政治一定没有共同生活,一定不能使各部分的感情兴趣互相影响。至于平民政治的根本观念,便是凡是公道的政府,须根据于被治者的同意。政府一切行动既以被治者的同意为根据,被治者觉得自己也是社会的一部分,社会的意志便是他们的意志,尽一部分义务便享一部分权利,所以他们都愿意帮助政府做事——这便是国家最稳固的根基。独裁政治虽然也有能维持一二百年的,但是在历史上看来,却是很短的时期,还请大家不要贪图这点小利,究竟须有共同生活的社会,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独裁政治表面上似乎很有力量,其实都是假的,比较共同生活的社会弱得多了。平民政治是以大家的情愿作根据,表面上好像禁不起大危险,试验起来却很靠得住的。这个最显明的例便是工厂的组织。

旧时的工厂,经有名专门学者的调查,每天工人所作的工不到他能力的一半。因为他们没有兴趣,把工厂看作人家的东西,所以即使有能力也不肯用。可见得独裁政治表面上虽似有力,实际上却是无用的。譬如工厂的工人为什么不肯用力呢?因为他们觉得他们做工是为生计逼迫的,他对工厂没有别的责任,对于制造、出品、销路、盈余分配等问题全不管的,结果便没有个人的兴趣,不是故意捣乱,便是故意糟蹋好材料,用种种消极抵抗的法子。现在美国的工人,工钱也增多了,时间也减少了,比较中国好得多了,但是他们还不满意,还要要求管理权。这就是想把民治主义应用到实业的组织之中,使工人不但拿钱,并且要有兴趣,要有发展才能的机会,使他们觉得自已也是工厂的一部分。这是心理上的问题,不仅是工钱和时间的问题。   

人类并不是机械,是有血气的、有心思才力的,筋肉的能力比较很小、此外还有重要的心思、感情的能力,比筋肉的能力更大。倘若社会的组织能使社会中所有心思感情都愿意拿出来为社会所用,这种社会比那全靠武力把持的社会,自然要稳固得多了。   

再说没有共同生活的社会在个人人格上发生的影响。这个影响可以分作被治者与治者两方面说。

被治者方面在这种没有共同生活的社会中,受到两种恶影响:

首先,是心理上的恶影响。最浅的心理方面的恶影响便是愁苦、怨恨、不满足,甚而至于发狂,得精神病。据现在学者的研究,对于精神病所下的断案是:精神病是由于人类平常应该有的正当需要情欲被强压下去而起的。可见得凡压迫人类正当的兴趣、正当的愿望,结果自然发生精神上的种种病症。

然后是才能上的恶影响。天才必须常常试验才能发展,如果不用,虽然有统治经理的才能,也会渐渐消失了。其次,天才如果不能向正当的方面发展,便要向不正当的方面发展。这方面摧残了好天才,那方面便养成了坏品性。主奴阶级的社会能产出两种坏根性:1.奴性——服从、阿谀、诌媚,想种种不正当的方法迎合在上者的欢心;2.狡诈性——狡猾、奸诈、说谎,用种种不正当的方法规避在上者的威权。

最可悲的是,这种制度造成的恶果反过来替这种制度辩护,说这种制度必不可废,这一班依赖的、狡猾的、奴性的、没有知识的人哪配同我们享有共同生活?其实这种缺点并不是他们生成的,乃是没有共同生活的制度造成的。不良的制度养成了一部分人的奴隶品性;后来反用这种制度的结果来替这种制度辩护,说他们不配同我们平等,这是世界上最大的悲剧!  

我们不要说这种恶影响单是被治者的一方面受着,那治者方面也受着的。治者方面所受的恶影响是:

l.道德方面。因为统治者越发当权,越发养成一种残忍、暴虐、骄傲、奢侈等不正当的行为品性。他们所以这样,也不是天生的,也是制度养成的。他们常常高居人上,别人的苦痛一点都不知道,所以只有一方面的道德。

2.知识方面。统治者方面虽然占了许多便宜,有钱有机会可以求学,但是他们所学的都是偏于狭隘一方面。就举政客而论,他的知识一定向细小的方面发展一部分的技术,不像大政治家的能于各方面的希望都采一部分,使各方面共同发展。

还有一个重要的坏处便是上等阶级最容易堕落,或衰败,连平常的知识都没有。从历史上看来,没有一朝帝王起初不是英明的,传了几代,便成为特别阶级,不同外人往来,要怎样便怎样,没有限制,久而久之,便生下不好的种嗣,这都是人人共见的事实。最大的原因,便是没有共同生活;如果有共同生活,断不致有这样堕落的情形。

以上所说的都是例子,不过想用来说明我所讲的民治主义的哲学。这种哲学所主张的是什么社会呢?这种社会一定使各分子有自由发展,自由交换、互相帮助、互相利益、互通感情、互换思想知识的机会,社会的基础是由各分子各以能力自由加入贡献的。在表面上看来,似乎不大强固,但其实强固得很;不但强固,而且可以减少各种因隔绝沟通而发生的弊病。

 

前几次讲演,都是关于社会哲学与政治哲学的性质、范围和用处,并提出评判的标准。从今天起,将提出实际的问题,就是社会哲学与政治哲学所应该讨论的问题。这标准应用到问题上来,可以把问题分作三大组。

第一组是政治法律的问题。如政府是什么,政府的作用和性质是什么。政府的范围有多少、哪些事应做、哪些事不应做。政体哪一种最适宜。独裁政治主张功效,究竟应以什么为限度,它在法律上的性质如何,用处如何。还有无政府的主张,究竟有没有几分理由——这都属于第一组。

第二组是知识思想界的问题。社会政治的组织,虽然重要,不过还是文化的一部分。最重要的是宗教、教育、思想、艺术等种种问题。所以三种当中,第二种可以算得较为重要。例如究竟在个人信仰上,威权占什么地位,遗风占什么地位,自由占什么地位。一切思想言论出版集会的自由,诸君可以回想,在历史上占何等重要的位置——这都属于这第二组。

第三组是社会生计或经济的问题。例如资本家占什么地位,劳动者占什么地位,财产占什么地位,应该公有还是私有呢。经济生活应该用竞争的制度,还是用互助的制度呢。这都与社会哲学与政治哲学有密切的关系,所以提出来属于第三组。

这三组问题当中,先讲最后一组,就是关于经济的问题。因为经济的问题,是社会生活的基础。社会生活与个人生活相同。人身上不能没有营养,社会也不能没有营养。倘不能满足他的欲望和需要,社会生活便不能持久。故把最后的一组问题提出来先讲。

经济的生活范围所包很广。第一,包含人生的欲望。如饥了思食、渴了思饮,和一切人生需要的种种目的。又因要达目的,所以去劳动。第二,包含用以达到目的的种种工具,种种组织。第三,包含商品货物等,就是一切欲望的结果。这三种都含在经济生活之内。

社会哲学和政治哲学的大危险,莫过于看不起经济的生活,以为这是无往而不在,最下贱而不高尚的东西,不值得哲学家的研究。这种哲学很危险,而且一定没有好结果。

要知社会文明的程度,与生计的程度成正比例。野蛮人因为需要少,欲望少,所以生计的程度低。文明人想用种种方法,达到满足他的欲望需要,所以有美术、宗教等种种发展。社会生计的生活,哪里能藐视呢?

经济生活的重要,就是他与社会生活的关系所生的影响。第一个意义,便是实业工业发展的结果,能渐使人类社会分工。这种人做这些事,那种人做那些事。于是又引起第二个意义,就是大家互相帮助,互相依靠,你供给我的生活。我供给你的生活。

分工的最大利益,便是能使一部分人专门负责一部分事,养成一种专门的技能。否则虽有种种技能的天才,也只配压下去,不能发展到高等的地位。

各种技术,从前都很简单,现在则复杂繁多了,格外发展了。所以分工的利益,尤能使各部分彼此互相帮助,互相依靠。一部分人专管种植,他的出品,自有另一部分人为他运输、买卖、交易,又另有一部分人担负消费。彼此互相依靠,互相帮助。社会的生活,是有机体的生活,这一部分停止了,那一部分也受着影响。分工的大效用,就是能使社会变成有机体。

以上种种,都是说明分工的经济生活,可以使人的天才技能格外发展,社会生活也格外进步、格外有趣。并可彼此互相帮助、互相依靠,使社会生活成为有机体的生活。这本是很初浅的道理,用不着再三申明。无如有许多人,仍执从前的成见,瞧不起物质文明,以为物质文明的发展,能使道德堕落,于精神文明大有妨碍。不知物质文明,其材料虽属物质,而实为精神文明的基础。因为物质文明,能使社会各部分的关系愈加密切,所以不但是物质方面的事,而且是精神道德生活的基础。

这种成见,我们固然不能承认。但有许多学说,哈恰与之相反。如18世纪及19世纪初的英国学者,把这经济与社会的关系看得太重,于是趋于极端,认为政治、知识、思想一切,都不值得什么,只有经济的生活最为重要,其余都可归并到它的里面去。

从经验看来,这派哲学,却有几种根本上的大缺点。他的根本错误在于他所假设的情境为实际上所不能有。他的假设,把自由贸易、自由竞争的各分子看作能力平等。讵知无论个人、团体、国家断不能有这么一回事。

现在可以指出两个意思:

1.商业的互相依靠互相关联,可以算好,也可以算坏,从前孤立不相往来的时候,帮助固然没有,冲突自然也没有。现在既相往来了,一方虽收互助的效果,一方却有冲突的事实。所以现在应该讨论的,是怎样管理支配,才可以使彼此有益,而没有害。

2.自由与平等,不是并立的。法国革命的时候看自由、平等、博爱,三大主义,认为最多的自由,一定得到最多的平等。讵知结果反增加不平等。种种经济界、劳动界的不平,都是起于自由太甚。所以现在应该讨论的是怎样可以调和自由与干涉,使一方面能发展自由,而一方面境遇仍能平等。

 

经济生活的重要发生两种结果:1.使人类分工,各人能把自己的天才自由发展;2.使社会各部互相帮助、互相依靠,使社会的生活彼此联络,如网的样子。

欧洲实业大革命的结果,发生一种新的政治哲学。这种哲学,承认经济生活的重要,谓倘能以经济生活为基础,则一切国内国际的种种问题,都可由此解决。

国内固因互助互依的结果,大家不至冲突,即国际间也可因此去掉种种无谓的疑忌,渐渐至于大同。但后来此种学说,非但没有实现,而事实上也洽洽与之相反。这因为自由发展的最大条件,在于能力平等,而实际无论个人、团体、国家的能力,断没有平等的,所以竟酿成这么大的战争。近百年来,此种学说,遗留给我们种种困难的问题。

关于工业大革命之后,一切出产制造,都利用大机器、大组织、大营业,所产生的一种个人主义。此种主义,注重个人的自由去取、自由选择,爱做的便做,不爱做的便不做,打破从前的“名分”观念,而代以“契约”的观念。

英国著名历史学家亨利·梅恩说,人类历史的进化,从分位的时代进步到契约的时代。分位时代,就是注重名分和地位,如印度和埃及的阶级制度:生在那一级的,便永远在那一级,世代如此,有一种天生的命定的分位,不能逾越。欧洲古封建时代也是如此。分位制度的范围很大,奉行的国家也很多。      

分位的社会,其最重要的性质,是有许多命定的阶级。每级里面的人,都是世代如此,不能逾越到别级里去。从历史上看,欧洲阶级制度的打破,不在政治的变迁,而在经济的变迁。因经济的变迁而影响于政治,再影响于阶级。

试看1718世纪的英法大革命,其中便有区别。英国1688年的革命,是政治革命,法国1789年的革命,不仅是政治革命,而且是社会革命。因为它能把封建时代传下来的遗迹,各人有各人的名分的制度,一起打破。正如亨利·梅恩所说的话,人类到一个时代,自能把阶级制度打破,而代以个人自由商定的契约时代。

这种变迁的结果,产生了一种新政治哲学——个人主义。其中心观念就是以个人的自由意志去结合,去做自已要做的事,用不着政府或法律的干涉。政府的权力愈小愈好,只要于各人订了契约偶有违背的时候,略为他们料理。总之此派大意,是重视经济、以经济学的道理应用到政治上去。经济组织,比政治自身还要重要。一切政治的问题,都用经济的原理来解决。

我们再回过头去,看看两千多年前柏拉图的政治哲学。做个比较。柏拉图的学说,可谓最高最完全的讲“分位”的政治学说。他说,社会不可没有分位。社会的安宁,全赖各阶级的人各有他的本分,各司他的事业。这才是理想最高的社会。

柏拉图并非顽固守旧的人。他对于当时的希猎,只有一小部分是公民,而大多数都是奴隶的社会,并不满意,认为这种制度,非但不能维持安宁,还可引起纷乱。所以他的哲学,是要找出一个合理的标准,照社会的需要,定几种不可少的阶级。

柏拉图研究社会的需要,应有三大阶级。

l统治者的阶级。人类不能没有合乎理性,合乎经验的统治者,否则便要纷乱。但这根据学理经验的统治者,只有哲学家可以当之。所以只有哲学家可以做君主,因为只有他有最高的学问知识,配做支配全社会的指挥者、统治者。这是他的理想国家第一级。

2执行法律者和兵的阶级。圣人、贤人立了法律,不能无执行的人。国有外患,不能无防御的人。故需要一种勇敢的人,为圣贤执行法律并防御外患。这是国民兵在他的理想国中占第二级。

3生产的劳动的阶级。此级以物产供给大家,应生计的需要。此三种阶级,倘能各尽其职,互相扶助,天下便安宁了。 

柏拉图的计划,完全是个理想的乌托邦,但是很可以拿来做个讨论的基础,因为哲学史上他是第一个可以代表主张分位学说的人。以现在的眼光看来,他是一个国家社会主义的哲学家,因为他的种种计划,都用国家少数人的权力,去支配各部分的需要。他对于一切人生日用的经济生活、需要和欲望,都取不信仰、瞧不起的态度,认为这种需要和欲望,只配压下去受政治的支配,不配在社会上占重要的位置。   

此种哲学与18世纪及19世纪上半叶英法的学说处处相反。他们认为经济在政治社会中最重要,倘能使人人自由发展,自由订立契约,自由履行契约。社会上什么都安宁了,再也用不着高高在上的圣人、贤人。况且各部分的利害关系,只有各部分自己能知道,没有别人可以代为筹划的,所以不如让各部分自由发展,自由订约,自由践约的好。

他们又以为各人的利害,能知道者莫如自已,所以各人倘能照各人自己的利益去做,结果合起总数来,便是人类全体的幸福。不但如此,契约是彼此交互的关系,不是一个人的事。所以订立契约,不能不懂得别人的需要。大家互相协商的结果,不但一个人能占便宜,并能使大多数人互相和睦而且融洽。所以倘若此项手续通行以后,全社会都有秩序而很安宁了。

此种个人自由组合订立契约,虽然也许发生不平等的结果,但在他们看来,认为此种有能力者居上、无能力者居下,正可鼓励人人努力向前竞争,非但没有什么坏处,简直很有好处。所以他们主张以经济为基础,一切工业商业的发展,国家尽可放任,不加干涉。万一有人浸犯了别人的自由发展,或结了契约不肯履行,或有欺诈行为的时候,始可干涉,其余都不必干涉。故此种学说,可称之为放任主义的政治哲学,或警察式的政治哲学。

他们又认为不但经济方面受着益处、就是道德方面,也有益处。因为这种让个人自由发展的结果,一方可以鼓励冒险和奋斗的精神,使各人发挥天才,一方可以逐渐减少懒惰、不进取及没有志气的人。所以往道德方面的影响,可以使社会愈加进步愈加发展。

我们可以设想,倘把这l718世纪英法的学说,应用到中国现在的家庭制度里来,一切帮助和一切干涉都停止,让子弟们自己去打出一个新世界,完全自由结合、自由生活,很可以看出许多的好处。不但会出现进步的人才,并可养成社会间彼此相互的信任。凡属自由结合、自由协商、订立契约的最要条件,就是彼此互相信任。此种结果,影响于公共事业者很大,未始非欧洲工业商业大发展、契约制度推行以后的好习惯、好道德。这是它的优点。

再讲它的缺点,约有两点可言。

(一)他们忘了重要之点,就是契约中最不可少的平等能力;所以名为双方订立的契约,实是一方面的。这真是大笑话。资本家方面有了大资本、大机器,什么都不缺乏,所需要者只是工人。名义上好像让他们自由选择,愿做工的去做,不愿做的不做,其实倘工人不去做工,父母妻子,便都饿死。所以没有对等能力的契约,等于没有契约,因为这种契约,只有偏于一方面的利益。

这种不平等契约的结果,影响于:

1.时间的数目。英国从前做工时间往往一天十六或十七小时,工人不满意时,资本家说,这是你们自由意志所承认的条件,不能更改的。其实这不过是迫于生计而承认的罢了,安有所谓自由意志!

2.工人的待遇。大机器上面,工人有断手的、断足的、身死的。矿工遇见爆炸的时候,往往许多人葬身在内。工人倘要求赔偿或抚恤,资本家说,这是你们自由意志承认的条件,你自己情愿来冒险,不能赔偿的。其结果影响于时间及待遇的如此。

因此,19世纪末,工商业发达的各国,遂把从前19世纪初所去掉的干涉工厂的法律,逐渐恢复。国家重新再来干涉工厂:关于时间方面,规定数目,不许超过几时以上。关于待遇方面,督促工厂须有种种健康的设备,违者受罚,容易伤人的机器,须受限制,工资以及妇女小孩的做工,都受法律的取缔。19世纪末各国对于工厂的严格干涉,与从前的放任政策恰恰相反。

(二)他们认为契约的关系,只是订约的两方面,其实大错。没有一种个人与个人的关系于社会不生影响的。譬如有五十人或一百人情愿去做十六小时、十七小时的苦工,受不健康的待遇,看去似与社会毫无关系。其实这种不讲健康能使社会的健康程度减低;做工太苦,且能使种族衰弱,怎么能与社会无关呢?举一个例子,美国有一州,定出妇女做工只以八小时的新法律,有一部分人不服,情愿多做,以至提出诉讼,谓法律不许她多做工,岂非侵犯她的自由权吗?后来主张的人辩驳说:这不是她们个人的问题,是社会种族的问题。她们多做了工,结果能使生下来的儿女衰弱,种族也因此不会兴盛了,所以应该干涉。这也可以看出个人与社会连贯的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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