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哲学(选)(1916)

 

(美)杜威 著  张军 选编

 

 

哲学的性质

我们进一步的任务在于得出和阐明隐含在这些考虑中的哲学概念。虽然我们尚未给哲学下过定义,事实上,我们已经按照哲学所研究的问题进行了描述。而且我们已经指出,这些问题都来源于社会生活中的冲突和困难。有这样一些问题,如人与物的关系;身体与灵魂的关系;人性与自然的关系;个人与社会的关系;理论与实践或知与行的关系。阐述这些问题的各种哲学体系记载着当代社会实践中的主要面貌和困难。这些哲学体系明确地认识到,人们凭借他们当时经验的性质已经考虑到了自然、他们自己,他们想包括或控制的自然和他们自己的现实。

一般解释哲学的方式都在材料和方法方面包含一定的总体性、普遍性和终极性。就材料来说,哲学想要理解,即搜集有关世界和生活的千变万化情况,构成一个单一的包罗万象的整体,这个整体必须或者是一个统一体,或者像在二元论的哲学体系中,必须把很多细节归结为少量终极的原理。在哲学家的态度和接受他的结论的人的态度方面,他们总想尽可能获得一个统一的、前后一致的和完整的经验观。“哲学”一词就表现这方面的意义。无论何时,如果我们认真地理解哲学,我们总是假定哲学是要造成影响人生行为的智慧。

哲学与人生观的这种直接的和紧密的联系,明显地把哲学和科学区别开来。科学的特殊事实和法则显然影响行为。这些事实和法则暗示应做和不应做的事情,并且提供实行的方法。如果科学不仅指所发现的有关世界特殊事实的报导,而且指对于世界的一般态度——和要做的特殊事情有区别——这个时候,科学就结合到哲学中去了。因为根本的倾向即不代表对这件事或那件事的态度,甚至也不代表对所知事物的集合体的态度,而是代表对控制行为的种种考虑的态度。

所以我们不能仅从材料方面解释哲学。因为这个缘故,诸如普遍性、总体性和终极性这类概念的含义,从这类概念所含蓄的对世界的倾向中最容易得到说明。这些名词无论在任何字面和数量意义上都不能用于知识的材料,因为这里并不存在完整性和终极性的问题。经验是一个不断前进的、不断变化的过程,经验的这个性质,不许有所谓完整性和终极性。这些名词在不很严格的意义上可用于科学,但不能用于哲学。因为,如果我们要发现世界的种种事实,我们显然必须求助于数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人类学、历史学等等,而不是求助于哲学。有关世界的种种概括哪些是可以保持的,它们又是什么性质的概括,这都是科学回答的问题。但是,当我们问科学上的种种发现要求我们对世界应有何种永久性的行动倾向时,我们就是在提出哲学的问题了。

从这个观点看,所谓“总体性”并不是指没有希望的一件数量的加法工作。确切地说,它的意思是指对于所发生的许多事件的反应方式的一致性。所谓一致性,也不是指字面上的同一性;因为,既然同一件事不能发生两次,一种反应的严格的反复也含有调节不良的意思。总体性就是连续性——把从前的行动习惯继续下去,加以必要的调整,使它富有生气,不断发展。总体性的意思并不是说我们有一个现成的完整的行动计划,而是指很多不同的行动保持着一种平衡,使各个行动的意义相互补充。无论何人,只要他对新观念感觉敏锐,虚心接受,又能集中注意,负责把新观念联系起来,在这种程度上,可以说他有了哲学的倾向。哲学有一个通俗的意义,就是在困难和损失面前保持镇静和忍耐;甚至有人认为哲学就是忍受痛苦而毫无怨言的能力。但是,只要这个意义能暗示哲学的总体性,就是能从令人不愉快的经验的变迁中学习或吸取意义的能力,并能把所学到的东西体现在继续学习的能力,那么在任何计划中都可证明它是正当的。类似的解释也可用于哲学的普遍性和终极性。从字面上讲,这两点都是荒唐的要求;它们表明精神错乱。但是,所谓终极性,并不是说经验终结了,枯竭了,而是指深入到事物的更深层的意义——深入到表层以下,发现事物的联系,并且锲而不舍。同样,我们说哲学的态度是普遍的,意思就是说哲学的态度反对孤立地对待事物;它设法把行动放在它的背景中——这个背景就构成它的意义。

把哲学和思维联系起来以别于知识,这样讲是有益的。知识,有根据的知识,就是科学;它所代表的对象是已经根据理性决定、整理和处理了的。至思维,乃是参照未来的。思维的发生是由于有未解决的事情,思维的目的在于克服干扰。哲学就是思考已知的事物对我们的要求——已知的事物所要求的反应态度。哲学是关于可能的事物的观念,不是关于已成的事实的记录。因此,和一切思维相同,它是假设性的。它提示要我们去做的事情——要去尝试的事情。它的价值不在提供解决的办法(这只能在行动中获得),而在于界说困难,并暗示应付困难的方法。哲学几乎可以说是思维已经意识到它自己——思维已经概括出它在经验中的地位、作用和价值。

哪里兴趣还是表面的,彼此容易变化,哪里兴趣还没有足够的组织,彼此尚未达到冲突的地步,哪里就看不出哲学的需要。但是,如果譬如说科学的兴趣和宗教的兴趣发生冲突;或者经济的兴趣和科学的或审美的兴趣发生冲突;或者对于秩序的保守的关切和求得自由的进步的兴趣发生对抗,或者制度主义和个性彼此抵触,在这种时候,我们就有一种刺激,要发现某种比较全面的观点,弥合分歧,恢复经验的一致性和连续性。以上种种冲突,个人常能自行解决;各种目的的斗争范围是有限的,一个人能自己作出大致上的和解。这种朴素的哲学是真实的,而且常常是适当的。但是,它们不能形成各种哲学体系。如果不同的行为理想的不同的要求影响整个社会,并且普遍需要调整,哲学体系就会发生。

哲学问题所以产生,是因为在社会实践中有许多广泛传播和广为感觉到的困难,由于哲学家成了一个特殊的阶层,他们运用的专门术语,不同于陈述直接困难的通常词汇。但是,在一种哲学体系占势力的地方,经常可以发现它和社会利益的冲突有联系,这种利益的冲突要求实行某种社会调整的计划,在这一点上,哲学和教育的密切联系就表现出来了。事实上,教育为我们提供一个优势的地位,从这里把哲学上的讨论深入到对人生的意义上,这是和哲学讨论的专门意义不同的。研究哲学“本身”的学者往往有一种危险,即把哲学看作全是机智的或严格的理智的练习,看作哲学家们所说的东西,而且仅仅和他们有关。但是,如果我们从和哲学上的争论相应的心理倾向出发,或者从这些争论在教育实践中所引起的分歧出发来研究哲学问题,那就不难看到哲学问题所表述的生活情境。如果一种哲学理论对教育上的努力毫无影响,这种理论必然是矫揉造作的。这种教育观点使我们能够做到:哲学问题在哪里产生和泛滥,就在哪里研究它们;哲学问题在哪里立足安家,就在哪里研究它们;对哲学问题的承认或否认在哪里产生了实际影响,就在哪里研究它们。

如果我们愿意把教育看作塑造人们对于自然和人类的基本理智的和情感的倾向的过程,哲学甚至可以解释为教育的一般理论。除非哲学仍然是符号式的或是字面上的,或者仍然是少数人情感的放肆,或者仅仅是专断的教条,那么,哲学对过去经验的审查和哲学的价值纲领,就必然要影响行为。群众性鼓动、宣传、立法和行政的设施,对产生哲学上所认为的良好的心理倾向的变化虽有效果,但是,这些方法必须具有教育意义才能做到这一点。换句话说,它们必须能改变人们理智的和道德的态度。而且,这些方法至多是由于以下的事实而受到影响,即它们被用于习惯基本上固定了的成人,而青年的教育则有更合理和更自由的行动范围。另一方面,除非对学校教育在当代生活中的地位能进行像哲学工作所提供的那种广泛的和同情的考察,使教育的目的和方法富有生气,否则,学校教育的工作往往成为机械的和经验主义的事情。

哲学具有两重任务:一方面要根据科学的现状评判现有的种种目的,指出哪些价值观念由于掌握了新的资料已经过时,哪些价值观念因为没有实现的方法,只是感情用事;另一方面要解释专门科学的成果与将来社会事业的关系。这两方面的任务要有所成就,教育上不相应地指出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哲学理论没有能满足人们一切愿望的阿拉廷神灯,可以召唤它在理智上创造的种种价值立刻实现。在机械艺术方面,科学成为控制事物、利用物力以达到被认可的目的的方法。凭借教育的艺术,哲学可以创造按照严肃的和考虑周到的生活概念利用人力的方法。教育乃是使哲学上的分歧具体化并受到检验的实验室。

提  要

本章首先回顾了前面的讨论,揭示其中所包含的哲学上的争论,然后把哲学解释为一般化的教育理论。哲学是思维的一种形式,它和一切思维一样,起源于经验材料中的不确定的事情,它的目的是要找出困惑的性质,制定消除困惑的假设,并在行动中加以检验。哲学的思维有它的特殊性,就是它所对付的种种不确定性出现在广泛的社会情况与目的之中,存在于那种有组织的兴趣和制度上的要求的冲突之中。因为,要使各种对立的趋势能和谐的重新调整,唯一的方法是通过改变情绪的和理智的倾向。所以,哲学同时就是明显地表述人生的各种兴趣,提出使多种兴趣实现更好的平衡的观点与方法。因为教育是一种过程,我们所需要的改造可以通过它完成,而不致永远是所想做的事情的假设,所以,我们有理由提出,哲学乃是作为审慎进行的实践的教育理论。

 

(本文自杜威《民主主义与教育》第二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