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治疗和教育中有意义的学习(1961)(选)

 

(美)罗杰斯 著  张军 选编

 

 

位于佛蒙特州普伦费尔德的高达德学院是一个小规模的实验学院。除了对学生的教育工作之外,学院也经常为教育工作者组织一些研讨会和培训班,来研讨许多重要问题。19582月,他们要求我去主持一个这样的培训班,名字叫“心理治疗在教育中的应用”。来自美国东半部特别是新英格兰地区的教师和教育行政人员,冒着满天飞雪,汇聚到一起,度过了紧张的三天。

我决定要在这次会议上重新阐述自己对教和学的观点,当然希望能够引起少一点的麻烦,但仍然不会绕开心理治疗方法的激进含义。

我觉得这是我关于当事人中心治疗思想对教育领域的应用含义的最满意的一次概括。

   

这篇论文讨论的是关于心理治疗对于教育的应用含义,是我个人的观点。我在这里表达的立场是尝试性的,不完全确定的。论文中涉及的许多问题尚未得到解决。但我认为,论文的观点是明确的,以此为出发点可以进一步澄清许多真正的差异。

心理治疗中有意义的学习

我首先要说,作为一个心理治疗师,长期的经验使我确信,在治疗关系中会产生有意义的学习。所谓有意义的学习,我认为它是超出事实性知识积累的学习;它能在个人的行为、未来的行动选择、个人的态度和人格等许多方面都导致真正的变化;这种学习具有弥散性,它不只是知识的增加,而且会渗透到人的生存的各个方面。

这种学习的现象,现在已经不仅仅是我的主观体验,它己得到了科学研究的证实。我对当事人中心治疗的取向极其熟识,这方面的研究也己经做了很多。我们了解到,接受当事人中心的治疗会产生下面所说的这样一些学习或变化:

当事人会用不同的方式看待自己。

他能更充分地接纳自己以及自己的情感。

他变得更自信,更能自我定向。

他越来越变成了自己喜欢的那种人。

他的认知更加灵动,僵化的程度则越来越小。

他会接受更现实的目标。

其行为更显成熟。

他能改变自己的适应不良的行为,哪怕是长期酗酒这样一些长久的不良行为。

他变得更能接纳别人。

他能更加开放地面对内部和外部两方面的经验事实。

他能以建设性的方式改变自己基本的人格特征。

我认为,这可能足以表明这些就是有意义的学习,是确实有效的学习。

教育中有意义的学习

我认为,准确地说教育工作者对那些能带来变化的学习都很感兴趣。单纯的事实性知识自有其价值,比如说知道谁赢得了伯特瓦战争,或者记得莫扎特的第几号作品首次演出的时间,可以为自己赢得64 000美元的奖金,但是我相信,如果说教育就是为了使人获得这种知识,教育工作者一般都会感到尴尬。谈到这一点,不由得使我想起大学一年级时一位农学教授的很有说服力的观点。在他的课上所学到的任何知识,现在都已彻底忘记,但是我仍然记得,这位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老师把事实性知识比作弹药。他以这样的告诫作为他的逻辑的结论:“不要做一辆该死的弹药车;要做一支来复枪!”我相信,大多数教育工作者会同意这样的观点,即知识主要是因为应用才存在。

如果教育工作者感兴趣的是那些能发挥功能的、具有实际效用的、能浸透当事人及其行动的学习,那么他们可以在心理治疗领域寻求一些灵感或理念。心理治疗中的学习过程似乎很有希望在教育中得到应用。

心理治疗中学习的条件

让我们再来了解一下,要使治疗中的学习成为可能,它在本质上会涉及什么要素。我想尽可能讲清这种现象的发生涉及哪些条件。

面对一个问题

首先是当事人遇到了他视之为严重而又有意义的问题情境。这可能是:他感觉自己的行为不能自我控制,或者他被困惑与冲突所左右,或其婚姻遇到了危机,或工作不顺心。简而言之,他正面临着一个自己难以应付的问题,他发现自己无论怎样努力,都是以失败而告终。他因而渴望学习,尽管与此同时他也害怕出现令人不安的自我发现。所以,源于在生活中所感受到的困难,几乎总是会出现的一个学习的条件,即当事人不确定的、甚至内心充满矛盾的学习或改变的欲望。

当事人来到治疗师这里时,他会面临什么样的条件呢?最近,我已对治疗师所提供的能产生建设性变化或有意义学习的必要而充分的条件做了理论上的阐述。目前这一理论的几个方面正通过实证研究来接受检验,但是它必定仍会被认为是基于临床经验而不是可被事实证实的理论。让我简要描述一下这些应由治疗师提供的基本条件。

真诚透明

如果治疗要真正开始,那么处于治疗关系中的治疗师必须成为一个统一整合的即真诚透明的人。我的意思是,在治疗关系中,他只能做他的真实自我——而不能是一个外表,一个角色,一副伪装。我用了“真诚透明”这个词来表示意识与经验的准确匹配。在治疗关系中,恰恰是由于治疗师在当时充分准确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体验,他才成为一个真诚透明的人。如果不能做到相当程度的真诚透明,那么有意义的学习就不可能发生。

尽管真诚透明这一概念很复杂,但是我相信我们都能凭直觉和常识从与我们交往的个体身上分辨出来。与某一个人相处在一起时,我们认识到他说的话表达了心声,他的表达与他最内在的体验也是一致的,因此,不论他生气、动情、害羞还是热心,我们能够感受到他在其机体水平、意识水平以及言语和交往的各个层面上都是和谐统一的;而且我们还会看到他能接纳自己当下的情感。我们会说这样一个人“立场明确、清澈见底”。与这种人相处会让我们感到舒服自在,内心安全。可是与另外一个人在一起时,我们则会发现他的话往往只是摆出了某种假面具,我们不清楚在这个外表的背后他有什么样的真实情感和体验,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情感体验,我们也怀疑他自己是否知道自己的真情实感。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我们一般会小心翼翼,保持警惕。在与这种人的关系中,人们是不会放弃心理防御的,也就是说,有意义的学习和变化不太可能产生。

因此,治疗的第二个条件,就是治疗师在治疗关系中能做到相当程度的真诚透明。他为人直率坦白、表里如一、自我接纳,当他的情感和反应产生与改变时,他对它们的准确意识与他的实际体验是一致的。

无条件积极关注

第三个条件是治疗师体验到对当事人的热诚关心,这种关心不是占有式的,也不是为了当事人的满足。它是一种仅仅表明“我关心”的气氛,决非“如果你这样和那样做,我就关心你”的气氛。由于没有附加上任何价值条件,所以斯坦德尔把这一态度称作“无条件积极关注”。而我自己则常常用“接纳”一词来描述治疗气氛的这个方面。这意味着,我们不但必须接纳当事人对“好的”、积极的、成熟的、自信的、社会性情感的表述,而且必须同样能接纳他自己对消极的、“不良的”、痛苦的、恐惧的、异常的情感的表达。这意味着要把当事人作为一个独立自主的人予以接纳和关注,允许他拥有自己的情感和体验,并允许他从中发现属于他自己的意义。当达到这样一种程度,即治疗师能提供由无条件积极关注所带来的安全气氛时,那么,有意义的学习就有可能发生了。

共情理解

治疗的第四个条件是,治疗师能体验到自己对当事人世界的准确的共情理解,就如同从当事人内部看到了他的世界一样。感受当事人的私人世界就好像感受你自己的世界,但这绝对没失去“好像”这一特点——这就是共情,这对治疗来说似乎是基本的条件。感受当事人的愤怒 、惧怕或迷惑就好像感受的是你自己的愤怒,然而你自己的愤怒、惧怕或迷惑并没有牵涉进去,这就是我们正在描述的条件。当事人的世界在治疗师看来是如此清晰,他能自如地游走于其中,这时治疗师就不但能对当事人己经很明了的内容表达出自己的理解来,而且还能把当事人一些心中所有、口中所无的体验的意义也表达出来。费德勒的研究表明,做到敏感而共情对治疗来说是很重要的。在描述那些由经验丰富的治疗师所创造的治疗关系时,以下几条在该研究中占有突出位置:

治疗师非常能理解患者的情感。

治疗师从来不对患者要表达的意义持怀疑态度。

治疗师的评论与患者的心情和表达内容非常吻合。

治疗师的声音语调要传达他分享患者情感的充分能力。

第五个条件

对治疗中的有意义学习来说,第五个条件是,当事人应能体验到或感受到治疗师的真诚透明、接纳与共情。治疗师仅仅具备这些条件是不够的,他还必须在一定程度上能成功地把它们传达给当事人。

治疗中的学习过程

根据我们的经验看,当这五个条件具备了的时候,那么,某种变化过程就会不可避免地发生。当事人对自己和他人那种僵化的感知会有所减轻,对现实也变得开放起来。过去用以解释自己经验意义的僵化模式也受到了反思,他发现自己对自己生活中的很多“事实”产生了怀疑,觉得它们只不过就是“事实”,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已经能这样来看待它们了。他发觉了自己以前没有意识到的情感,并且在处于治疗关系中时常常能清晰地体验到它们。于是,他学着要对自己的所有经验更加开放——既包括来自自身内部的情况,也包括来自自身以外的情况;还学着更多地接纳自己的体验——既接受、体验那些他更乐于接受的情感,也能接受、体验那些他曾害怕过的情感。他变成了一个愈益流动、变化、在学习过程中成长的人。

变化的主要动力

在这个过程中,对治疗师来说没有必要去“激励”当事人,或者为他提供能引起变化的能量。从某些方面来看,动力似乎并不是由当事人自己提供的,起码在任何意识状况下是这样。然而我们要说,学习和变化的动力源于生命自身的自我实现倾向,这一机体倾向能朝着所有不同的潜能发展的方向流动,于是就有了自我提升的体验。

我本来完全可以非常充分详细地对这一观点进行阐述,但是我的目的既不是要强调治疗和学习发生的过程,也不是这些学习的动力,而是要重点探讨使这些成为可能的条件。所以,我只想以这样一句话来结束对治疗的阐述,即当以下五个条件得以满足时,治疗就是一种实际发生了的有意义学习:

当事人觉得自己面临着严重而又富有意义的问题。

治疗师在这种治疗关系中是一个真诚透明的人,能做到成为真实的自己。

治疗师觉得自己能够无条件积极关注当事人。

治疗师对当事人的个人世界有着准确的体验,并把这种体验传达给他。

当事人在某种程度上体验到了治疗师的真诚透明、接纳和共情。

对教育的应用含义

如果应用于教育当中,这些条件可做何种解释呢?毫无疑问,教师会根据他自己的经验得出比我更好的答案,但是,我至少要把自己所理解的一些含义提出来。

接触问题

首先,这意味着有意义学习更容易发生在觉得有问题的处境之中。我相信我有可观察的证据来支持这个观点。我曾用与我的治疗经验一致的方式处理学校课程,开展团体活动,在自己的各种尝试中,我发现并相信,这样的方法用于工作坊比用在常规课程中更有效,用在拓展课程比用在校内课程中更有效。来参加工作坊和拓展课程的人,是那些自己觉得有问题并能接触问题的人。对于大学规定课程尤其是必修课程,学生一般会把学习这些课程看成这样一种经验,即他会预期自己对此保持被动的态度,或感到愤恨,或二者兼有;对这样一种经验,他当然很少会认为它与个人的问题有关联。

然而,我的经验也表明,当普通的大学生确实把课程看作一种能解决自己相关问题的经验时,那种轻松感以及奋发向上的动力是令人吃惊的。这一点对于数学和人格理论这样差别明显的课程,都是真实的。

我认为,苏联目前的教育状况也为这一观点提供了佐证。当整个国家觉得自身背后——在农业、工业生产、科学发展、军备发展中——面临着紧急问题的时候,大量惊人的有意义学习就会发生,他们的人造地球卫星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

所以,治疗条件对教育的第一个含义应该是,要允许各级学生真正接触他们生活中的重要问题,进而感知自己渴望解决的难题和焦点。我确信,像我要提到的其他含义一样,这一含义与我们当今文化中的趋势恰恰是背道而驰的 。

我觉得,从我对治疗的阐述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治疗对教育的一个总的应用含义就是,教师的任务在于创造一种能促进有意义学习得以发生的课堂气氛。这一总的含义可以分解成几个小的方面。

教师的真实性

如果教师能做到真诚透明,似乎学习就能得以促进。这意味着教师要做一个真实的人,要公开坦率地面对自己的态度;能接纳自己的真实情感。这样,当和自己的学生相处在一起时,他就成了一个真实的人。对自己喜欢的话题,他会热情洋溢;而对不喜欢的,也会感到厌烦。他会愤怒,但也容易伤感或表示出同情。由于他觉得自己的情感只是自己的,所以他不想把它们强加于他的学生身上,也不强求他们要有同感。他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缺乏个性的课程标准的化身,也不是一根用以把知识从一代传递到下一代而自身却不生产的输送管道。

不过,我只能提供一点证据来说明这一观点。当我仔细回顾那许多曾经对我的学习产生促进作用的老师的时候,他们似乎每人都有这一品质,即每人都是一个真实的人。我不知道诸位是否也有同样的记忆。如果事情确实如此,那么与在学生面前保持真诚透明和真实相比,一个教师如何承担分配给自己的课程任务,或如何使用被认可的音像设备,可能都是很次要的事情了。

接纳和理解

治疗对教师的另一个含义是,如果教师能按照学生的本来面目接纳他,能理解他拥有的情感,那么有意义学习就可能会发生。如果能接受前面所提到的治疗的第三和第四两个条件,教师能温馨接纳学生,能给予其无条件积极关注,能对他们在面临新情况时出现的恐惧感、期盼、挫折感予以共情,那么,他就是在为创造学习的条件尽心尽力。克拉克·莫斯塔克斯在其著作《教师与儿童》中,提供了大量包括从幼儿园到高中的个人和团体情况的绝好例子,在这些例子中,教师工作的目标恰恰就是这样的。让一些人感到不安的是,一个教师拥有这样一些态度,他愿意接纳各种情感,这意味着不仅包括接纳学生对学校功课的态度,而且也接纳他们对父母的亲情、对兄弟姐妹的怨恨、对自己的忧虑等各种体验——接纳这个人的全部态度。那么,这样的一些情感有权在学校公开存在吗?我的看法是肯定的。它们关涉到个人的变化生成,关涉到他学习的有效性以及功能的有效发挥,通过理解和接纳来应对这样的情感,肯定会与多位数除法或巴基斯坦地理的学习也有一定的关系。

提供资源

现在我要提到的是治疗在教育中所拥有的另一含义。在治疗中,学习的资源是存在于自我内部的。由于要处理的资料存在于人自身内部,治疗师能够提供的有用资料是非常少的。不过在教育中却不是这样,这其中有很多知识、技术、理论方面的资源,它们构成了可供利用的原始材料。我关于治疗方面的论述其实是想建议,应该让学生得到这些材料、资源,但不是把它们强加于学生。充分的灵活性与敏感性在这里是一笔宝贵财富。

我不想来罗列通常能想到的资源——书籍、地图、练习册、原料、录音机、工作场所、工具,等等,而是想用一点时间集中探讨教师怎样把自己以及自己的知识和经验作为资源来利用。如果一个教师能支持我提出的观点,那么,他可能至少会通过下列方式来帮助他的班级:

他想让他们知道他在这一领域所拥有的特别的经验和知识,并要让他们知道他们可以要求得到这些知识,但他不想让他们觉得必须通过这种方式才能利用他。

他想让他们知道,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可以得到他自己在这一领域的思维和组织方法,甚至可以通过讲授的方式来进行。但他仍然要让他们感到他仅仅是把它提供出来,而他们则既可以接受它,也完全可以拒绝它。

他想让自己被看作是一个资源的发现者。为了促进他们自己的学习,不管他们个人或整个团体想真诚地获得什么,他都会心甘情愿地认真考虑获取这些资源的可能性。

他想让自己与团体的关系具有这样一个特点,即他们能自由地感受到他的情感,而不是把自己的情感强加于他们或者限制自己的情感对他们的影响。于是,他可以体验自己的学习所带来的兴奋与热情,但不会强求其学生对他亦步亦趋;他可以对个人或团体的活动感受到满意、冷淡、困惑或愉快的情感,不会成为对付学生的胡萝卜或大棒。他希望自己能完全自由地说“我不喜欢那样”,而学生则同样能够自由地说“但我喜欢”。

所以,不论他提供什么资源——本书、工作场所、一件新工具、一次观察工业过程的机会、一次基于自己研究的演讲、一幅画、图表或地图、他自己的情感反应——如果这些对学生是有用的,那么他觉得这些只是一些可供利用的资料,他希望它们仅被理解为资料并得到利用;他认为它们不是指南、期待、命令、强迫,或者统一的要求。他将会把自己这个人以及能找到的所有资源提供出来,供大家使用。

基本动机

由此应能清楚地看到,教师依靠的基本动力是学生自身的自我实现倾向。他所建立的假设是:如果学生能真实地接触生活的问题,那么他就会愿意学习、想要成长、寻求发现、希望掌握、渴望创造。教师会认为自己的作用在于与学生建立这样一种个人的关系,能在班级创造出这样一种气氛,从而能使人的自然倾向得以实现。

某些省略

我认为这些只是治疗观对教育过程的一部分含义。为了使这些含义更清晰,我想再指出另一些没有包含于其中的内容。

我没有包含那些强加于学生的讲授、演说或解说。如果学生或明确或含蓄地要求这些教学过程,那么,所有这些都可以成为他们经验的一部分。不过,如果一个教师能凭借基于治疗的信念做以下工作,那么,他将会很快感受到学生在这方面欲望的变化。他可能被请求向一个团体做讲授(根据请求进行讲授与通常课堂上的体验是很不一样的),但是,如果他察觉到团体中产生了冷淡和厌倦情绪,他将会对此做出反应,会设法理解这些反应,因为较之固定材料的讲解,教师对学生情感和态度的反应更加重要。

我也没有包括任何依据外在标准对学生的学习进行评价的项目。换言之,我没有把考试包括进去。我认为,为了察看学生是否符合教师所拥有的一些外部标准而对学生的成就所进行的测试,恰恰与治疗对有意义学习所拥有的含义相矛盾。在治疗中,考试是由生活设立的。当事人面对它们,有时候能通过,有时候则会失败。他发现,他能够利用治疗关系以及他在其中的体验等资源来组织自己,以便下一次能更满意地符合生活测试的要求。我认为,这也可以看作是教育的一个范式。请让我来解释一下这种构想有何含义。

在这种教育中,许多生活情势的要求变成了教师所提供资源的一部分。学生会努力获取这样一些知识,因为如果没有如此多的数学知识,他就不可能进入工程院校;如果没有一张大学文凭,他就不可能在某公司找到一份工作;如果不能独立完成博士研究,他就不可能成为一名心理学家;如果没有化学知识,他就不可能做一名医生;如果不能通过道路交通规则的考试,他甚至不能开车。这些要求不是由教师规定的,而是由生活本身提出来的。教师的责任是为他们提供资源,以便学生能利用它们来学习,从而能迎接这些真正的考验。

在学校内部也有一些诸如此类的评价。一个学生完全可能面临这样一个事实,即他只有在数学标准化考试中获得一定的分数,才能加入数学俱乐部;他只有表明他有足够的化学知识和实验室技能,才能冲洗照片;他只有证明自己阅读面广、创作能力突出,才能加入某个文学小组。在生活中,评价的本来作用是被用做一张入场券,而不是用来对付反抗者的棍棒。我们的治疗经验表明。在学校中也应如此,要把学生当做一个能自我尊重、自我激励的人,要让学生自由地决定是否想努力获得这些入场券。这意味着不要强迫他们服从,不要扼杀他们的创造性,不要让他们按照他人的标准生活。

我很清楚,我刚提到的这两个因素——教师强加于学生的讲授和解释,以及教师对学生实施的评价,构成了当今教育的两个主要内容。所以,当我说心理治疗的经验要求我们把这两者取消时,可以清楚地看到,心理治疗在教育中的含义的确令人感到吃惊。

可能的结果

如果我们要审视我上面所列举的这些如此剧烈的变化,有什么结果能证明它们的确凿性呢?针对以学生为中心的教学的结果,现在已有一些研究,不过这些研究还远不够完善。首先,就它们满足我描述过的那些条件的程度看,这些已有的研究相互间差别很大。它们多数只持续了几个月的时间,只是最近的一个关于低年级儿童的研究持续了一整年的时间。另外,有一些研究运用了适当的对照组,而有些则没有对照。

我认为,可以说,这些研究显示了如下一些发现:在那些起码尽力创造出与我描述的气氛接近的课堂情境中,事实性的、课程知识性的学习效果同传统的班级学习大体相同。有的研究报告多一点,有的则报告少一点。而在个人的适应能力、自发的课外学习、创造力、自我责任心等方面,学生中心的班级明显优于传统的班级。

当我审视这些研究,并对那些设计得比较好的研究本来应该能提供更多的信息和结论感到困惑时,我终于明白,从这样的一些研究中所获得的发现,永远也不能解答我们提出的问题。这是因为,所有这些发现都必须根据我们的教育目标来进行评价。如果我们看重的主要是知识的学习,那么,我们就可能把我描述过的那些条件当作废物而抛弃,因为没有证据能表明它们能带来更大比例或更大数量的事实性知识。于是,我们就可能拥护类似这样的措施——模仿军校的样子来建设培养科学家的学校。据我所知,这一措施是许多国会议员极力倡导的。但是,如果我们重视创造力,如果我们悲叹这样一个事实,即我们在原子物理、心理学以及其他科学中所拥有的原创性观点都是从欧洲借来的,那么,我们就可能希望尝试各种促进学习的方式,使学生头脑变得更灵活、更自由。如果我们强调独立性,如果我们对我们的现成制度所竭力诱导的对知识、价值、态度日益增加的驯顺和服从感到心中不安,那么,我们就可能希望为真正的学习创造条件,以便能够促进具有个人独特性、自我指导、自我发动的学习。

结语与争论

依据我们在心理治疗领域所学习到的意义,我已经尝试着勾画出了这样一种教育,并说明如果教师努力的中心目标是发展一种有助于自我激励、自我实现和有意义学习的关系、气氛,其应用意义将会是怎样的。然而,这样一种导向恰恰与当前的教育实践和教育趋势背道而驰。如果我们想建设性地考虑这种学生中心的方法,那么我就要提到几个我们需要面对的争议和问题。

首先是我们应该如何构想教育的目的?我认为,学生中心的方法对于实现某些目标是有优势的,但对其他目标并没有优势。我们首先有必要搞清楚我们如何看待教育的目的。

我所主张的这种教育会有什么实际结果呢?我们需要一丝不苟地冷静地做更大量的研究,通过与传统教育的比较来了解这种教育的真实结果,这样,我们就可以依据事实做出选择。

即使我们要尝试这种促进学习的方法,那也会面临很多难以解决的问题。我们能允许学生接触这些真实问题吗?我们的整个文化——通过风俗、法律、工会与行政部门的努力、家长与教师的态度,等等——从根本上致力于实现一种任务,即阻止年轻人去接触任何真实的问题:不要让年轻人去担负实际工作,不要让他们去承担实际的责任,他们在公民或政治问题上没有任何发言权,在国际事务中没有任何插嘴的余地;要通过严密的监管,防止他们直接接触任何个人与社会生活的真实问题。人们不希望年轻人去帮助做家庭事务、谋生、从事科学研究、对付各种道德伦理问题。这样一种已经一代一代延续下来的根深蒂固的势力,有可能在朝夕之间得到改变吗?

另一个问题是,我们是否允许个人在自己内部自由地进行知识的建构,换句话说,知识系统的组织是否是为了个人?在今天,教师、教育家与学生家长、国家领导人站在一起,坚持认为学生应该受到指导;必须把我们已经为他们组织好了的知识传授给他们;我们决不相信学生们会根据实用的要求来自己组织知识。正如赫伯特·胡佛在谈到高中学生时所说:“我们实在不能期待这个年龄的孩子能决定他们需要什么样的教育,所以他们必须接受指导。”这对大多数人而言是如此显而易见,以至于我们如果对此表示怀疑,甚至会被人认为神经不太正常。甚至有一位大学校长还怀疑,教育是否真正需要自由。他说,也许我们过高地估计了自由的价值。他还说,没有自由,一些国家在科学方面照样取得了巨大进步。言外之意是:我们应该向那些国家学习,铲除自由。

还有一个问题,我们是否想要反对在目前教育中存在的事实性知识训练之类的强大潮流?所有的人都必须以同样的方式学会同样的事实。海军上将理克佛对此闻述了他的看法:“从某些方式看,我们必须设计一种方法,以便把统一的标准引入美国教育……这样父母们将会首次拥有衡量学校的尺度。如果各地的学校继续教授‘生活适应’之类的课程……而不是法语和物理学,那么,世界各地的人们都会看到,美国的毕业证书是劣等的。”这是一个很普遍的观点。甚至我的一位在教育方面有远见卓识的朋友马克斯·勒纳也曾经这样说:“一所学校所希望做到的一切,就是为学生装备各种工具,让学生以后能运用这些工具,从而变成有良好教养的人”。显而易见,他对在学校内部出现的有意义学习感到失望,觉得必须将这种学习放逐于学校之外;学校所能做的一切无非就是装备某些工具而已。

用来灌输这种事实性、工具性知识的最不费力的方法之一,就是由斯金纳和他的同事们所设计的“教学机器”。这伙人试图证明,对于算术、三角、法语、文学欣赏、地理或者其他事实性学科的教学来说,教师已经成了一台过时的、不甚有效的工具。这种教学机器对于“正确的”答案能立即提供强化。我个人绝不怀疑,教学机器会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和广泛的应用。这是行为科学领域的一个新贡献,我们必须学会面对它。但是,它能代替学生中心的方法吗?或者仅仅是一种补充?当我们面向未来时,这是必须要考虑的问题之一。

我希望,通过提出这些争论性的议题,能够进一步弄清有意义的学习的构成要素,弄清如何实现有意义的学习。对这个容易引起两极对立的问题,希望能促使大家进行深刻而严肃的思考。现在,那种遮遮掩掩的答案是远远不够的。我已经试着就心理治疗中出现的有意义的学习做了界说——对促进这种学习的条件做了描述,也试着指出这些对教育的应用含义。换言之,我已提出了自己对这些问题的答案。面对当前的公共舆论和行为科学知识相互呼应的背景,或许我说的这些话可以起到一点作用。

 

(本文自罗杰斯《个人形成论:我的心理治疗观》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