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的道德(选)(1950)

 

(美)霍尼 著  张军 选编

 

 

神经症的过程是人类发展的一种特殊的形式,并且——由于浪费了人类发展所包括的建设性的能量——是一种特别不幸的形式。这种病态的过程不仅本质上不同于健康人的成长,而且在很多方面与正常人的成长完全相反,其强度超乎我们的认识。在有利的条件下,人的能量被用来实现自己的潜能,其发展形式多种多样。因其特殊脾性、能力、嗜好以及早期和后期生活的环境,他可能会变得柔肠百结,也可能变得铁石心肠;可能会变得极为谨慎,也可能会变得极为轻信;可能会变得极为自信,也可能会变得不那么自信;可能会变得好沉思默想,也可能会变得更为外向。他可以发展他的特殊的天赋。但是,无论其发展道路通向何方,都是他的既定的潜能的发展。

然而,在内心的压力下,一个人可能会脱离真实的自我。然后,他可能会将其大部分的精力转向塑造自我这样一种任务,通过内心的严格指令系统,成为一个绝对完美的人。因为,除了像上帝一样完美之外,再无任何东西能够实现他自己的理想的形象,能够满足他对(像他所感到的那样)他所具有的。所能有的,或者他应该有的那些高尚的品质的自豪。

本书(《神经症与人的成长》)中详细描述的神经症发展的倾向,使我们的注意力远远超出了对病理学现象的临床的或理论上的兴趣。因为它涉及一些基本的道德问题——它包括人的欲望、驱力,或臻于至善的宗教义务。如果自豪成了达到目的的动力的话,任何一位认真研究人的发展的学者,都不会怀疑自豪或自吹的讨厌和追求完美的可恶。但是,为了确保道德行为而在内心确立严格的控制体系,对它的合理性和必要性,一直存在着广泛的争论。假使这种内心的指令对人的自发行为具有限制的效用,难道我们就不能够——按照基督教的禁令(汝必完美……),为完美而奋斗吗?要是摆脱这些指令,难道人类的道德和社会生活就会面临危险甚至是面临毁灭吗?

本书不讨论提出和回答人类历史中这一问题的各种方式,我也不打算这么做。我只是想指出,答案取决于这样的一个基本因素:我们对人性的信念的本质有何不同。

广而言之,根据对基本人性的各种不同的解释,道德的目标具有三种主要的概念。对于那些相信人天生就是有罪的,或者是受原始本能控制的(如弗洛伊德)人来说,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讲,附加(在内心的)检查和控制都是无法放弃的。因而道德的目标必然是驯化和克服自然状态,而不是发展自然状态。

对于那些相信人生而固有某些本质上是的东西,又具有某些“恶”的、有罪的、破坏性的东西的人而言,道德的目的必定与上述目的完全不同。其中心思想在于通过信仰、理性、意志或慈悲等各种因素来加工、指导或加强,确信天生的美德获得最后的胜利——这一点与特殊的占主导作用的宗教或伦理观念相一致。在这里,所要强调的不是专门打击和压制邪恶,因为还有更积极的一些程序。然而这种积极的程序既依赖于某些超自然的帮助,又依赖于严格的理性或意志的理想,其本身就意味着在使用禁止和检查内心的指令。

最后,如果我们相信进化着的建设性的力量是人所固有的,正是这种力量促使人们实现其固有的潜力,那么道德问题又与前面二者迥然有别,这种信念并不意味着人之初性本善——这样这种信念就可能会事先设置了一个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这样的一种固定的知识,而是意味着,人生来并自愿地为实现自我而奋斗,并从这种奋斗中发展出一系列的价值。举例言之,很明显,除非他充满自信,除非他积极进取,富有创造精神,除非他团结协作地与他人相处,否则他不能充分发挥他的潜能,如果他只是沉溺于“无知的自我祟拜”(雪莱语),并不断地将自己的过错归咎于他人的缺点,那么,很明显,他就难以成长。真正说来,只有他替自己负责,他才能够成长。

因此,我们达到了进化的道德,其中,我们进行自我教化和弃绝的标准在于这样的一个问题:一种特殊的态度或驱动力对我们人类的成长是具有促进作用还是有阻碍作用?正如神经症通常所表明的那样,各种压力都易于将我们的创造力转向非创造的或者说破坏的渠道。但是,只要我们具有自发地为实现自我而奋斗的信念,那么,我们就既不需要用“内心的紧身衣”来束缚我们的自发性,也不用鞭打我们内心的指令,让它驱使我们实现完美。毫无疑问,这种严格的方法能够成功地压抑不良的因素,但是,同样毫无疑问的是,它们会伤害我们的成长。我们不需要这些方法,因为,在处理我们自身的破坏力量时,我们看到了更好的可能性,那就是实实在在地革除它们。实现这一目标的方法就是不断地增强自我意识,加强对自我的理解。然而,自我认识并不是目的本身,而是解放自发成长力量的工具。

在这种意义上来讲,研究自我不仅是首要的道德义务,与此同时,就其真正的意义来讲,也是首要的道德权利。我们应该认真地对待我们的成长,就这个历程上来讲,我也会认真地对待我们的成长,因为我们自己就愿意这么做。当我们不去病态地纠缠自我时,当我们自由地成长时,我们也会自由地去爱,自由地去关心他人。对于那些年轻人,我们就会给予他们无忧无虑的成长的机会,当他们在前进的道路上遇到障碍时,我们就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帮助他们尽可能地找到自我,实现自我。无论如何,不论是对我们还是对他人,其理想在于解放和培养那些实现自我的力量。

我希望我的这本书,藉以清楚地阐释那些障碍因素,以其自己的方式,帮助读者实现这一解放。

 

(本文自霍尼的《神经症与人的成长》的导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