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症——个人成长的一种失败(选)(1969)

 

(美)马斯洛 著  张军 选编

 

 

神经症,从一个方面看,是一种可以描述的病理状态,它是现在存在着的、医学模型上的一种疾患或病症。但我们已经学会也用辩证的方式看它,认为它同时也是一种向前的运动,一种趋向健康和丰满人性的向前的笨拙摸索,胆怯而软弱地,在畏惧而不是在勇气的庇护下前进,而这时既包含着现在也包含着未来。

我们得到的一切证据(大都是临床证据,也有某些其他研究的证据)都表明,理应设想在几乎每一个人中,也几乎在每一个新生儿中,都有一种趋向健康的积极意愿,一种趋向成长或趋向人的潜能的实现的冲动。但我们立即又面临着非常令人悲伤的现实认识——只有很少的人这样做。在人类总体中只有很小的比例达到了同一性、个性、丰满人性、自我实现等等。既然我们有趋向人性充分发展的冲动,那么,为什么它不能更经常地发生?是什么阻碍了它?这是我们研究人性问题的新方法,即,估计到它的高度可能性,同时深感失望的是这些可能性的实现又如此罕见。这种态度和“现实主义的”不论何种现状都接受的态度是对立的,后者认为现状是常规。于是我们往往陷入一种情境,这时,从描述观点看的常态,从没有价值观念的科学观看的常态,这一常态或一般状态是我们能够期望的最佳态,因此,我们应该满足于这种状态。从我上文勾画的观点看,常态宁可说是一种疾病或残废或瘫痪,那是我们和其他每一个人所共有的,因而未加注意。

我还应提及,我一直在进行的一部分工作是关于研究工作的战略和策略问题,是为研究工作进行准备,是试图说明所有临床经验和个人主观经验,力求我们能够在一种科学的方式中更好地理解这些经验,即,核对、检验、弄得更精确,并观察它是否真是如此,直觉是否正确,等等。为了这样的目的,也为了那些对哲学问题感兴趣的人,我愿简短地提出几个和下文有关的理论观点。这是一个古老的问题——是事实和价值之间、是和应该之间、描述和规范之间的关系问题,一个哲学家们深感棘手的问题,自有哲学家以来他们就在讨论着这个问题,但现在仍然进展很小。我愿提供某些思考,在解答这一古老的哲学难题中这些思考对我是有帮助的,你或许要说,是突破两难困境的第三只角。

熔接词

我在此想到的是一个一般的结论,部分来自格式塔心理学家,部分来自临床和心理治疗经验。在某种苏格拉底的方式中,事实往往有一定的指向,或者说,它们是有矢量的。事实并不是躺在那里,象一块锅饼,什么事也不做,它们在一定程度上是路标,能告诉你该怎么办,向你提出建议,引导你向某一方向而不是另一方向前进。它们“呼唤着”,它们具有需求性。我常有这样的感受,只要我们有了足够的认识,我们便知道该怎么办,或更清楚得多地知道该怎么办;充分的知识常常能解决问题,当我们必须决定是这样做还是那样做时,它常常能帮助我们做出道德和伦理的选择。例如,我们在治疗中有共同的经验,当人们的“认知”越来越有意识时,他们的解决、他们的抉择也越来越容易、越来越自主。

我是说明,有些事实和词汇它们自身兼有规范和描述两种作用。我暂且称它们为“熔接词”,表示事实与价值的一种熔化和连接,除此以外我不得不说的一切应该被理解为是我力求解决“是”和“应该”这一问题的尝试的一部分。

我提出的问题是:什么是正常,什么是健康?我先前的哲学教授,他仍然象长辈那样非常亲切地对待我,我也象晚辈那样尊敬他。有一次他偶尔写给我一封担忧的信,温和地责备我不该以傲慢的方式处理这些古老的哲学问题,信中有这一类的话:“你知道你做了些什么吗?在这一问题的背后有两千年的思想,而你却在这层薄冰上那么轻松和漫不经心地滑行。”我记得我曾回信解释说,这一类的事正是一个科学家的作用方式,这也是他的研究战略的一部分,即滑过哲学的难题越快越好。我记得有一次我给他的信写道,我从战略考虑,在推进知识中不得不采取这样一种态度,只要涉及哲学问题,就应该是“坚决的天真”。我认为那就是我们在这里所取的态度。我曾觉得,谈论正常与健康,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这是有启发的,因此完全正确,我并常常对于这个问题有些专断。在研究健康人、自我实现者等等时,一直有一种稳定的运动,从公开规范的和坦率个人的,一步一步趋向越来越描述性的、客观的词汇,直到今天有了一个标准化的自我实现测验。现在对自我实现已能在操作上做出界说,象智力通常的界说一样,即,自我实现也是可以用测验测试的。它和各种外部变量密切相关,并继续积累着相关的意义。作为一种结果,我受到启发,觉得从我的“坚决的天真”出发是正确的。我用直觉的、直接的、个人的方式所看到的,现在大都正在由数字、表格和曲线进行证实。

丰满人性

我们希望从直觉的启发式的开端逐步向越来越高的确定性、越来越大的可靠性、越来越客观的外部证实运动,这又意味着这一概念越来越具有科学的和理论的效用。或许可以为了研究的目的把人性概念理解为一种数量的概念。例如,丰满人性可以用分类的方式说明,即,丰满人性是抽象的能力,运用合乎文法的语言的能力,爱的能力,有一种特定的价值观,能超越自己,等等。假如我们需要,甚至还可以把这种全面分类的规定列为一种清单。对于这种想法我们可能有点吃惊,但它非常有用,只要能向进行研究的科学家在理论上阐明就行,这个概念能成为描述性的和定量的——但也是规范的。

假如你曾研究过心理健康概念——或任何它种健康,或正常——你将会发现,有多么大的诱惑使你不禁要投射你自己的价值观念,并使这个概念弄成一种自我描述或也许是一种关于你想成为什么样子或你认为人们应该成为什么样子的描述,等等。你会不得不长时间向这种倾向作战,并且你将发现,虽然在这样的工作中有可能成为客观的,但肯定很难做到。即使这时,你也不能确信无疑。你陷入过选样错误吧?归根结底,假如你选择研究对象是以你个人的判断和诊断为基础,这样的选样错误就会比假如你依据某种非个人的标准进行选样时更有可能出现。

熔接词是高于较纯规范词的一种科学的进展,同时也避开了更坏的陷阱——认为科学只能是无价值观念和非规范的,或非人的。熔接概念和熔接词使我们有可能参与科学和知识的正常发展,从它的现象学的和经验的开端向更可靠、更有效、更确信、更准确、更能与他人分享和取得一致的目标前进。

其他明显的熔接词有:成熟的、演化的、发展的、发育受阻的、残缺的、充分发挥作用的、优美的、笨拙的、愚蠢的,等等。还有许多许多词是不太明显的规范与描述相熔接的词。我们可能终有一天不得不认为熔接词是可以作为范例的,是正常的、通常的和核心的。那时,较纯描述词和较纯规范词会被认为是边缘词和例外词,我相信,这将成为人本主义世界观的一部分,这一世界观现在正迅速晶化为一种有结构的形态。

从理论的精致和研究的战略的观点看,更重要的是这些概念不如一张构成人性概念的能力的清单那么客观和可以定量。

人性萎缩

这里的关键概念是人的能力和可能性的丧失或尚未实现,显然这也是一个程度和数量的问题。

它们是人的可能性的丧失,是曾有的和也许还会有的可能的丧失。物理和化学的卫生术和预防法在这一心理病源学的领域内肯定也会有点用处,但和远为强有力的社会的、经济的、政治的、宗教的、教育的、哲学的、价值论的、和家庭的决定因素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主体的生物学

从这一趋向心理-哲学-教育-精神方面的转移中还能赢得其他重要的益处。在我看来并非无关紧要的是这一转移鼓励了对生物基础和体质基础的正确理解。在任何有关同一性或真实自我、成长、揭示疗法、丰满人性或人性萎缩、自我超越或任何其他这一类问题的讨论中,都不能不涉及潜在的生物因素和体质因素。简短地说,我相信,要帮助一个人向丰满人性运动,必不可免地要通过他对自身同一性等等的认识。这一工作极重要的一部分是要意识到自已是什么,在生物学上、气质上、体质上,作为人类的一员是怎样的,意识到自己的能力、愿望、需要,也意识到自己的使命,自己适合做什么,什么是自己的命运。

一个人这种自我觉知的绝对必需的方面是关于个人自己内部的生物学的现象学认识,关于我称为“似本能”的本性、关于个人动物本性和种性的认识。这当然是精神分析力图去做的事情,即帮助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动物冲动、需要、紧张、抑郁、爱好、焦虑。这不正是个人对于自己真正是什么的一种主体的分辨吗?而如果一个人不首先是个人自己的身体、个人自己的体质、个人自己的机能、个人自己的种性,他又能真正是什么呢?

我相信有可能把这一范式一直推演到个人发展的甚至最高的水平,到个人超越自己个性的水平。我相信我已证明很有理由接受一个人的最高价值的似本能特性,或可称为精神生活或哲学生活的似本能特性。甚至这种个人发现的价值论我觉得也能纳入“个人自己似本能本性的现象学”范畴,或纳入“主体的生物学”或“体验的生物学”等一类说法的范畴。

想一想这一人性程度或量度的单一连续系统在理论上和科学上的重大意义吧!这一连续系统不仅包括精神病学家和医师谈论的各种疾病,而且也包括存在主义者、哲学家、宗教思想家和社会改革家所操心的一切问题。不仅如此,我们还能把我们所知的各种健康和各种程度的健康也纳入这同一个单一的连续系统,甚至加上自我超越的、神秘融合的“健康以外的健康”,以及未来可能揭示的任何更高的人性可能性。

内部信号

这样的思考对于我至少有一个特殊的好处,能使我的注意力敏锐地转向“内部信号”(或内部暗示或刺激)的东西。恢复自我必须,(作为绝对必需的条件)包括恢复拥有和认知这些内部信号的能力,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喜欢谁,不喜欢谁,知道什么是愉快的和什么不是,什么时候应该吃、睡、解手、休息等等。

在体验上空虚的人,由于缺乏发自内部的指示或真实自我的呼声而不得不转向外部线索求得指引,例如,吃饭要看钟点而不是顺从他的食欲(他没有食欲)。他靠时钟指引自己,靠常规、日历、日程表、议程表、靠来自他人的提示和暗示生活。

神经症是个人成长的一种失败。它是未能达到的但从生物学的观点看一个人本来能够达到、应该达到的目标,即,他在未受阻挠的方式中成长和发展就能达到的目标。人的和个人的可能性已经丧失。世界被弄得很狭窄,意识变得很局促,能力受到抑制。

冲突本身自然也是比较健康的标志,假如你曾遇到过真正冷漠的人,真正绝望的人,已经放弃希望、奋斗和抗争的人,你就会得出这样的认识。神经症对照地看是一种非常有希望的事态。它表示,一个受到惊吓的人,不信赖自己、轻视自己的人,仍然力争达到人类的传统和每一个人只凭是人都有权利得到的基本满足。你也许会说,这是一种胆怯的和无效的、趋向自我实现、趋向丰满人性的努力。

萎缩自然也可能是可逆的。常见的情况是,只要满足了需要就能解决问题,特别是在儿童中。对于一个不曾得到足够的爱的儿童,显然最好的办法是极度抚爱他,把爱洒遍他全身。临床的和一般的经验都表明这是起作用的。同样,尊重对于抵制无价值感也是一副有奇效的药剂。于是这使我们得出一个明显的结论,假如我们认为医学模式上的“健康与疾病”(在这里)是过时的,那么医学的“治疗”和“治愈”概念和权威医师的概念也必须废除和被取代。

成长的防御

我们所有的人都有一种改善自身的冲动,一种趋向更多实现自身潜能、趋向自我实现或丰满人性或人的实现(或你喜欢用的任何名称)的冲动。假定如此,那么,是什么使我们停顿,什么阻碍了我们呢?

就我们大多数的情况说,肯定我们有可能比我们的实际表现更杰出。我们都有尚未运用的潜能或尚未充分发展的潜能。我们许多人都在逃避我们体质上提示的天职(事业、命运、生命的任务,使命)。我们常常逃避责任,那是自然、命运、有时甚至是偶然事件命令(或宁可说是提示)的。

我们害怕我们最高的可能性(正如害怕最低的一样)。我们一般怕变成我们在最完美的时刻、在最完善的条件下、以最大的勇气所能设想的样子。我们对于在这种高峰时刻在我们自身中看到的神一般的可能性感到愉快甚至激动。但我们同时又带着软弱、敬畏和恐惧的心情在这些可能性面前颤抖。

我们肯定爱慕那些体现了真、善、美、公正、完善、最终取得成功的人。但他们也使我们不安、焦虑、困惑,也许还有点妒忌和羡慕,有点自卑、自惭。他们往往使我们失去自信、自制和自重。

自觉的意识、洞察和“彻底的作用”,借用弗洛伊德的说法,我认为也是这里的答案。这是我所知的最好的道路,通向对我们最高能力的接受,通向我们可能已经掩藏起来或避开的不论任何伟大或善良或智慧或天才的因素。

还有另一方面的心理过程我曾在探索自我实现何以失败时碰到过。对成长的逃避也能由对妄想的畏惧发动。

就某些人说,这一对自身成长的逃避,只树立低水平的抱负,怕做自己所能做的事,自愿的自残,假装的愚蠢,骗人的谦卑,实际上是对自以为是、对骄矜、对有罪的傲慢和自大的防御。有些人不能掌握谦逊和自豪之间的优美整合,而这对于创造性的工作是绝对必要的。要发明或创造,你必须拥有“创造的傲慢”,许多研究者曾指出过这一点。但是,自然,假如你只有傲慢而无谦逊,那么你实际上是在妄想。你必须不仅意识到身内的神一般的可能性,而且也意识到人的存在的限度。你必须能够同时嘲笑你自己和人的一切矫饰。

最好的对待办法是通过有意识的洞察和彻底的研究,把妒忌、猜疑、不祥的预感和缝凝的想法转化为谦恭的钦慕、感激、欣赏、崇敬甚至崇拜。

我又认为,理解这一基本的存在性问题应该能帮助我们不仅欢迎他人中的存在价值,而且也欢迎我们自身中的存在价值。

 

(本文自马斯洛《人性能达到的境界》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