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实现的人(选)(1954,1987)

——关于心理健康的研究

 

(美)马斯洛 著  张军 选编

 

   

1.对现实的感知

这种能力被注意到的第一种表现形式是辨别人格中的虚伪、欺骗、不诚实,以及大体正确和有效地判别他人的不寻常的能力。

在艺术和音乐方面、在智力方面、在科学方面、在政治和公共事务方面,他们作为一类人,似乎能比其他人更迅速更正确地看到被隐藏和混淆的现实。试验表明,由于较少地受愿望、欲望、焦虑、恐惧的影响或较少地受由性格所决定的乐观或悲观倾向的影响,无论从当时已知的什么样的事实出发,他们对于未来的预测的准确率似乎总是比常人要更高。

最初这一点被称作优秀的鉴赏力或优秀的判断力,其含义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但是,由于许多原因,现在有一种倾向越来越明确,即最好把它看成是对某个确实存在的事物(是现实,而非一套观点)的洞察力(不是鉴赏力)。我希望这一结论或者假说有一天会被实验所验证。

如果这一结论被验证,那么无论怎样强调其重要性都不会过分。英国的心理分析学家蒙利·凯里指出:他相信,单凭神经症患者对现实世界的理解不如健康人那样准确或有效这一情况,就可以断定神经症患者不仅相对地而且绝对地无能。神经症患者不仅在感情上是病态的,他们在认知上就是错误的!如果健康和神经症分别是对于现实的正确和不正确的感知,事实命题和价值命题在这个领域就合二为一了。这样,在原则上,价值命题就不仅仅是喜爱或规劝的问题,而应该是可以根据经验验证的。深入思考过这一问题的人将会清楚地认识到,我们在这里可能为一个真正的价值科学,因而也是为一个真正的伦理科学、社会关系科学、政治科学、宗教科学等获得了一个部分的根据。

在健康人中愿望、欲望、偏见对于感觉的影响,应该比在病人中小得多。先前的一系列考虑支持了这一假设:这种在对现实的感觉上的优越性导致一般意义上的推理、感知真理、做出结论、符合逻辑地和高效地认识的优越能力。

自我实现者可以比大多数人更为轻而易举地从一般、抽象和各种类型中辨别出新颖的、具体的和独特的东西。其结果是,他们更多地生活在大自然的真实世界中而非生活在一堆人造的概念、抽象物、期望、信仰和陈规当中。大多数人都将这些东西与真实的世界混淆起来。因此,自我实现者更倾向于领悟真实的存在,而不是拘泥于他们自己或他们所属文化群的愿望、希望、恐惧、焦虑以及理论或者信仰中。

作为学院派与临床心理学之间的另一座桥梁,人们与未知事物的关系问题似乎特别具有研究价值。我们的健康的研究对象一般来说不惧怕未知的事物,不受它们的威胁,在这一点上,他们与普通人大不相同。他们接受未知事物,与之关系融洽,并且同已知事物相比,他们甚至往往更为未知所吸引。他们不仅能容忍意义不明、无结构的事物,甚至会喜欢它们。爱因斯坦的话相当有代表性:“我们能够体验的最美的事物是神秘的事物,它是一切艺术和科学的源泉。”

的确,这些人是知识分子、研究者和科学家,因此,在这里,主要的决定因素可能是智慧力。然而,我们都知道,许多智商很高的科学家,由于羞怯、习惯、忧虑或其他性格上的缺点,单调地从事他们所熟悉的工作,反复地琢磨、整理、分类,为此浪费时间,而不是去进行他们所应该做的发现工作。

对于健康人来说,既然未知事物并不可怕,他们就不必劳神去降鬼,吹口哨壮胆走过墓地,或者抵御想象的危险。他们并不忽视或者否认未知事物,不回避它们或自欺欺人地把它们看成是已知的。他们也不急于整理未知的事物、过早地把它们分类和标签化。他们不固守熟悉的事物,他们对真理的追求也不是在灾难中对确定性、安全、明确以及秩序的需要,正像我们可以在戈尔茨坦的脑损伤或强迫性神经症的病例中以夸张的形式看到的突出的例子。当整个客观情况要求时,自我实现者可以在杂乱、不整洁、混乱、散漫、含糊、怀疑、不肯定、不明确或者不精确的状态中感到惬意。在某些情况下,这一切在科学,艺术或一般生活中是完全合乎需要的。

这样,怀疑、犹豫、不确定,以及因此而产生的延迟作出决定的必要虽然对大多数人是个折磨,但对某些人却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刺激性挑战,是生活中的一种高境界而不是低境界。   

2.接受性

自我实现者有许多可以在表面上被察觉到的最初似乎是不同的、互不相关的个人品质,但最终可以被理解为是一个单一的、更为基本的态度的表现形式或派生物。这个态度就是:相对地不受令人难以抬头的罪恶感、使人严重自卑的羞耻心以及极为强烈的焦虑的影响。这与神经症患者形成鲜明的对比,后者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描述为是由于罪恶感、羞耻心和焦虑感或者三者之一二而丧失了能力。甚至我们文化中的正常成员也会毫无必要地为许许多多的事情感到内疚或者羞愧,并且在许多无谓的场合中产生焦虑。我们的健康人发现,接受自己以及自己的本质同时并无懊恼、抱怨,甚至对此并不过多考虑都是可能的。

尽管他们自己的人性有种种缺点,与理想有种种差距,他们不感到有真正的忧虑。他们能够以一个人在接受大自然的特性时所持的那种毫不怀疑的态度,来接受脆弱、过失、弱点,以及人性的罪恶方面。儿童是睁大了眼睛,用非批判性、非祈使性和纯真无邪的眼光来看待世界的,他们只是注意和观察事实是什么,对它并无争论或者要求,自我实现者也是以同样方式看待自己和他人的人性的。

已经自我实现的人对现实看得更清楚:我们的研究对象看见的是人性的本来面目而不是他们希望中的人性。他们的眼睛并不为各种眼镜所累,从而歪曲、改变或者粉饰所见事实的真相。

第一个也是最明显的接受层次是所谓动物层次。自我实现者往往都是优秀的、强健的动物,他们的胃口很好、生活得非常快活,没有懊悔、羞耻或者遗憾。他们似乎始终食欲良好,他们似乎睡眠良好,他们似乎不存在不必要的压抑并享受性生活,其他相对来说属于生理性的冲动也都是如此。他们不仅在这些低层次上能够接受自己,而且在各个层次上都能够接受自己,例如爱、安全、归属、荣誉、自尊等。所有这一切都没有疑问地被接受为是值得的。而这又仅仅是因为:这些人倾向于接受大自然的作品而无所挑剔。普通人特别是神经症患者常有的反感、厌恶在自我实现者中间是相对少见的,他们较少挑食,较少厌恶身体的产物、气味以及功能等。

与自我接受以及接受他人紧密相关的是:(1)他们没有防御性,没有保护色或者伪装;(2)他们厌恶他人身上的这类做作。假话、诡计、虚伪、装腔作势、面子、玩弄花招、以庸俗手法哗众取宠,这一切在他们身上异常罕见。既然他们甚至于能与自己的缺点和睦相处,那么这些缺点最终(特别是在晚年生活中)会变得令人感觉根本不是缺点,而只是中性的个人特点。

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绝对不存在罪恶感、羞耻心、沮丧、焦虑和防御心理,而是指他们很少有不必要的或神经质的罪恶感(因为非现实性)等。

健康人确实为之感到内疚(羞耻、焦虑、忧伤或者遗憾)的是:(1)可以改进的缺点(如懒惰、漫不经心、发脾气、伤害他人);(2)不健康心理的顽固的残迹(如偏见、妒忌、猜疑);(3)虽然相对独立于性格结构,然而可能又是根深蒂固的一些习惯;(4)他们所认同的种族、文化或群体的缺点。一般情况可能是这样:如果在事实与最好成为什么或应当成为什么之间存在着差异,这就会使健康人感到不满意。

3.自发性

自我实现者都可被描述为在行为中是相对自发的,而且远比内在的生活(包括思想、冲动等)更有自发性。他们行为的特征是坦率、自然、很少做作或努力。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一贯不遵从习俗。他们对惯例的不遵从不是表面性的,而是根本性的或内在的,是由于他们的冲动、思想和意识如此地非传统、自发和自然。由于深知周围的人在这一点上不可能理解或者接受他们,也由于他们无意伤害他人或为每一件琐事与别人大动干戈,因此面对种种俗套的仪式和礼节,他们会表达出善意的无可奈何和容忍,尽可能地通情达理。

其实,自我实现者的这种遵从习俗的行为就像轻松地披在肩上的一件斗篷,可以轻而易举地甩掉。自我实现者实际上从不允许习俗惯例妨碍或阻止他们做他们认为是非常重要或者根本性的事情。在这种时刻,他们独立于惯例习俗的灵魂便显露出来,然而他们并不同于普通的豪放不羁的艺术家或者反抗权威者,这些人将区区小事小题大做,把反对无关紧要的规章制度当作天大的事。

当自我实现者热切地沉迷于某个近乎他的主要兴趣的事物时,他的这种内在态度也会表现出来。这时,他会毫无顾忌地抛开平时遵守的各种行为准则。在遵从惯例上他仿佛需要有意识地做出努力,他对习俗的遵从仿佛是有意的、存心的。

最后,当自我实现者与那些并不要求或期待俗套行为的人们相处时,他们就会乐意抛弃这种外在行为习惯。在我们的研究对象中可以看到,他们愿意与那些允许他们更自由、更自然、更有自发性的人们共处,这使他们能够摆脱那些在他们看来有时是费劲的行为。因此,像上面那样在一定程度上对行为进行控制对他们来说是个负担。

从这个特点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或推论:这些人有相对自主的、独特的、不遵从惯例的道德准则。没有思想、不动脑子的人有时可能认为他们不道德,因为当情况似乎要求如此时,他们不仅会违反常规,还会违反法律。然而事实恰好相反,他们是最有道德的人,尽管他们的道德准则与周围的人不尽相同。正是这种观察使我们坚信,普通人的一般的道德行为主要是遵从习俗的行为(例如,是以基本上被公认的原则为根据的行为),而不是真正的道德行为。

由于与一般习俗以及被普遍接受的虚伪、谎言疏远,由于与社会生活不协调,他们有时感到自己像是异国土地上的间谍或移民,有时的确也是这样做事。

但愿我没有给人造成一种印象,即仿佛他们试图掩盖自己的真实面目。他们有时也出于对僵化刻板的惯例和对盲目短浅的习俗的恼怒而故意放任自己。

他们洞察了现实以后的轻松,他们更接近于动物或儿童的接受性和自发性,意味着他们对自己的冲动、欲望、见解以及主观反应的一种总体来说是更高级的知觉,对这种能力的临床研究毫无疑问地证实了弗洛姆的这样一种看法:一般正常的、适应得很好的人,往往根本没有想到他是什么、他要什么以及他自己的观点是什么等问题。

正是这样一些调查结果最终使得自我实现者与其他人之间一个最深刻的差异被发现,这个差异就是:自我实现者的动机生活不仅在量上,而且在质上都与普通人不同。我们很可能必须为自我实现者另外创立一种具有深刻不同的动机心理学,例如,一种研究表达性动机、成长性动机,而不是匮乏性动机的动机心理学。也许把生活与为生活做准备作个区分是会有益处的:也许普通的动机概念应该只被应用于非自我实现者。我们的研究对象不再进行一般意义上的奋斗,而是在发展。他们试图成长得日臻完善,努力以自己的风格发展得日益全面。普通人的动机是为了使他们所缺乏的基本需要得到满足而奋斗。但自我实现者并不缺乏任何一种基本需要的满足,而他们仍然有冲动。他们实干、他们尝试、他们雄心勃勃,虽然是在一种非同寻常的意义上。对他们来说,动机就是个性发展、个性表达、成熟、发展;一句话,就是自我实现。

4.以问题为中心

我们的研究对象通常都强烈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他们自身以外的问题上。他们是以问题为中心,而不是以自我为中心。他们自身对自己来说一般不是问题,他们一般也不太关切他们自己,例如,与在有不安全感的人身上发现的一般性内省形成对照。这些自我实现的人通常有一些人生的使命、一些有待完成的任务、一些他们自身以外的问题,这些占用了他们的大部分精力。

这些任务未必是他们喜欢或自己选择的,这些可能是他们所感到的职责、义务或者责任。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采用“他们必须做的工作”,而不采用“他们想要做的工作”的说法的原因。一般来说,这些任务是非个人或非自私性的,更确切地说,它们与人类的利益、民族的利益或家庭的少数几个人有关。

除了几个例外,可以说,研究对象通常关心那些我们称之为哲学或伦理学问题的永恒话题和基本原理。这些人习惯于生活在可能的最宽广的参照系中,他们似乎永远不会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他们活动于其中的价值体系宽宏而不狭隘,是宇宙性的而不是区域性的,是以世纪为尺度的而不是权宜之计。总之,无论多么朴实,这些人都是在某一意义上的哲学家。

当然,这种态度对于日常生活的每个领域都具有意义。例如,我们最初研究的主要显著特点(如宽宏,脱离渺小、浅薄和偏狭)就可以归入这种更一般的态度的名下。他们超越琐事,视野和心胸开阔,生活在最开放的参照系里,笼罩着永恒的氛围,这些印象具有最大的社会以及人际关系的重要性,它仿佛传播了一种宁静感,摆脱了对紧迫事务的焦虑,而这使生活不仅对于他们自己并且对于那些与他们有联系的人都变得轻松了。  

5.超然独处

的确,我的所有研究对象都可以离群独处而不会伤害自己或者感到不适。而且,几乎所有的研究对象都比一般人更喜欢独处与隐居。内倾和外倾的两分法几乎完全不适合于这些人,我们在这里也不采用这种两分法;最有用的术语似乎就是“超然独处”。

他们常常可以超然于物外,泰然自若地保持平静,而不受那些在其他人那里会引起骚动的事情的影响。他们发现远离尘嚣,沉默寡言,并且平静而安详是容易做到的。这样,他们对待个人的不幸也就不像一般人那样反应强烈。甚至在不庄重的环境与情境中,他们似乎也能保持尊严。也许,这部分地来自于他们的这样一种趋势:坚守自己对情境的诠释,而不依赖于别人的感觉或看法。他们的这种沉默也许会渐渐地转变为严峻和冷漠。

这一超然独处的特性可能也与其他某些品质有联系。首先,可以认为,我的研究对象比一般人更客观(在这个词的全部意义上)。我们已经看到,他们是更以问题为中心而不是以自我为中心的,甚至当问题涉及他们自己,以及他们的愿望、动机、希望或抱负时也是如此。结果是,他们有能力把注意力集中到常人不易达到的程度。他们强烈的专心致志又带来心不在焉这种副产品,这也就是轻视以及不在乎外在环境的能力。

在大多数的社会关系中,超然独处招来了一定的麻烦和难题。它很容易被“正常的”人们解释为冷漠、势利、缺乏感情、不友好甚至敌意。相比之下,一般的友谊关系更具依附性,更有所求,更欲求忠诚、赞赏、支待、温暖,更具排他性。的确,自我实现者并非在一般意义上需要他人。然而,既然被需要和被想念通常是友谊和诚挚的表现,那么显然,超然独处就不会轻易为普通人所接受。

自主的另一个含义是自我决定、自我管理、积极、负责、自我约束、有主见,而不是人云亦云、为他人左右,是成为强者而不是弱者。我的研究对象们自己下决心、自主拿主意,他们是自己的主人,对自已的命运负责。这是一种微妙的素质,难以用言语描述,但它却十分重要。这些人使我懂得了我以前理所当然地视为正常的现象,即许多人不用自己的头脑作决定,而是让推销员、广告商、父母、宣传者、电视、报纸等替他们作决定。这实际上是十分反常、病态、软弱的表现。这些人是供他人指挥的兵卒,而不是自己作决定、自己行动的人。结果他们动辄感到无助、软弱,由他人摆布。他们是强权的牺牲品、软弱的哀怨者,不是自我决定、对自己负责的人。对民主政治和经济来说,这种不负责的态度无疑是灾难性的。民主、自治的社会必须由自我行动、自我决定、自我选择的成员组成,他们具有自己的观点,是自己的主人,具有自由意志。

我们推测自我决定者约占人口的5%30%,其比例的大小由不同的环境决定。在我自己的自我实现的研究对象中,100%的人是自我行动者。

最后,我要下一个结论,尽管它必将使许多神学家、哲学家和科学家感到不安:自我实现者较一般人拥有更多的“自由意志”,更少宿命论。不管“自由意志”和“宿命论”这两个名词在实际应用中如何被定义,在这项调查中,它们是经验事实。进一步说,它们是程度性的概念,其内涵是可变的,它们不是总括一切的。

6.自主性

在一定程度上相对于自然条件和社会环境的独立性,是贯穿于我们已描述过的大部分内容的自我实现者的特点之一。既然自我实现者是由成长性动机而不是由匮乏性动机推进的,那么,他们主要的满足就不依赖于现实世界、他人、文化或达到目的的手段,总之,是不依赖于外界来实现的。可以这样说,他们自己的发展和持续成长依赖于自己的潜力以及潜在的资源。正像树木需要阳光、水分和养料一样,大多数人也需要爱、安全以及其他基本需要的满足,而这种满足只能够来自外界。但是,一旦获得了这些外在的满足物,一旦人们内在的缺乏由外在的满足物所填补,个体的真正发展就开始了,这也就是自我实现的问题。   

这种相对于环境的独立性意味着面临厄运、打击、剥夺、挫折等时的相对稳定。在可能促使他人去自杀的环境中,这些人也能保持一种相对的安详。由于这种情况,他们也可被称为“有自制力的”人。

受匮乏性动机促动的人一定要有其他人,因为他们的主要需要的满足的大部分(爱、安全、尊重、威信、归属)只能来源于他人。但是,由成长性动机推进的人实际上却有可能被他人妨碍。现在,对于他们来说,满足和美好生活的决定物是个体内在的,而不是社会性的。他们已变得足够坚强,能够不受他人的赞扬甚至自己情感的影响。荣誉、地位、奖赏、威信以及人们所能给予的爱,比起自我发展以及内在成长来说,都变得不够重要了。我们必须记住,要达到这种超然于爱和尊重的境界,最好的方法(即使并非唯一的方法),是在过去就被给予了同样的爱和尊重。

7.清新的鉴赏力

自我实现者具有奇妙的反复欣赏的能力,他们带着敬畏、兴奋、好奇甚至狂喜、清新而又天真无邪地体验生命的基本内涵,而对于其他人,这些体验也许已经变得陈旧。

或许,我们所谓的体验中的乏味,只不过是一种结果,是由于把一个丰富的感知归类划分到一个或另一个类型或者框架中去的结果,而之所以把它归类,是因为已有证据表明,它不再具有优势、不再有用、不再有威胁性或与自我不再有关。

我越来越相信,对自身幸福的熟视无睹是人类罪恶、痛苦以及悲剧的最重要的非邪恶起因之一。我们轻视那些在我们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我们往往用身边的无价之宝去换取一文不值的东西,留下无尽的懊恼、悔恨和自暴自弃。不幸的是,妻子、丈夫、孩子、朋友在死后比生前更容易博得爱和赞赏。其他现象,如身体健康、政治自由、经济富足等也是如此。它们的真正价值只有在丧失后才被认识到。

研究表明,如果我们能像自我实现者那样对待身边的幸事,如果我们能保持他们那种对好运气的常新的感受和感激,我们的生活将得到极大的改进。

8.高峰体验

对于我们的研究对象来说,这些被称为神秘体验的主观体验,是相当普遍的体验。显然,强烈的神秘体验是一些巨大强度的体验,在其中有自我消失或自我超越,这些体验包括:以问题为中心、高度集中精力,献身行为,强烈的感官体验,对音乐或艺术的忘我投入的欣赏,等等。

那些“健康的”非高峰型的自我实现者似乎更可能成为人类社会的改革者,成为政治家、社会工作者、改良者、领导者;而那些超凡脱俗的高峰者,则更可能去写诗、作曲、研究哲学、献身于宗教。

9.人类亲情

总的来说,自我实现者对人类怀有一种很深的认同、同情和爱的感情。他们感受到亲情和关联,正因为如此,他们具有帮助人类的真诚愿望,就好像所有的人都是一个大家庭的成员。一个人对于兄弟的感情总体上是爱的感情,即使这些兄弟愚蠢、软弱或有时卑鄙,他们仍然比陌生人更容易得到宽恕。正因为如此,自我实现者有帮助人类的真诚愿望。

如果一个人的视野不够宽广深邃,那么他就可能体会不到这种与人类的认同感。自我实现者在思想、冲动、行为、情感上与其他人毕竟大不相同。在这些方面,在某些基本方式上,自我实现的人就像一个异乡中的异客,很少有人真正理解他,不管人们可能多么喜欢他。他经常为普通人的缺点而沮丧、气愤,甚至被激怒,虽然通常来说,这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事,但有时也会变成痛苦的不幸。有时,不管他们相距多远,他总是感到与这些人有一种内在的亲缘关系,并且,如果不是优越感,至少也会认为,他们能在许多事情上比别人做得更好,他们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事情,他们明了不为别人所知的真理。

10.谦逊与尊重

我的研究对象无一例外地都可称为在最深刻意义上的民主的人。这些人都具有显著或显现出来的民主特点。他们能够、也的确与任何性格相投的人友好相处,而无论其阶级、教育、政治信仰、种族或肤色情况如何。实际上,常常好像是,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些区别,而这些区别对于普通人来说却是如此的明显和重要。

他们不仅具有这个最明显的品质,他们的民主感受也更为深厚。例如,他们觉得不管一个人有什么其他特点,只要某一方面比自己有所长,就可以向他学习。在这种学习关系中,他们并不试图维护任何外在的尊贵或者保持地位、年龄之类的优越感。甚至应该说,我的研究对象都具有某种谦逊的品质。他们都相当清楚,与可能了解的以及他人己经了解的相比,自己懂的太少了。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可能毫不装腔作势地向那些可以向其学习的、在某方面较自己有所长的人们表示真诚的尊重甚至谦逊。只要一位木匠是位好木匠,只要某人是自己行业中的行家里手,他们就会向他表示这种真诚的尊重。

必须把这种民主感情同缺乏对各种趣味的鉴别力、同不加分辨地把一个人等同于另一个人的做法做出细致的区分。这些研究对象本身就是杰出人物,他们选择的朋友也是杰出人物,但他们是性格、能力、天赋上的杰出人物,而不是出身、种族、血统、家族、家庭、寿命、青春、声誉或权力方面的杰出人物。

自我实现者有一种难以琢磨的最深奥也最模糊的倾向:只要是一个人,就给他一定程度的尊重,甚至对于恶棍,他们似乎也不愿超越某种最低限度去降低、贬损或侮辱其人格。然而这一点与他们强烈的是非、善恶观是共存的。他们更可能,而不是更不可能挺身抗击邪恶的人和行为。对于邪恶引起的愤怒,他们不会像一般人那样表现得模棱两可、不知所措或者软弱无力。

11.人际关系

自我实现者比其他成年人(虽然不一定比儿童的更深刻)具有更深刻和深厚的人际关系。他们比一般人具有更多的交融、更崇高的爱、更完美的认同、更多消除自我界限的能力。然而,他们的这些人际关系有一些特殊的特点。首先,我观察到,这些关系的另一方倾向于比一般人更健康,更接近(常常是非常接近)自我实现者。考虑到在全体人群中这种人所占的比例之小,这里有着很高的选择标准。

12.道德   

在我的研究对象中,没有发现谁在区分自己实际生活中的是非时会长期没有把握。不管他们能否用言词将这种状态表达清楚,他们很少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出混乱、疑惑、自相矛盾或者冲突,而这些在普通人处理道德问题时是很常见的。可以这样说,这些人的道德力量很强,有明确的道德标准,他们只做正确的而不是错误的事。不用说,他们的是非概念往往是不合习俗的。

13.手段与目的

自我实现者的行为几乎总是表现得手段与目的的界线径渭分明。一般地说,他们关注于目的,手段则相当明确地从属于目的。然而,这种说法过于简单。我们的研究对象经常将对其他人说来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的经历和活动视为目的本身,这就使情况复杂得多了。他们较常人更有可能纯粹地欣赏“做”本身;他们常常既能够享受“到达”的乐趣,又能够欣赏“前往”本身的愉快。

14.幽默感

一个相当早的发现表明,自我实现者的幽默感不同于一般类型。由于这一特点为我的研究对象所共有,当时很容易就被发现了。对于一般人感到滑稽的事情,他们并不感到如此。因而,恶意的幽默(以伤害某人来逗笑大家)、体现优越感的幽默(嘲笑他人的弱点)、反禁忌性的幽默(硬充滑稽的猥亵的笑话)都不会使他们感到开心。他们的幽默的特点在于:常常是更紧密地与哲理而不是与其他东西相联系。这种幽默也可以称为真正的人的幽默,因为它主要是笼统地取笑人类的愚蠢、得意忘形或者妄自尊大。这种幽默有时以自嘲的形式出现,但自嘲者不会表现得像个受虐狂或者小丑。

这类幽默会有很强的感染力。人的境遇、人的骄傲、严肃、奔波、忙碌、野心、努力、规划都可以被看成是有趣、诙谐甚至可笑的。

15.创造性

这是我们研究或观察的所有研究对象的普遍性特点,无一例外。每个人都以某种方式显示出具有某些独特的创造力或独创性。但有一点要强调,自我实现型的创造力与莫扎特型的特殊天赋的创造力是不同的。我们不妨承认这个事实:所谓的天才们显示出我们难以理解的能力。总之,他们似乎被专门赋予了一种冲动和能力,而这些冲动和能力与该人人格的其余部分关系甚微,从全部证据来看,是该人生来就有的。我们在这里不考虑这种天赋,因为它不取决于心理健康或基本需要的满足。而自我实现的创造力似乎与未失童贞的孩子们的天真的、普遍的创造力一脉相承。它似乎是普遍人性的一个基本特点——是所有人与生俱来的一种潜力。大多数人随着对社会的适应而逐渐丧失了它,但是有少数人似乎保持了这种以新鲜、纯真、率直的眼光看待生活的方式,或者先是像大多数人那样丧失了它,而后在生活中又失而复得。

这种创造力在我们的一些研究对象身上并不是以著书、作曲、创造艺术作品这些通常形式体现出来的,相反,它可能要普通得多。这种特殊类型的创造力作为健康人格的一种表现,仿佛是映射在世界上的投影,或者,又仿佛为这个人的活动涂上了一层色彩。从这个意义看,可以有富有创造力的鞋匠、木匠或职员。一个人会以源于自己的性格天性的某种态度、精神来做任何一件事。一个人甚至能像儿童一样富有创造性地观照世界。

也许,我们现在讨论创造力时,只是在从结果的角度来描述我们前面称之为更加新颖、更具洞察力和更有效的感知。这些人似乎更容易看到真实的、本质的东西。正因为如此,他们相对于那些更狭隘的人更具有创造力。

并且,我们已经看到,这些人更少拘谨、更少受束缚、更少受限,一句话,更少为文化所同化。用积极的术语来表达就是:他们更自然、更具自发性和人性。别人在他们身上看到的创造力也是这一点引出的结果之一。如果我们能像在儿童研究中那样,假设所有的人都曾经是自发的,并且在他们的最深层本质上仍然如此,但他们除了这种内在的自发性外还有一整套表层的但强大的约束,那么这种自发性肯定会受到控制,不会出现得过于频繁。假如没有扼杀力量,我们也许就能够认为每个人都会显示出这种特殊类型的创造性。

16.对文化适应性的抵抗

从对文化的认可和文化认同这个单纯的意义上说,自我实现者都属于适应不良。虽然他们在多种方面与文化和睦相处,但可以说他们全都在某种深刻的、意味深长的意义上抵制文化适应,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内在地疏远于他们沉浸于其中的文化。

17.不完美性

我们的研究对象会表现出人类的许多小缺点。他们也有愚蠢的、挥霍的或粗心的习惯。他们会显得乏味、固执、令人气愤。他们并没有摆脱浅薄的虚荣心和骄傲感,特别是涉及他们自己的作品、家庭或孩子时更是如此。他们发脾气也并不罕见。

我们的研究对象偶尔会表现出异常的、出乎意料的无情。必须记住,他们是非常坚强的人,在需要的时候,他们能以超乎常人的能力表现出一种外科医生式的冷静。假如发现自己长期信任的人不诚实,他们就会毫不惋惜地中断这种友谊,而并不感到痛苦。这些人不仅坚强,而且不为大众舆论所左右。甚至他们的仁慈也能使他们犯错误。

这些人也有罪恶感、焦虑、沮丧、自责、内心的矛盾和冲突。这些现象并非源于神经症,然而,今天大多数人(甚至包括大多数心理学家)却无视这一事实,往往只根据以上现象就认为这些人不健康。

我想,这种情况给我们的教诲是,我们大家都应明白: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其实,好人、非常好的人,乃至伟人都是可以找到的。事实上确实存在着创造者、先知、哲人、圣人、巨人和实干家。即使这些人十分罕见、凤毛麟角,也给人类的未来带来了希望。然而,就是他们也会不时流露出易怒、暴躁、乏味、自私或沮丧等弱点。为了避免对人性失望,我们必须首先放弃对人性的幻想。

18.价值

自我实现者以哲人的态度接受他的自我、接受人性、接受大部分社会生活、接受自然和客观现实,这自然而然地为他的价值系统提供了坚实基础。这些接受性价值,在整个日常的个人价值判断中占很大一个比例。他所赞成或不赞成的、他所忠于的、他所反对的或建议的、他所高兴的或不高兴的,往往都可以被理解为是这种接受性的潜源特质的表面衍生物。

自我实现者的内在动力不仅自然地无一例外地为他们提供了这种基础(因此至少从这个意义上看,充分发展的人性可能是普遍性、跨文化的);同样的动力也提供了其他决定因素。这些决定因素包括:(1)他们与现实的特别适意的关系;(2)他们的人类亲情感;(3)他们的基本上得到满足的状态,并最终从中产生了各种富余、富足、充溢的结果;(4)他所特有的对于手段和目的的区分,等等。

对待世界的这种态度及其实践所产生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后果就是:在生活的许多领域,冲突、斗争以及选择时的犹豫和矛盾减弱或消失了。很明显,“道德”很大程度上是不接受或不满意的副现象。在一种异教徒的气氛里,许多问题似乎没有道理,并且淡化了。其实,与其说解决了这些问题,不如说把它们看得更清楚了,它们首先就从来不是一些内在固有的问题,而只是一些“病态的人制造的”问题。对于自我实现者而言,不仅这些琐事变得不重要了,而且整个生命进程在一个更重要的水平上继续发展。

对于这种发现的更深层次的探索使笔者想到,被视为道德、伦理和价值的许多其他东西,可能是一般人普遍心理病态的副产品。一般人被迫在许多冲突、挫折和威胁中做出某种选择(价值就在选择中表现出来),而对于自我实现者,这些冲突、挫折和威胁都消失或者解决了。他们觉得,似乎是不可调和的两性斗争不再是斗争,而是愉快的协作,成人与儿童的利益其实根本没有那样强的对抗性。对他们来说,不仅异性间和不同年龄间人的不和是如此,天生的差异、阶级、种性的差异、政治的差异、不同角色间的差异、宗教差异等也是如此。我们知道,这些差异都是焦虑、惧怕、敌意、攻击性、防御和嫉妒的肥沃的温床。但现在看来,它们似乎并非必然如此,因为我们的研究对象对于差异的反应就很少属于这种不值得追求的类型。他们更倾向于享受差异,而不是害怕它们。

绝望的人和心理健康的人的原则和价值观至少在某几个方面是不相同的。他们对于自然界、社会以及自己隐蔽的心理世界的感知(理解)有着深刻的区别,对这种感知(理解)的组织和有效利用部分地是这个人的价值系统的责任。对于基本需要满足匮乏的人来说,周围世界是个危险的地方,一片丛林、一个敌占区,其中的居民一部分可受他们控制,另一部分是控制他们的。就像任何丛林居民的价值体系,他们的价值体系不可避免地受低级需要、特别是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的支配和组织。基本需要得到满足的人则不同,由于基本需要的充分满足,他能够把这些需要及其满足看得无所谓,并全力以赴地追求更高级的满足。这就是说,两者的价值体系不同,事实上也必然不相同。

在已经自我实现了的人的价值系统中,其最高部分是绝对独一无二的,它是个人独特的性格结构的体现。这种情况非常清楚、不容置疑,因为自我实现就是实现一个自我,而没有两个自我是完全相同的。我们已经看到,我们的研究对象有很多相同之处,但同时个体化的程度却又更高。他们更加鲜明地成为他们自己,他们也不像任何常人对照组的成员那样容易彼此互相混淆,也就是说,他们之间同时非常相似但又迥然不同。他们同迄今描述过的任何一类人相比,都有着更加彻底的个体化,同时又有着更加完全的社会化,有着对人类的更深刻的认同。他们同时既更接近于他们的人类族群共性,又更接近于他们的独特的个体性。

19.二分法的消解

过去认为是截然相反、对立或一分为二的东西,其实只对不健康者存在。在健康者看来,这些一分为二的问题已经解决,对立已经消失,许多过去认为是内在对立的东西合并和结合为统一体。

例如,在健康者身上,心与灵、理性与本能或认知与意动之间由来已久的对立消失了,它们的关系由对抗变成协作,它们之间的冲突消失,因为它们表达的是同样的意思,得出的是同样的结论。一句话,在健康者身上,欲望与理性相互吻合,天衣无缝。

在健康人身上,自私与无私的二分法消失了,因为他们每一个行动从根本上看既是利己又是利他。假如最社会化的人本身也最个体化,假如最成熟的人同时又不失孩子的天真和诚实,假如最讲道德的人同时生命力又最旺盛、欲望最强,那么继续保持这些区别还有什么意义?

关于以下对立我们也有同样发现,这些对立包括:仁慈与冷酷、具体与抽象、接受与反抗、自我与社会、适应与不适应、疏离他人和认同他人、严肃与幽默、认真与随便、庄重与轻浮、酒神与太阳神、内倾与外倾、循规蹈矩与不合习俗、神秘与现实、积极与消极、男性与女性、肉欲与爱情、性爱与基督之爱等。对于这些人,本我、自我和超我是互相协作的,它们之间并不发生冲突,它们的利益也无根本分歧,而神经症患者则恰好相反。他们的认知、意动和情感结合成一个有机统一体,形成一种非亚里士多德式的互相渗透的状况。高级需要和低级需要的满足不是相互对立,而是趋向一致,许多个重要的哲学两难推理都被发现有两种以上的解答,或者根本没有答案。假如两性之间的冲突在成熟的人那里根本不存在,而仅仅是成长中的阻碍或缺陷的征兆,那么谁还愿意选择这种冲突呢?谁会慎重地、有意地选择心理病理状态?当我们发现健康的女性同时既好又坏时,我们还有必要在仿佛是相互排斥的、女性的好与坏之间做出选择吗?

就像在其他方面一样,健康人与普通人之间的区别不仅在程度上,而且在类型上都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他们导致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心理学。我们越来越清楚地看到,研究有缺陷、发育不全、不成熟和不健康的人只会产生残缺不全的心理学和哲学,而对于自我实现者的研究,必将为一个更具普遍意义的心理科学奠定基础。

 

( 本文自马斯洛《动机与人格》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