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经验(选)(1921)

 

(美)杜威 著  张军 选编

 

 

我们虽把理性派的哲学方法用笛卡儿来代表,而以洛克代表经验派的方法;但要知道,我们所选出来的真是所谓代表,历史上主张这两派的并不限于这两人,从17世纪初直到19世纪中叶,有二百五六十年最激烈的长期争论,具论点就是“理性”与“感觉”所占的地位。理性派主张有许多定理都是全称的、普遍的、先天的,只可从理性得来,而不能从感觉得来。洛克一派认为无论如何高深玄妙的道理,总之以经验为求知之门;凡是不从经验来的,都是不正当的。这个纷争直到19世纪中叶,还没有完。

理性派和经验派(即感觉经验派。经验包括经验性经验、感觉性经验也称为经验主义或绝对经验、和实验性经验或称为实验。)——为什么每家都要纷争到这样利害的动机说一说。

经验派的动机:

1、他们认为知识不是少数人独有的,而应该以平常各个人的经验为知识的根据,去考证理性的知识。只要观察正确,知识都是平等的,没有什么专门学者与平常人的分别。

2、他们认为注重理性的结果,一定要想入非非。经验是切实的、具体的、可以考核的。经验的范围虽然较小,有许多事确有经验所做不到的;但是十分妥当,没有危险。

3、他们认为经验与感觉所及,都是人生日用的生活;所有相关的事实,都在人生范围以内。自培根下来,英国这一派,都主张征服天行,替人生实用做工具。所以洛克一派,注重经验,其目的即在求得人生实用的知识的方法。

在理性的一方面,恰恰与他们相反,其主张的动机,也有三端可以举出来:

1、他们认为经验是不正确的、没有一定的、靠不住的。经验常常要变更。经验不同,自然实用上也不能有坚定的行为。所以只有理性是靠得住的。

2、经验派自己以注重实用,是它的长处,但由理性派看来,却正是它的短处。经验所限,其实用的范围很小,都偏于机械的、物质的一方面;而精神理想的一方面,都是感觉所做不到。所以只靠经验不靠理性,便把较高的精神一部分丢了。

3、倘完全依靠经验,一定被过去所限。凡是经验,总都限于过去的,往前的推想、预算、指挥,都不是只靠感觉的经验所能。经验派不过为过去的奴隶,对于将来的布置、筹划、建设,只认为不可知。不知将来,便不能指挥现在。只有理性派有布置、筹划、建设将来的能力,所以也有指挥现在的能力。

我们为什么先把理性经验两派纷争的动机讲述一遍?因为知道了他们的争点——两方提出来的长处,和互相攻击的短处——然后可以介绍到最近几十年来对于经验的新见解。这新见解把从前经验派所提出来的长处,应有尽有;而从前理性派所指出来的短处,都能免掉。从这新见解可以把三百年来的纷争暂时解决,重新回到有系统的现状。这问题确是高深而且重要,他们两派,也并不是无意识的纷争。我们现在且看这新见解能不能把他们两派的争端解决!

我们要讲几十年来的三件事实——原因。由这事实,我们对于经验的见解,统统改了。不但把从前经验派所主张的官能的感觉打破、推广,还能包括理性的一部分在内。

第一件事实,是生物进化的观念。这是最近世的说法;六十年前,1859年,达尔文在他的《物种起源》里面正式宣布。但是与经验有什么关系呢?这答案很简单,就是从前不但把官能感觉当做死的,专为求知用的;即脑筋和神经系统也当做死的,专为思想用的。从有了生物进化的观念以后,把神经看做生物进化的工具,也是一步一步进化来的,与肢体一样,随环境的不同而进化。

照生物进化的学说讲起来,世界生物的历史,实在是长而有趣且热闹的一出戏。从前下等动物,没有十分成形,很软弱地在世界各部生活;后来因为要在各种不同的环境中谋生存的结果,渐渐有新机能出来;有了新机能都可以生存,没有了便要消灭。于是新机能一步一步地越加发展,直到高等动物,机能比下等动物愈高,其应付环境的力量也愈大。照这一出戏看来,不但呼吸、消化、手足等官能是对付环境的结果,就是视觉、听觉等官能,也是进化的结果。生物要有这些东西,并不是因为好看,是要使他生存的能力格外增加,所以那是生存的工具。

把眼、耳等官能以及神经,都看作生活工具,不仅为求知,其影响在乎把知识的意义也变了:知识不是呆板的。知识的本身也是拿来应用的。从前两派所争感觉与观念,哪个正确哪个不正确,都因为不知道知识的价值不在本力而在应用。

用生物进化之理来讲,知识用的东西,各方都用得着。感觉、理性,都是帮助有机体的生存能力,警告他危险的东西,叫他驱避,指点他有用的东西,叫他摄取,并不是呆板。

第二件事实,是新心理学的发生。这个观念很重要。经验派的短处、在把“感觉”看做唯一的材料,经验的对象,就是感觉。新派的心理学、完全不承认这种说法,认为感觉不过是刺激生物,使他运动的。所以这派心理学可以称为动的心理学。   

理性派批评经验派主张的感觉没有条理和系统,好比一个人站在地上乱转,转得头晕目眩了。这话虽太极端,然感觉如不管它的用处,的确是没有头绪的。但照新心理学讲,感觉以生物的活动为中心,每一感觉都是帮助活动的,把糊涂杂乱的都变有系统、有条理了。

第三件事实,从前理性、经验两派的纷争,直至最近懂得科学的思想方法以后,才知道都是错的。因为以前人对于有条理系统的知识思想,不甚明了,科学发达以后,始有人研究科学的思想方法是什么,所以对于经验的新见解,发达得很迟。

这第三个事实是科学方法研究法的发明,依科学方法的眼光看来,经验派对于全称的通则,完全看不起,这一层经验派错了,全称的通则,在科学上占极重要的位置,没有它便没有科学了,怎样可以完全看不起呢?但是理性派把它看得太重了,认为它本身有价值的,这也不尽然。这些全称的通则,其价值在一方占住中心位置,一方能把散漫者整理起来,使它有条理系统,以为预算将来的用处。用处虽大,但也是一种工具,本身却没有什么价值。

全称的通则或定理的用处,在把分别的、无关的、散漫的事实连贯起来找出条理系统。没有它,就是得了一百万的零碎观察,也是无用的,图书馆里的书,只记得它的许多目录,可以算有学问吗?在没有系统条理的地方,找出系统条理来,这确是通则定理的长处。这一层理性派不错的。

但是理性派把这些通则定理,看做独立,不受经验的限制和证明,那是他也错了。通则定理虽然有用,但照普通律令,也应受科学制裁,凡经得起的可以存在,否则新的也许可以推翻旧的。理性派以他为超于经验,怎么不错呢?举个最近的例子:牛顿的引力说,在科学史上可以算得完全无缺的了,大至天地,小至一点,都与引力有关。但是这样普遍的定理,尚且最近受了德国学者爱因斯坦的修改。他把学理研究好了,发表出来,说我这不过是一种理想,倘若对的,下次日食的时候,观察有某某之事实、可以证明。最近的一次日食,他们依他的指挥观察,果然看出某某事实,这学说于是证明。

三百年来大家公认的定理,尚且可用几分钟的时间证明修改;那普通的定理。须用经验来修正,自然不待说了。

我现在把三种事实总在一点上。开端时对于经验有一种批评:经验是限于过去的,倘积起过去的经验来,不能悬想将来,那是回想的,不是进取的。现在合起二种事实来,就是以经验为生活,继续前往,期望新的将来。不但记得过去的,还要向前进取的,把从前理性派批评经验的短处都取消了。

我们须知道,过去的经验已成陈迹了,无可奈何的只有一件事,可以为力,可以受我们的支配挽救,就是“将来”。但是走到将来去有两条路:一条是暗中摸索的、瞎碰的。一条是根据过去的经验,依照预定的方针,用心思地、有意识地向前做去。将经验看做生活,知识看做生活的工具,预算怎样可以管辖将来,不为潮流卷去。所以此派学者对于逻辑非常注重,以为非此不能整理过去的经验。此点最为重要,是实验派哲学的中心。他们要找一个方法。为人类做工具,管得住现在能管的一部,使将来可以为力,一步一步有意识地做去。

经验有三种重要的点:

l、经验是生活。生活是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将来,不绝的历程;因过去的经验,预备将来的生活,这是从旧到新,递进不已的。

2、因为这个缘故——这从旧到新的缘故——所以我们对付将来的能力,全靠我们能不能管得住将来,预料将来,利用过去的经验去推测将来,使我们有知识的、系统的行为,应付环境。

3、因此所谓方法问题,并不是找出方法来,作法式上的论理便算了事。所以要有论理的方法,就是把当做工具;推算将来的结果,才可定现在的方针。所以方法问题,并不是法式上的问题,是实际上的问题。这是我们讲实验派重要的结论。

现在讲他的方法,讲这种思想方法的大纲。先举个很浅的例子,便使平常没有学过逻辑的人,没有学过哲学的人,都会的,都能应用的。这并不是这一派、那一派的方法,在平常人看来。虽不当它是方法,但能不知不觉地应用这个理。譬如一人要走过一条车马很多的街,要从这边走到那边,这和“人生”很一样。人一生有许多时候与过这条街相同。人生也是一条大街,很复杂很危险的长途,很不容易过去,所以现在先举这个例子,再讲它的方法。

这人要走过这很挤的街,第一步是先“观察”——观察情形。这边有车来了,那边可有没有?现在行路的人是很多,什么时候才可以少一些?要到怎样情形,才可以安然过去?这是第一步,无论何人都要做这一步的。这点要注意,这观察同经验派的论理,有两种根本不同的地方:

1、这是主动的,不是被动的。经验派把外面的影像印到心上,如白纸一般完全收进就是了。这却不然,这观察是主动的,由自己眼观四处、耳听八方得来的。这都是一种动作的结果,并不是单把一件件影像收进去的。

2、我们讲观察,不单是观察就算了。观察的结果,要应用的,要来用做推论的材料,并不是为观察而观察,和照相一般摄一个影,收入些影像就完了。这又是个不同的地方

观察后第二步,便要下推论,我们推论惯了,往往不觉得是个问题,实在推论都是问题,从现在的经验推想到将来,看什么时候可走过去,从逻辑学上讲来,这是个问题——这是从已知推到未知,从已过推到未来。我们所以能推论,全靠有过去的经验。这第一步的推论,便是把种种相仿的经验,用来和现在的情形比较,才可以推算几时可以过去,倘使没有经验,他没有东西比较,他便不敢过去。比较以后,才下推论,才能从现在推到将来。   

方法第三步,是这人的动作行为。观察后有材料推论,可以判断这情形。第三步便是照推论做法实行这判断。假如这人看准了,或是不动等半天,或是立刻冲过去;或动或不动,这是他的行为,是方法的第三步。

这一点和从前几家根本不同。以前从没有一家把行为归在方法里——思想的方法里。加第三步的行为——我们为什么要把行为归在思想方法里呢?因为行为亦是很重要的,假如这人观察后,单下个推论,但不照这推论做去。那么,他的推论错不错,他究竟能不能过这条街,我们不能知道,他有了行为,便可看出了。他也许是个近视眼,没有观察清楚,他自以为不妨,走过去竟被冲倒了;他也许推论不得当,他把汽车的速度当做骡车的速度,走过去竟遭到危险。他走得过去,便足以证明他观察推论的不错,走不过去,亦足以证明他的错误,下次可见不犯这弊病。

所以我们的行为是证明,是真正的证明。是实际上的证明,可以证明这两步的正确不正确,没这一步,观察推论的错不错,便不可得知,所以这一步亦是思想方法的一步。

现在所以要举很浅明的例子,要说明科学方法,就是各个人平常用的思想方法——平素日常应用的方法——它的不同地方,不过程度上的不同,性质是一样的,科学方法,比较得有条理些、有系统些,要格外精密些、小心些,实在还是一样。

我们用第一步看,看科学方法同普通人思想方法不同的地方在何处?普通的观察,有二大缺点:一是很高、很大、很明显,表面上的东西,太注意了;二是于小的、微细的、隐藏的、不容易发现的,太不留意了。这是二大缺点,科学方法欲免这缺点,于显而易见的,并不看做十分重要,还要这一步看精密的东西;但是这不容易观察得到,所以不全靠官能的感觉,还须靠人工的器具——望远镜、显微镜等——使得重要的东西,不轻易放过,这是科学方法同常识方法不同的地方。

所以我们科学观察上,有种种辅佐品:观察远的有望远镜,小的有显微镜,研究光的有折光镜,还有寒暑、风雨表种种人造的器具,供观察不到的地方。比表面上的观察,更进一步、更要看得精细。这还不够,还要使我们观察格外正确,用数量的量法,做精密的计算,使得极微细的都不能逃出我们观察之外。所以科学方法和常识观察,只是程度的不同——精密不精密的不同。

在这地方最重要的一点:科学方法的观察,是有目的的,别的方法论也注重官能的观察,但他们当做本身是目的,这便错了。我们是为了旁的事情观察,观察不过是工具。为什么要观察?因要解剖某种事实或指定一种困难在何处,所以要观察、要研究。科学方法决不单是观察,是无所为而观察的,要有了问题——情形——才行。普通的观察,它没有把情形解剖、分析,没有把困难所在指出,轻易判断是很难的。科学方法要先考察过,才下判断,所以我们说观察是工具,是引我们到第二步的。

我们观察是有所为而观察,所为的要规定困难点在何处,把这种情形解剖起来,指定困难,这是观察的理由。科学方法好似医生,医生最重要的是诊察,他不先听病人的话,他先把器具来试验他的热度,考察他的大小便,先这样观察,定这困难的所在,用来做下断案的预备,没有诊察,不能定这困难。

近时科学和古代科学不同的地方,它重要的一点,即是方才讲有观察的用处,并不是观察可以解决。从观察里找出解决的错。观察不过供给材料,指定困难的所在、换句话说,便是观察引起问题,但并不是解决问题。所以观察只可帮助人指点一条路。

第二步是推论。照我们讲,观察无论如何正确,不能解决问题。还是要推论——第二步的工夫,推论是从现在到将来,从已知到未知。推论都是冒险的,所以科学方法和普通思想方法第二个区别,就是科学要用种种方法,管住冒险,使危险减少、使推论到稳、正、当、确的地步。方法越精密,冒险的性质越少。这是科学方法和常识方法第二个区别。

防备危险,这是科学方法重要问题。科学方法管住推论的冒险有两项,分作两层说。第一层的保障,是打破习惯。譬如那过街的人,他的推论,根据于过去的经验。往往过去经验,变做经验固定,成了习惯,很难打破。科学方法第一步管住推论的错误,便在打破习惯。因为思想习惯固定以后,往往被它拘牵住,于新的情形之下不能应用。昔人信地球是扁的、平的,地球是不动的,太阳天天绕地转一次;我们现在知道地球是圆的,365天,地球绕太阳一周。我们要知道何以以前整千年都相信这些说素,这全因根据于固定的经验。看惯了扁平的东西,推到地球以为也是扁的,看惯了动的东西,推到太阳以为也是动的。所以科学方法要管住冒险最重要是打破习惯,比较参考,哪一种可用,哪一种不可用,这真正是应用。

要求打破过去的错误的经验习惯——经验固定——没有别法,只有把经验的范围推广,有比较的材料,大同小异的、小同大异的、异中同的、同中异的,各方面的比较,才可把固定的习惯打破。有系统的科学,都是把许多经验——不同的材料——比较参考,所以科学绝不是一个人生出,是全社会的产品。科学并且是世界的,没有国界的,别国人的经验,也可以供参考,一偏之见是不行的。科学方法就因此要搜集许多材料比较参考,打破固定的思想习惯。以上说的多搜集不同的经验来比较,是第一层的保障。至于第二层的保障,就是根据种种材料,从这里找出普通的概念。这概念是讲它的关系——因果的关系或先后的关系——这便是通则,是科学上的定理。通则的用处,把琐碎的找出条理系统,把种种事实归到定理里。但我们要知道通则不单是简单的作用,它于推论上有保障。根据经验的通则作指挥,格外可靠一些。

在科学书里,都知道科学多通则——科学的律令——但我们要知道这一条条的定理、何以这般重要?真正科学在能把这些东西应用到经验上去。使很复杂的经验成了定理,便可保障推论时格外稳当。何以有定理是稳当呢?譬如一个医生,诊察后下个判断,说是肠热病,他决不单根据观察事实,还须根据定理,他知道定理,在某种情形之下是肠热病,凡是肠热病,都是如何情形的。他一方面根据事实,一方面根据定理,有了定理才可以免危险:从已过推到未来,才可以有把握。

现在能看出这实验派的方法论同别派的区别地方,比较这一派的长处。那第一派是整理、系统的方法。它注重系统、类别固是不错。但我们讲它所以重要,不过用时格外方便,至于本身并不是目的。那第二派是理性派,注重定理,固亦不错。但我们所以承认他,就因为推论时有根据,可以保险,并非本身是目的。

现在简单讲第三步实行——动作行为。无论观察如何详细,推理如何正确,都算不了真知识,要使成为真知识,非经实行不可。实行把推论实地试验下,使知观察推论是不是正确,没这一层,只可算是假设,不能说是真理、真知识。

科学家的试验,即精密的实行。用学理上应发生的效果实验它,看这效果是否发现。有了实验才可以成真理。实验是实行,并不是糊糊涂涂地试验。最重要要有计划,要有把握的计划。这种试验的结果,是正确观察推论的结果。

我们讲实验派的方法,总括有两句:

l、实验要使知识、学问、学理格外切于实用,不是空的、无用的知识。

2、使人生的行为,格外根据有意识的行为,受知识的支配,不要做无意识的盲从。

我们再放眼一看,古来多少学理,都是些纸上空谈,有多少行为,都是些茫无意识。我们从这两方面上想,所以实验的方法,是世间人类幸福唯一的保障。

 

(本文自杜威《杜威的五大演讲》思想之派别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