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之派别(选)(1921)

 

(美)杜威  著

 

 

一、系统派(选)

   

(本文自《杜威的五大演讲》)

现在所讲的,并不是从心理学上去说明各种思想。乃是论理学的派别,是哲学史的讲演,是哲学史上几大家思想派别之区别。

因为题目关于逻辑学的方法,这学问是专门的学问,所以不能不带些专门的性质。又是从历史上讲关于人类思想的方法,又不能不讲这种思想当时所生的因果——历史的背景——也是没法的。

这回的讲演概括说起来,就是说明四大派的思想方法。四大派是:

第一派:系统派。这派方法,是注重整理的、分析的、类别的,亚里士多德是这派的代表。

第二派:理性派。科学产生时代。笛卡儿是这派的代表。  

第三派:经验派(即感觉经验派)。此派培根先发起,洛克可为这派的代表。

第四派:实验派(即实验经验派)。

西洋思想史的开始,大都在公元前六百年。它的发生地,就在欧洲的希腊。

我们讲到欧洲文化的起源,关于宗教一方面,就知道犹太是中心,政治一方面,罗马是中心。但思想的来源——宗教政治基础的思想——是在希腊。

思想的方法,格外是从希腊产生的居多。现在从两千五百年以后,学校里用的逻辑学书,还是照希腊原有的,相差不远。字句间虽有更动,大旨还是一样,不过稍微修正些,究竟依旧脱不了旧时的蹊径。所以现在讲思想方法第一个派别,不能不从希腊传来的入手。

第一派——思想方法的起始——起于思想界发生无政府的现象。当时的思想界,极揉杂、极纷乱,就是哲学史上所说的哲人时代。那时间时有种种的说素发生,各主一词,反复辩难,有许多还攻击现行的制度、道德,这是思想界极纷乱时代。于是苏格拉底出来,想要挽救这弊病,才开思想方法的路径。他想无论如何的纷乱,总可找出个条理来——不同的中间,寻出个共同的一点;纷乱的中间,寻出个有条理的一点。

苏格拉底的主张,以为种种道德上的纷乱原因。在于知识的不足。道德所以纷乱,由于知识无标准。他所以想找出一种标准来,使得是非、真伪、善恶都统一,行为亦统一。他认为事实的不统一,全由于知识的不统一。他的方法,要求思想的方法统一。思想统一,社会上种种道德行为都统一了。

苏格拉底的哲学,关于思想的方法,就从统一知识入手。他认为我们纷纷讨论,对于那讨论的条件中间,总有同的地方。没有同的一点,就不能够讨论。我们无论如何讨论,不能不认这一点的存在,从这一点着手。   

我们讲的逻辑学——论理学,原意是从辩论来的。由于辩论,才有思想的方法。就像辩论应有什么样的条件,这是辩论第一步的着手。

苏格拉底第一步着手,认为辩论须先承认辩论的东西是同的。辩论的对象——题目,是共一的,是都应当承认的。譬如甲说:“史密斯先生,是很高的一个人。”乙说:“是很矮的,”那么两个人的辩论,当然先承认那辩论题目中的史密斯,是同一的人。假使他们所争的是两个人,那就用不到辩论,所以必须同一的题目——对象,才可辩论,这是第一个条件。

至于第二个条件,还要那辩论的东西,有一种常在的性——不变的性。哲学的术语——就是物观——客观——的永久性。要那辩论的东西有永久的存在才可讨论。苏格拉底当时同一辈哲人辩论什么是公道,虽意见不同,但大家总须承认物观的标准,要是不是如此,即无讨论的余地。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思想的方法,就从苏格拉底说素中得来。他的学说,有两项要点:

1.于不同的中间找出个同来。这便是“共相”。

2.思想知识的关键在于定义——定义——以表白“共相”。

这两点是逻辑学——论理学——创造起来的原因。

亚里士多德的旨趣,有和苏格拉底不同的地方。苏格拉底注重于政治、社会、人生一方面,亚里士多德注重纯粹思想的一部分。亚里士多德少时曾习医术,明解剖及生物学,所以他的学说得自生物学的不少。他把苏格拉底的学说应用到生物学上,他就发明“类”的观念。把一切的个体,都包括“类”的中间,从“类”再去讲个体。

“类”的观念,亚里士多德提出来把它当做哲学的中心,思想方法下手的地方。是欧洲哲学史两千年前极重要的事。他这“类”的观念,差不多笼罩那欧洲哲学史有两千多年。这观念所以重要,就是在思想史上算得创造个新世纪。能把这一事讲明白了,那就很满意了。

在这天然界中,物体很多,举都举不尽,若使用类来讲,比较的有限些。譬如讲树,什么橡树、榆树……是很多的,现在都把它归在树的一类去讲,是比较的少些。就因为个体的事物很多,没有两个个体的物是一样的,所以把个体丢开,去找出它共同的地方。凡是树都是一样,凡是人都是一样,那么,比较简单些。比较容易辨别些。

“类”的观念,有三项重要的特别性质:

1.“全体”的观念。讲到类,都是全称的。都是代表全部的,都是以一统万的。比方是树,无论是造房屋的,无论是供燃烧的,它的用途虽不同,但都把一个字来包括它。

2.“共同”的观念。亚里士多德最注重“法”——“法相”,那个“法”是个模型,一个模型中间,做出一样的东西。讲到橡树,无论那橡树是在屋的东边或西边,它总有同一的法相。所以类是代表共同的、模范的、标准的“法”。

3.“永久存在”的观念。“类”不但笼罩一切,不但代表共同的法相,还是有永久存在的性质——不变的性。树死了,树还存在。石坏了,石还存在。个体的事物,无论如何是忽生忽灭,那“类”总是代表不生不灭——永久的存在性。

六十年前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出版后,思想界起了极大的纷乱。何以故?就因受到亚里士多德的影响太深。他说永久不变的,现在有人说物体有由来、有变化,两千年来的思想习惯完全推翻,怪不得要起大变动了。因为欧洲向来的习惯,是主不变的。

这一种的方法——哲学——在思想史上何以占重要的位置?因为思想的知识,最初步是分类。譬如走到树林中,一草一木,都不认识,去问旁人,人家说这是什么花什么树,归到类去,就明白了,亚里士多德重要的地方,就是发明这方法。找出共同的一点,归纳到类里去。

一切知识最初的一步是感觉,是知道这一个、那一个,但不认得这一个是什么,那一个又是什么。这种知识,不要讲够不上求高等知识,即是低等知识,凭日常耳目所接触的,于实际应用上,尚且不够。必须知道这是灯、是纸、是表、是衣服……才行。所以亚里士多德以为知识的第一步,不能专靠五官的感觉,仅知道这一个那一个是不行的,必要知道是什么——是分类——那才可算知识。   

这观念——分类的重要——在欧洲思想史上,很重要。西洋人在政治社会方面注重个人,思想方面却归纳到全称里面去。把这个那个归纳到“什么”的类里去。这种观念,在思想史上所以重要有两个理由:

1.因为“类”的观念,可以笼罩一切。

2.因为“类”的观念,不但独立,还有系统。就是类的上面还有“种”的区别。牛都做牛,马都做马,牛马都属于兽类,兽类都属于动物。从最高的阶级,可以逐步地推下来,从最低的阶级,可以逐步地推上去。这类有次第,有系统,是思想上最好的分类。

“类”的观念,不但可以应用在生物学上面,数学里也可应用。三角形是个类名,那么无论是直角、锐角、钝角的三角形都包括在内。三角形的种——更大的类,是平面,那么无论是长方形、圆形都是平面。所以便得知识思想有系统,都因有了那“类”的观念。

这应用方面,每一种东西,可以归纳到类,类归到种,更大的归到更更大。这很像中国祖宗的图像和谱系。从高祖以到曾祖、祖、父,一代代排列得很是齐整。这种知识,是有系统、有条理、有组织,才是正确的知识。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就重怎样的得到这种知识。

亚里士多德一派的逻辑学,在思想史有重大的贡献,就是重在有次第、有条件。这便是思想上极重的要点,这便是思想史上最大的贡献。

但是亚里士多德的这种学说,还有两种的缺点:第一种的缺点,是认为类有永久不变的存在性;第二种的缺点,不能有发明的功用。这个那个,排列在祖宗图谱上,依旧不能从已知的得到未知的东西。

缺点是我们偶然举出的。这重要的话,还须明白,就是这种方法,在思想史上,有积极的价值。即西洋人思想受两千年系统的分类思想所支配,所以有分类的习惯,知识成先后本末的系统。这观念是西洋思想——希腊思想——最重要的。没这训练,或者欧洲到现在,还是野蛮时代。

第一派——希腊传下来的思想方法。这派发生得最早:创始于苏格拉底,完成于亚里士多德。   

这派的起源,起于思想界和知识界纷乱无主、无政府的时代。无论社会上、政治上种种情形,都起了庞杂纷乱、毫不统一的恐慌。一辈有心人觉得社会政治的纷乱,都由于知识无标准。知识一无标准,所以政治上、社会上都无统系。因此要想怎样可以求到使知识有标准的方法,什么叫做公道!什么叫做公理!什么叫做道德!都需逐件的订出条理,立出标准。知识一有标准,政治上、社会上便有条理有系统了。

所以这派的发生,就产生于社会的实际动机。要想在思想方面找出秩序条理来,因以使得社会上、政治上种种事情,都有头绪,有系统。

亚里士多德是个医生,并且是个科学家,所以他的动机和苏格拉底不同。不过他受这种影响,这种遗风,所以他爱秩序爱条理,要于纷乱中间找出个共相,这些态度,这些目的,都是受苏格拉底的影响,因此称这派叫做系统的整理类别的方法。

要知道希腊的思想方法,是受希腊美术的影响很大。希腊人是富于美感的。希腊人的所谓美,是指比例的、平均的、调和的美,他们所注重的,是分配匀称调和的美术。他们研究美术,无论建筑方面、雕刻方面,总是求得分配均匀,整齐平称。这一派对于思想上受了秩序整齐的观念,所以亚里士多德看宇宙当做件美术品——完全的美术品。把造化者当做个美术家。把天地的现象,看做整齐平均调和的美术品。

这第一派思想方法的大概,完全是系统的。现在讲那思想方法的细则:

下定义

这派思想方法于求知识的第一步,是先下“定义”,从种种个体的事物归纳到大的类去。定义的性质,是加个类名,再于底下加这一种的“差德”。先举个类,把东西归纳到类名里去,然后再从类推到种。亚里士多德最重第一步理性的知识,即是下定义。

这定义的用处,它能表示说这样东西的真性质。要是真知这东西非举定义不可。一面举它高的类,同时举它的特别性质,那才是真知识。譬如三角形先下定义:“三角形是三根直线组成的一个平面形。”那平面形,便是类名,三根直线便是差德。再如直角三角形的定义是:“三角形中有一角是九十度的直角。”那三角形变做类名,那九十度的直角,便是差德了。这样下去,能知事物的真性质。但我们对于形式论理的滥调,往往看轻,实在它的本义,有重要的观念。这观念即是类的观念。因为个体事物有生死起灭的变化,但类是不变的,是有永久存在的性质。要求真知识,必得先把个体事物归纳到类中,找出它类的永久性,找出它的系统,找出它在宇宙万物中的地位,那才能知它的性质,知它的特别牲质。

这种观念——定义的学说,它以为人的感觉,目所视的、耳所听的、鼻所嗅的,……他所得到的,不过外面个体事物的形状。这一样,那一样,都不过是起个感动,耳目还决不能认识它的类——所代表的真的性质。感觉只知形状,不知真性质,这本是自然的趋势,因此他们推重理性的知识,看轻感觉部分,都要使知识上下成系统,递分下去,好似祖宗图谱的无穷,因为他们认定这世界是理性的世界,亚里士多德所谓纯粹的心的结果。在中世时代,易为教会所利用,教会中人采来当做基督教正宗的学说。

三段论法

第二步是三段论法——三段式。三段论法与方才讲的有关系。因为三段论法是最完全有理性的知识,最足表示事物的关系——这物同它类它种一局和全局的关系,这方法不但表示主观的方便的方法,又可代表理性的宇宙、天然的系统,所以亚里士多德最崇拜最看重三段论法。

如说:“苏格拉底要死的。”可以用三段法表示出来。所以把这句话和旁的话,连成有系统的法式。如大前提——通则:“凡人都要死。”小前提:“苏格拉底是人。”结论:所以苏格拉底要死。”

提出他的类,提出他的个体,使得都成了系统,那才是合理性的法式。并不是逐件事物一样样的思想,都要这样做;不过亚里士多德认为,一个命题不是把这样有关系的组成系统,不能算合理性的法式,那么话便不能成立,凡是思想不能表出理性的法式,即假的、即错的。

总而言之,三段论法照亚里士多德说,是科学知识最完备的法式,因他可以表出这天然的系统,有理性的系统。但是我们听到三段论法,以为熟极,变做论理学上的滥调了。很讨厌它,很看轻它,甚至当它做一种脑筋的游戏。那是因我们思想和从前不同,根本观念改变的缘故。当时他们信宇宙是有理性的、有条理的,样样可以分出来组成系统的,归纳到类里去的,类是有永久存在不变的性的。现在我们可不然了,不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系统。

变  化

方才说的二件,都是把宇宙看做静的,不是动的。现在第三点是要讲变化。我们对于外物的观察,最容易见到它现状的变化。高的忽然低了,低的忽然高,草木生长了,人老大了,变迁的现状,普通都见得到的,亚里士多德以为变化不是杂乱无序的,都定有一定的方向和趋势的。每一棵树都是向它最完全的法式变去。法式是模范的法式,每样都照着它一类的最完备的法式变去。如鸡仔的变化,它是逐渐变到一只鸡,是变到它本类最完全的法式实现为止。橡树仔的变化,便照着它橡树最完备的法式变去。亚里士多德说气、烟、火,都向上升,因它照最完全的法式——天是最完全的法式——走去。所以要知道变迁,必先知道各类完全的法式。

这变迁的方向,最完全的法式,究竟是什么?即是它的目的。这目的是变迁所向的方法,最后的因,最后的理由。这种说素。在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很重要。他以为变迁不但要知道这样变什么和怎么的变,这些是比较不重要的,那重要的便是目的,他讲的变,还是注重静的、呆板的、固定的——目的。这观念在通俗讲起来有句成语,叫做“自然不枉费工夫”。以为自然法总有理由,总不枉费掉工夫,这话即是说宇宙有理性的,有目的的,有所为的。这自然见解,在哲学史上是很有价值。

抵抗法式

第四点即有许多东西,是并没最完全的法式去变的。譬如天气并没最完全的界限,冬天的冷度,夏天的热度,不能一定,有时是很热的,有时是很冷的。亚里士多德的意思,这种“抵抗法式”,不能归入科学的范围。凡是科学的知识,都是死的、呆的、静的,是“必然”的不是“或然”的。那种也许怎么样的,是没有科学资格的。

这部分的知识,不重规则的行为变迁是叫做经验。科学的知识的现状,是理性的知识。理性是属于科学的。那种经验的不规则的不能算是知识。我们可以变迁,是必定有个趋势。橡树仔有它橡树的趋势,鸡仔有它鸡的趋势。

亚里士多德说天上种种的星,它的变迁,都可以算得出的,三角形的角度,加起来等于两直角,那是一定的。这都是有理性的知识。人不能一定怎么长,怎么高,夏天不能一定怎么热,热到什么度数,这都是或然的,这都不配算做科学的。这种看轻经验——动的,看重理性——静的——观念,是亚里士多德传给西洋思想最大的遗产。有这遗产,使哲学史发生很大的问题,究竟经验和理性占怎样的地位,因此成个很大的争论。

两种知识

现在要讲第五点;这派认为知识有两种,有高的,有低的。高的为天文、数学,都是科学的知识。至于人类的直接行为——道德——社会的变迁,凡是伦理学、社会学、人生哲学等都没有一定的趋向,变化不测,推测不定,没最完全的法式,最后的目的——一定的方向,这是属于下层的劣等的知识。

这种区分,把人类的行为、人生实际的种种行为,都属于低的部分了。这观念产生重要的结果,很大的影响,把关于人生政治社会的学问都看低了。都比不上有一定范围的趋向的天然科学。

这种意思,是以为人的行为部分——实际的方面没有最高的标准,要从这方面求到完全的知识,是做不到的。假使要求到这地步,只有从知识方面下手。行的方面是无望的。知的方面,还可以求到最完善的法式。他是把“行”的方面,看做不如“知”的部分。

这层意思,是说人类的行为,要使他有最高最完全的法式,只有知识。从知识一方面,可以无求于外。行的方面,是不能够,都要信赖旁人的。哲学家得到知识以后,无求于外,是合理的生活——理性的生活,是人生最高的快乐。

总之亚里士多德的方法,不但给我们定义的学说,不但给我们三段论法的法式,又有三种连带的影响,在思想史上有很大的贡献。

1.变迁只有规则的变迁,从一定方向走的,可以算是知识,其余不定的,无目的的,是不在科学知识里的,科学知识是有固定的关系的。

2.经验的知识比理性的知识低,理性的知识是高的、是正当的。

3.实行的方面比较的是低,理性的生活,比较的是重要。

这三种重要观念,对于思想史是产生很大的影响。

有许多西洋人看了东方受古代思想的影响的支配,有到两千多年,以为一定是守旧的,那是自然的趋势,不能逃免的。但这观察的人,却忘记了亚里士多德在西洋思想史的势力——一尊的势力,一样的大,一样的长久,直到三百年前,16世纪和18世纪,两世纪里很久的竞争,思想的革命,才打破亚里士多德思想的中坚。

 

二、理性派(选)   

 

从亚里士多德以后,直到16世纪17世纪的中间,差不多有两千多年。这两千年中,亚里士多德的方法,经许多的变迁。被中古时代一辈“经院学者”所利用,经过许多的变迁与应用。

亚里士多德是把思想的方法用到人类的社会问题和自然科学上去的。亚里士多德是个科学家——生物学——他是要把这些方法应用到天然现象上面。后来,欧洲变成基督教民族。基督教从欧洲南面到西南到北面,直普遍到一切的民族。当时的人还是野蛮时代半开化时代,不料那种希腊的思想方法被宗教采用,用来助他作宗教的辩论——神学上辩论的重要工具。

亚里士多德的方法——他的根本方法,是承认每种科学的根据,是有最容易明白的、最普通的定理。如几何学的根基,简单些说如“全大于分”,那是很浅明的、很简单的。其他如生物学、物理学、天文学等,都有个简单的定理做个根据。但亚里士多德所谓定理、所谓理性,是根据于人的理性的,并不属于神道的、神秘的。是从人类理性中找出的,并没这神道神秘的性质。

所以我们可说,亚里士多德的逻辑的方法,还可算是自然的逻辑的方法,因为并不是超于自然现状的方法。但到中古时代,这一辈“经院学者’把这一种方法应用到超于自然现状去;应用到关于神的、天的、上帝的方面去。以他们所用的方法讲,固然都是一样,但他们所说的定理,不是几何学物理学等里的理,是《圣经》里的话,是教皇的圣谕,是基督教中最初的神父一一长老——的说话,这些话被拿来做天经地义、做根据,一切事物都以这种为基础。

古代亚里士多德的方法是自由的方法,后来被“经院学者”所利用——以1113世纪为最盛。这三百年中,这些学者把亚里士多德自由的方法,应用到宗教的威权上去。

归附到古代注重天然界的现象,产生一种新的兴趣。

这时代所以能得产生新兴趣,因为起了新思想方法的要求。这种要求一是使人类能得征服天然界的势力,天然界的现状,利用它为人生造幸福,增长人的势力、二是不但把现成的知识成系统,像那中古时代、把古人的话作根据翻来覆去地申说,还要要求新方法,不但证明,还要发现新的真理。

这两种要求,第一种是要增进人类的势力,征服天然的势力,这一种培根可算是代表。第二种是要把旧知识继续连下去发现新的真理,这一种的代表,是法国人笛卡儿。

培根是英国人,英国的政治是自由些,宗教革命得早,那宗教的势力,比较上是减少些。人类自由是多一些,所以培根大胆要征服天然,带些政治上的性质。大陆上却是不能,那时教会很专制。当时有个科学家伽利略,他说地球并非不动的,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这话与宗教家说的相反,因此教皇便定他的罪。笛卡儿处这积威之下,也曾把他的书烧掉,这可证明事实上的关系,所以他要研究学理,找出学理的新真理。

笛卡儿的哲学,对于自然界的根本观念有两种:一种叫做“积”,一种叫做“动”。“积”是容积,占地位的,占空间的地位的。一切物质都是“积”,都是“容积”,都是占地位的。空间的区别,有什么大小、长短、高下,这形状都算做“积”。一切物质的变迁都是“动”。“积”占的地位有变迁即是“动”。“动”便是“积”地位的变迁,便是一切变迁的因。

这二种观念,是对于自然界的重要观念。为什么是重要?因把一切万物,都可以用数量表出,都可以用数学算出。科学能够用数量表出,数学算出,方才有把握。他发明数学的方法——解析几何——他因这种新方法可以表示变迁,所以他把一切科学的知识,都看做数量的知识。要是数量的知识,才可算是科学的知识。但数量并不独立,不过是一切科学知识的钥匙的关键。一切科学的门径,全靠它才可找出。

这样正式的讲演——一切物质都是“积”,物质变迁都是“动”,专讲法式上的表示,是没什么意思的。最好从根本观念上,引申出四条结论。把这四条结论和古代科学的结论比较讲,便易明白了。

这第一个重要的结论是:打破古代阶级的区分——一代高一代、一代低一代这样的分类——把古代科学方法的分类,看做固定的、不变的、祖宗谱式的,现在一齐推翻。一扫而光,把一切万物都归到“积”,一切变迁都叫做“动”,都看做数量的关系。把那天然界的阶级,那高高在上的星辰和低低在下的尘土,都是一样平等的东西,都是积,它的变迁都是动。   

古代的思想,把万物的性质都看做不同,矿物有矿物的道理。星辰有星辰的道理。这些把万物看做不同性的,现在都看做同性质。把古代神秘的区别都没有了。就像人身的呼吸和血的流通,从前看得很怪,现在却都讲做“积”、都讲做“动’。血的循环和抽气筒的抽水是一样的理。呼吸的流通同风的往来是一样的理。都是“动”。都是数量的关系。把那不同性的观念打破,无论生物、矿物,都是一样去观察。

近时从笛卡儿以来,科学进步,固有许多人不赞成那太简单的说素——一切万物都一样解说——近世虽觉笛卡儿立说的不合,但笛卡儿却有极不可埋没的大功。古代科学,把天然界分作无数固定的、繁琐的,彼此不相交通的区别,使得人的心力受大大的亏,笛卡儿用来一齐打破,打破这知识界的封建制度——阶级制度——这样的大革命、便是不可埋没的大功。

笛卡儿的方法,还有件大功。他把这样的东西——“积”与“动”——去解说万物,有大用处。这些极平常的东西,人人都明白。他把人人所懂得的东西,打破古代神秘的不可思议的黑暗。从黑暗趋向到光明,从神秘趋向到人生实用上,这是思想界的一大建设。

这第二个重要的结论是:古代亚里士多德信那“最后的因”——目的——他认为物质的变迁,都是向着那最后最完全的目的进行,笛卡儿便打破这种观察,认为“动”并没有最后的因,最后的目的。一切物质的变迁都是动,都是空间关系的变化。这样使我们便宜不少不必求那不可知的因。并且这“最后的因”的说素,后来被宗教中人去利用,牵强附会上去那格外坏了。笛卡儿提出这两种“积”和“动”,打破古代神秘的固定的因。这在实际实用上,是很重要的。

笛卡儿完全注重前因的关系。从前因看到后果,用前因来解说后果。

第三个重要的结论是:数学的重要。亚里士多德讲科学,是注重类别,注重性质的区别。至于数量的区别,他看做不甚重要,认为是偶然的性质。笛卡儿则注重数量。认为一切万物都是“积”,积的变化都是“动”,都可以数,都可以量,那可以数可以量的,才是科学。不能数不能量的,都不能算做科学。他打破古代注重性质的类,这亦是思想界重要的贡献。

笛卡儿极提倡数量的重要——一切科学都要可以数、可以量的——从此以后,学科才注重数量的研究,表示式子。这种数量的方法,都是从笛卡儿以后格外注重的,古来讲真理的,什么叫做真?什么叫做假?怎样是正确?怎样是不正确?都无一定的标准。从笛卡儿注重数量以后,真理才有标准。数量正确,才是真理。所谓真理,即是数量的正确。

笛卡儿认为数学是一切科学的钥匙。这种注重数学,全根据于数量的观念,还有重要的方法是从数学得来的。数学上做一门算学,是从最简单的定理、数量的符号做下去。用不着五官的感觉,完全是理性的作用,应用几条定理找出答数。这种用数量符号,合上公式,找出的答数自然是对的。笛卡儿思想的根本方法,就想从最简单的定理入手。

笛卡儿应用这数学的理性作用,从简单的定理,可以找出答数。后来应用起来,普通的简单定理连拢起来,可以变做复杂的定理,创造新颖的定理。从没有的变做有。这都用不着观察,完全是理性的作用。他因此看做一切科学都是如此。从这基本定义,连贯起来,一条条连下去,也会引申演绎出许多新的定理,从没有的变做有,从不会发现的去发现它。都用不到五官的观察,只要从理性的作用,看那公理那定理有无错误便是了。这所以称做理性派的逻辑学。

我们差不多用不到说,在笛卡儿以后,从科学历史上观来,这主张妄想把这简单的定理应用到天然界种种现象上去——是错的。便在当时起个大争论,一方面笛卡儿这一派注重数量的关系——理性的作用,一方面大科学家牛顿,注重观察、实验、官能的感觉,他是大数学家却比较不注重数学的理性作用。因此起大争论,后来是经验派战胜。但我们不能埋没笛卡儿大功。明明白白指出数量的研究,在科学上是占极重要的地位。

这第四个重要的结论,就是笛卡儿不注重官能感觉,看做不可靠的求知识的法门。因他注重数量的关系,而官能的感觉(声、色、味、嗅、触),偏引我们注重性质上的区别。不注重数量,不注重数量的,是最容易使我们上当的门径。

照古代讲,这感觉使我们觉到这重轻的性、红白的性。这每样的性,都是五官感到的性的区别。笛卡儿讲却没有所谓重、轻、红、白的性,都是外物所起的动,在我们心理上所起一种变化,并不是外物有什么性的区别。

所以笛卡儿以为官能的观察,只不过起一种感觉,并不能够供给我们可靠的知识。我们应进一步求数量的区别,不可受官能的欺骗。他看做官能所起的知识,是不可靠的知识。

笛卡儿这种的攻击官能感觉,很有重要的关系。古代科学根据的知识,是重在性的区别——重轻、红白、香臭等——而不重数量,所以他要打破古代科学,推翻官能的感觉,而不知在后世发生很多重要的影响:

1.理性派和经验派的纷争,引起真知是概念是全称的知识的立说。

2.后世唯心论和唯物论的争执。笛卡儿极承认数量的大小,但不否定外物的存在。唯心派却趋于极端,认为一切万物都由心造,完全从心起的。这种纷争,亦是因此起的。   

总之笛卡儿对于思想界有两项重大的贡献:1、打破古代科学荒谬的观念。2、物质观念代古代类种的区别。古代分类的方法,是静的区别,现在笛卡儿是讲物质动的关系。

希腊思想的方法论,同希腊人的宇宙观,有很重要的关系。希腊人看宇宙,是有阶级、有系统、从高到下、从重要到不重要,有这种阶级封建制度的宇宙观,所以他的方法论亦相类似:是注重定义的,注重分类的,注重系统的,注重三段论法的。这种宇宙观、被笛卡儿完全推翻。笛卡儿看这宇宙,不是阶级的,是平等的,不是复杂的,是一致的,一切的万物都是“积”,都是容积;一切的变迁,都由于“动”。这样把“积”“动”两个观念,解释宇宙万物,这种宇宙观,应当发生另一种的方法论。这方法论,是和这平等的宇宙观相合的。

笛卡儿的方法论,有两项重要的观念:“直觉”和“演绎”。笛卡儿用这两个词,同平常一般哲学家所讲的意义不同,所以必定先要把这两个词义解释一番。

许多哲学家把直觉看做同理性相反的东西,看做比理性高,理性所不能知道的,直觉能知道它,甚至用直觉观念要得到神秘的、神妙不测的知识。但笛卡儿和他们相反,笛卡儿不但不把理性和直觉看做相反,并且把直觉看做理性的一种作用,是直接可以知道的、直接可以捉住的,是最容易、最简单、最清楚这一部分的知识,是理性作用最容易看出的。凡是直接可以知道,不用间接去推求,这种理性的作用,谓之“直觉”。

这种见解,把直觉不看作比理性高,是理性最简易的一种作用。根据这种见解,去观察一切事物,一定要有两个条件,就是对于事物,一定要有两种性质:“明白”和“分明”。履行了这两个条件,才可算直觉的知识。观察事物,能明白、能分明,才可算是真知识,才可算直觉能观察得到。

笛卡儿所要找的所谓“明白”和“分明”,并非平常五官感觉所谓的“明白”和“分明”。他所谓“明白”和“分明”的对象——知识——一定很简单、很容易、是浅而易见的,能自生明了的,一经观察,自能把它意义把它性质都可捉住,这是绝对地正确。人家看是这样,自己看也是这样,没有争论的余地。这样大家公认,没有争论,所以能得一见便明。平常五官的感觉,未见能有这种绝对的一定的知识,亦不见得彼此一致,无疑惑的余地,无讨论的余地。

所以笛卡儿所要找的,并非五官感觉所谓的“明白”和“分明”,他所谓的“明白”和“分明”,是把最简易,最明显的知识,做知识学问的根据基础。

第一理由是感觉易于错误;第二理由,更为重要。所谓“明白”和“分明”是:1、要不会错误,是大家公认的;2、这知识很简单、很容易,所含意义,一览而尽,完全没有疑义的。

所以笛卡儿对感觉的知识——感觉所得的影响,都看做不可靠的。即使认得,也不过觉得如此,觉得是黑的白的……你便算是认得了。实在懂得么?不懂。讲出个所以不同的地方,为什么黑?为什么白?都不知了。这不能算正确的知识。总之笛卡儿对于官能的感觉所得到的知识,都不相信,都以为靠不住。

究竟世上可有真能符合笛卡儿的两条件?笛卡儿说是有的。在何处?在数学的知识里面,是有可以符合这两项条件的。一种是“数”,一种是“形”。这两种:数学里的数目和几何学里的形——确能做到“明白”和“分明”的两个条件。

“数”是这样,“形”亦是这样。譬如复杂的形式,固然是不容易明了,但这“形”都可分到极简单的,使它明显。“形”的观念,从复杂可以归到简单的“点的观念”。那“点的观念”是很简单的,很明白的了。从点的关系到线,从线的关系到面,从简单到复杂,复杂的仍可以归到简单,这种也可称是“明白”,称是“分明”。

所以笛卡儿要找到“明白”“分明”的知识——真是可靠的知识,做到这步,先得推翻扫荡知识界、思想界的垃圾——一切蒙蔽聪明的东西。凡从前种种的思想和知识,都要把这标准去“疑”它。是明白么?是分明么?这么一来,把以前种种的信仰、规条、习惯、思想界的垃圾,完全扫除,完全推翻,就完全是“疑”。扫尽以后,才可得到“明白”“分明”的知识。他那方法的规则是:

1.不会真知道是真的不要当做真。

2.下判断的时候,不要潦草,不要有成见。

3.下判断的时候,除了真是认得“明白”“分明”的东两之外,不能把旁的东西加入判断里面去。

哲学、科学在两千年来从没有一定的学说,这一派以为是的,那一派以为非的,终免不了旁人的攻击。他对于学校所受的教育,完全是“疑”。他再到各国去旅行,这个经验,使他“疑”的观念格外的重。没有一国的思想、风俗、习惯、法令和别一国是相同的。这一国以为算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那一国以为是迷信,那一国看做神圣不可侵犯的,这一国又看做迷信。旅行的结果,见得世人没一定公认的理,所以这一来除数学之外,没一样经得起“疑”的试验的。

他应用这种标准去试验一切的思想,疑到万无可疑的地位才能相信。物质方面,都不可靠,只有数学的“数”,形学的“形”,数量是明白的,分明的。精神方面也都靠不住,后来只有一个地方,万无可疑,这个便是“我”。“我”在这儿疑,“我”是有的。我起了意识作用。“我”这观念万无可疑。在精神方面,把“我”作基础,从“我”方面去找出知识;物质方面,把“数量”作基础,从“数量”方面去找出知识。

他所讲的“演绎”,和平常逻辑学书上所讲的不同。他是把最容易、最简单的基本观念作基础,所谓“演绎”,便是把基本观念,一个个地建筑起来;把“明白”“分明”的观念,依着天然的顺序,一步步地做去。数学几何,都是如此,一步步都要分明,都要有一定的次序。这样有顺序的构造,从简单容易的、渐渐到更复杂繁难的,谓之“演绎”。

平常逻辑学内所谓演绎法,是三段论法。就是“凡人皆有死,苏格拉底是人,所以苏格拉底要死”这一种的三段法。所以要格外注意,笛卡儿所谓的“演绎”不是这一种。他要一步步地步步得到“明白”“分明”的知识。有个比喻,像把一块块的砖堆成顶桥,那一块块的砖,代表那“明白”分明”最简单的观念,处处要懂得堆的作用,这样把简单的分子原子做基础,逐渐造起来,这种方法,是笛卡儿所说的“演绎”。     

笛卡儿对这方法的信仰心很重,他认为用这方法,照数学的理按部就班地做去,可以找出许多的知识。无穷知识的希望,尽在这基本知识上面。平常天然界的种种现象,容易使得我们糊涂,如雷、电、光、热,以及动植物的生长,都是很复杂的理由,使我们莫名其妙。但照演绎的方法,先找出极简单的地方做基本知识,从明白简单的再推到繁难复杂的,由简而繁就明白了;步步清楚,就全部亦清楚了。

笛卡儿当真从最简单的数理观念作基本,要在这上头建筑种种科学,这妄想未免太谬。现在他建筑的屋子,固是倒了,但他的基础还在。他把天然界的现象,归到数理里。“凡用数理可以讲的,是真知识”,这都永远存在。现在物理学里讲颜色也要讲数量,色彩的不同,由于颜色在光中转动的数量不同。有这数量的关系,才知道色的真相。他这数理的观念,是永远存在的。

我们现在把这两大部的大意都明白了。现在加几句笛卡儿哲学方法的价值,并不是批评,也并不是攻击,是指出这方法在思想史上的重要贡献。

第一层是笛卡儿的方法,提出“明白”“分明”的标准,去评判一切的知识在思想史的大贡献,就是“化繁为简”的大功用。从古代以来,直到笛卡儿的时候,人类思想,结了许多的荒谬、迷信、遗传,差不多挑了一副重担,笛卡儿用快刀割断,推翻那担子,繁褥的便化成简易了。

这消极方面说来,笛卡儿的方法,有解放人类思想的大功。积极方面,养成人对于人类思想起新的信仰,以前古代亚里士多德的作用,看做分类的、系统的、不能创造的。笛卡儿一步步求真理,是动的思想观念,使人觉思想能力有创造真理的活动的能力,这是在思想史上的大功。

第二层是笛卡儿的方法,所以称为理性派,因他注重在理性的观念比较看轻经验的方面,把理性的概念,作重要思想的基础了。

这种概念——理性的概念——作思想的基础,他进行的方法,是“演绎”,一步步照顺序的建筑。研究一项事物,不必从这事物着手,从理性这方面着手,一步步地建筑。理性方面构造成的顺序,自然会同天然界的顺序一样。反之天然界的顺序,自然会符合理性的顺序。“理在心中不在外物”这观念——十分注重理性构造顺序的观念——是特别的。后来经验派就同他成反对的地位。笛卡儿已趋极端了。后来一辈人更趋极端,譬如说一件笑话,不必讲那一件这一件的笑话,只把笑话的概念十分明白,自然会笑。这一辈注重理性的概念竟到这般田地。

第三层是笛卡儿的哲学方法,可算提倡知识思想界的个人主义。他是注重理性,那理性是人人所同有的。所以各人不同的缘故就因许多人被教育、成见、迷信、谬说所弄坏了、蒙蔽了他自己正确判断的能力,辨别是非真伪的能力,天然是人人共有的,是平等的。

笛卡儿说:比如造一个城市,这有许多人住着的,是杂乱的,是没有条理的。假使是一个人去安排的,有条理、有次序,整齐严肃了。所以他说人类思想界最好自己替自已打算、自已为自己计划。他一句,你一句,死人的意思,活人的意思,都是不可靠的。他希望人人能打算、能怀疑,把成见谬说一齐刷新,把自己理性建筑起来,人人能如此,社会便好了。  

   

三、经验派(即感觉经验派)(选)

 

“经验派”,是以洛克作代表。讲洛克之前,先需略讲那培根。 是英国种种情形的扩张时代,无论经济方面、文学方面、都是十分发展。培根又是个政治家、法律家——是有名的律师,也曾做过司法总长——并不是专门的思想家。他的兴趣,是实际上的兴趣。当16纪末17纪初美洲发现不到一百年,正是欧洲人眼界初次扩充时代。不但政治方面、社会方面方在发展,即思想方面也是这样,想要找个新方法——适于这发展和扩张的时代的新方法。

培根觉得那时代是个新世纪,所以要找个方法、找个可以造成这新世纪的方法,可以引进这新世纪的方法。他的时代——16纪末17世纪初——是打破种种迷信的时代,所以他的兴趣,渐渐从天上归到地上,从神学归到人学,从“超于自然界”归到自然界。

这种兴趣所要找的方法,不是天堂的方法,是实地应用上找新世纪的方法,是要使得人类能有管理自然界的能力,利用自然界去造成人类的幸福,这是征服天行的兴趣。培根有句格言说得好:“知识就是力量”。所以他认为知识是要能征服天行,要能为人类造幸福。

培根的一生,是要找出新方法,找出根据经验的新方法。他所极端反对、攻击最力的,便是古代亚里士多德的逻辑——三段论法的逻辑。因为这旧时的方法,有两项极大的缺点:

1. 这是辩学上的方法,不是思想上的方法。这种方法的目的,不过足以使我的主张、立说,胜过别人的主张、立说。这种人同人的争胜,究竟没有什么用处。所以需要找出新的方法,使人类足以征服天行才行。     

2. 这方法是把从前知道的知识整理起来,还没有什么大用,依旧不能因这分类的方法、整理的方法,使得有些发明。我们所要找的,是找人类能得新知识的方法。

培根以为亚里士多德的方法,所以有以上两项重大的缺点,他的根本错误,正当做天然界种种的秩序,自然会合到人类理性的秩序,他不从事实着手,不根据观察的经验,这是极大的错误。所以培根主张一切方法都要根据事实,观察要清楚,记载要明白,从事实里找出理性来、条件来、次序来。我们应当观察天然界种种事实去找出道理来。

培根把旧时的方法—一从理性着手去配合事实的方法,作为演绎法:他这种新的方法,从观察事物着手找出理性的方法,作为归纳法,我们受到培根的影响,数百年来,才知道科学方法应注重归纳法,可见这种影响的大。但培根却并没抹杀理性,不过把理性作后来的手续,应先观察事实,再用理性,用理性去组织事实,用理性去找出道理来。

他有一篇文章很有价值。他说旧方法偏重理性,还是没用,这是悬空抽象,由肚子吐出来的,是蜘蛛的方法,至于偏重事实,把种种东西堆积起来的,也没系统,这和蚂蚁一样,但知积聚东西,不能用理性去分配安排,这是蚂蚁的方法。要照他自己的方法,像蜜蜂一般,采取了种种的材料,制造过、融化过、去变做蜜糖。所以要从事实组织过,整理过,再找出精彩的结果,这蜜蜂的方法,是培根的方法。

但培根对于科学方法的贡献,并不是他归纳法方法的重要。他没有说出方法来,因为他当时的科学知识很浅,所以不能有具体的、明白的主张,他不过知道这经验的重要,他是英国经验派的大运动家。他这种运动的背景亦不可不知,英国哲学至今三百多年间,多是受经验派的影响;至于大陆哲学至今三百多年间,比较是趋向理性派一方面。所以讲培根只可作为英国经验派大运动的背景。

1688年,这一年是英国历史上很大的纪念,是英国大革命的一年,把很专制的皇朝推翻了,造成个新朝代,比较是开通些、受人民拥戴些,洛克他最重要的著作,差不多都在这一年的前后出版,他的哲学,可谓英国大革命的哲学。培根要征服天行,洛克却没有这样野心,他是自由主义的哲学家,他提倡使得个人都有自由思想、自由观察的能力。怎样使得人和人的关系加深?怎样使得人和人彼此互相敬爱、互相忍耐、互相容得;同时又能有团结力,抵抗不正当的势力,去保护自由,造成一种自由的国民?他的影响,不仅深深印入英国的自由主义,即美国独立之战(时)、法国的思想界,也很受他许多的影响,所以他可称是英国、美国、法国的革命哲学家。

17世纪我们知道很多战争的事实。17世纪中叶又是革命很长久的时期,不但是英国,即使大陆上也是长期战争的时代。它这原因,一大半是带些宗教的性质——不仅仅关及政治——是宗教的战争。这战争的起因,是由于人的信仰不同,意见不同的缘故,这多少年的血战,多是带宗教的性质,不过这种运动,往往牵到政法上面去,所以看来也似与政治问题有关系了。实在根本都由于人类信仰意见的不同。

洛克受了这时代的影响,因此他要研究究竟所谓信仰、所谓意见,是怎样的造出——产生。是用人的心思能力可以解决的,还是不可以解决的?

洛克说:“知识从正确的经验得来。”这答案和培根相同。但培根不曾细细研究、细细分析究竟什么是经验。洛克却从心理学方面研究经验究竟怎样,他的影响所以大,就在能从心理方面说明经验是什么。

我们可以说洛克的逻辑学方法,他的根据,是心理学的方法,换句话说来:就是他的逻辑学根据于他的心理学。平常觉得有信仰和不信仰,这不能算什么,应当研究何以起这信仰:这信仰是什么?心的作用是怎样?怎样把信仰引起来?明白了才可解决这问题,然而要知道这一层,非先把心的官能作用和算账一般的考察不可。明白究竟哪一部是心的能力所做得到的,哪一部是做不到的,才可讲到应信仰和不应信仰,否则如暴君一样,是命令的态度,成专制的手段,是自由的人类所不应该的。

现在讲到这一层:究竟信仰和不信仰,从心理方面的研究,是怎样?他的答案把经验分做二种:     

1.外观。研究外面的事物。

2.内审。自己观察自己里面心的作用——感情和思想。

他说只有这两种的经验,便是外观和内审。

以上这两种:内审的根据,又根据于外观。先从外观的意象,把心反审心的作用。只有这两条路,是可以算这经验的解决,可以来作个标准,试验一切的信仰和意见。假如我有个立说讲得很圆满、很中听,可以自成一说。我们若问这思想是从何处得来的?可否分析到后来使成很明了、很简单、很正确的经验?如其不然:是靠不住,没根据,不是可靠的知识。

洛克也是个文学家。他说无论一切思想,玄之又玄,飞到天上,腾到云上,无论怎样的高超,总是根据于事实,根据于低低在下的事实;要是没根据,总靠不住,他的立脚地总是站不住。这话对于一种玄想的,表示不信用的态度,这是英国人普通思想的共同性质,洛克可说是代表了。所以洛克又可说一方面是承上,一方面是启下:承上的方面,是有定性的发挥;启下的方面,是使得以后思想的发展,格外容易。

他最攻击武断、妄想、一切不根据于观察经验的学说。他认为凡是学说,都要有经验作根据。他这一派的哲学方法,是完全要打破一切妄想——飞到范围以外去的妄想。他论心的知识,不用一切都知道,只要知道一切东西实用上可以应用就够了。比如说行为的规则是什么?不必知道人生种种的行为,只需知道他里面的光明——心——好似一枝蜡烛,它的光虽不甚强,但应用上已很够了,可以用不到存什么奢望。

洛克最反对攻击的,有两项。

先天的知识

这种天生的知识,便是不学而知的知识。洛克根据经验,自然不承认天生的知识。但洛克的反对。还有特别的原因。他认为天生的知识,是一切种种的武断、迷信、荒谬学说的护身符。这种知识,本来是现成的。用不到去思想,用不到去研究。换句说来,就是禁止你的研究、观察、思想,所以天生的知识,是造成天经地义的条件,是种种威权所凭借用来限制思想自由的。

这时期的战争,不论是英国还是大陆,大半的原因,都起于宗教的信仰,意见的不同,但是无论在政治方面、宗教方面,都可以利用这种天生的知识,说是种种的规条,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用不到人批评的,更用不到人研究的,所以洛克要打破这种天生的思想,打破这种不用研究、不用考察的思想。

我们可以说洛克的哲学同他政治社会的学说,都相连贯的。他提倡自由主义的哲学,反对某种信仰、某种观念是天生的,就因于一辈有势力的要制定某种学说、某种信仰是天生的,使得他们可以安稳、使得他们可以享受特别权利。洛克要攻击这一辈人,要恢复人的自由权。他认为这思想的自由,是根本的自由。这个自由得不到,其余种种自由,都是不稳的,都是假的,都是没有根据的。

语言文字的滥用

语言文字乱用的害处,可说是种种武断、迷信、糊涂,荒谬学说的第二个护身符。

有许多荒谬学说所以能存在,完全是文字做保障。没意思的文字,看似冠冕堂皇,实在这种空文的文字,用不到研究。他说仆人做的事情,件件都很清楚的,凡是法令,都很不清楚,都是模棱两可的、都是莫名其妙的。

最要紧的,是平常道德宗教的观念—一道德上、宗教上的名词——他说宗教道德上的文字,都成了其文,许多学者的书,都是在这些空文字上争论,费了许多的时间,费了许多的精力,有用都变做无用,他所以要改良语言文字,去了文字的障害,社会上才有标准,宗教道德都有明明白白的意思,才使社会有所依归,宗教道德有价值、有用处。

经验派的逻辑,这一派的代表是洛克一一17世纪末的洛克。他讲到知识的来源,认为完全由经验得来,所谓先天的知识——良知——种种生成的供给,对于人类用空泛的语言文字表示种种很复杂很空泛的意思,往往容易引起人误会,使人不能了解他的意思——求知识的方法。

洛克这一派的方法论的起点,就是他对于人类以为有“天生的能力”。洛克反对先天的知识,以为人心很像一张白纸,并不是天生有什么良知,所有一切知识材料都是从观察得来:一方面是观察外面的事物,一方面是观察心内的作用,须经观察才可以得到知识,这是洛克的主张。但洛克虽认为人是没有先天的知识,同时却又主张人有先天的能力。这个能力,即是求知识的能力,即是定人的知识的方法。凡是一切经验,均根据这天然能力来的。现在讲这天然的能力,第一步先要明了天然能力是几种怎样的能力。       

人心的能力,照洛克讲起来,说是有三种的能力:

l.组合的作用。这组合的作用,换句说来,便是联合的作用,亦即是加的作用。把几种简单的观念加在一起,组合成一个复杂的观念,这便是组合的作用。我们要知道这一张是桌子,那心便有加的作用,把眼、耳、手的感觉加在一块,组合起来才知道这是一张桌子。这便叫做“组合”;这便是总合的结果。

2.比较的作用。这一个意象同那一个意象比较;这一个感觉同那一个感觉比较,这便是比较的作用。那比较的作用,于空间性是可使同时存在;譬如桌上有茶壶、茶杯、墨水瓶,心的比较可使这几种的意象同时存在。又于时间性是有先后的关系,譬如先看这一样再着那一样,这亦是心的比较作用。于因果上是可以使得明了前因后果的关系,用手打一下桌子,有这个因,就可知道能得到发出声音的这个果,这都是很简单的,并不和人家讲因果讲得极神秘的一般。人的心因为有比较的作用,所以能看出时间的先后因果的关系。这并不稀罕,不过是比较的作用罢了。

3.抽象的作用。抽象的作用,即是把许多意象中抽出一个意象来。譬如说桌子高,把其余的意象都丢了,单抽出高的观念。许多人中间抽出个人性,许多树中间抽出个树性,至于普通的观念是没有什么高性、人性、树性,只有心的抽象作用,是把复杂的组合中,丢去其余的意象,单抽一个意象来。这一节很是重要,就是他不承认类法,一切普通名词、普通的观念都没有存在,都是人心抽象的结果。

这一种态度,不承认普通的观念,不承认它们有实际的存在,这个态度在哲学史上极是重要。洛克以前几个重要的哲学家,均重视这个普通的观念,认为全称的、普遍的是最为重要;如希腊古代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诸氏,都认为个体不重要的,个体须靠全称才有意思,即使笛卡儿一班大陆派也是这般主张。现在到洛克却相反了:只有个体的东西是真的,全称的都是人心思方便起见抽出来的。这种见解,不独在思想方面是开个新纪元,并且影响到社会学上,承认个人是真的,社会国家均是人造的,均是为方便起见才发生的;所谓法律,所谓道德,都是普遍的东西,全称的东西,都是人造的东西。只有个人有实际的存在。

方才讲的都是洛克方法论普通的起点。从这一点提出方法,这便是分析的方法。洛克以为许多复杂的意象,都是从简单的意象联合起来的。所以要知道复杂观念的真假,是没有法的,只有把这观念分析为各部分,分析到极简单的地方,才可知道他的底蕴;要找出他的缘起,找出他简单的各分子,才可知道观念是错了,错在什么地方。

譬如我们举几个例子:哲学上,许多繁复的观念,什么时间的观念,空间的观念,或是物质的观念和心灵的观念,伦理学上又有什么公理人道,政治上什么主权等种种的观念,都是很繁复的。洛克认为一般学者用许多复杂抽象的名词,把人心弄糊涂了,弄不清楚了,所以他的方法要用极简单的分析方法,使得有一些常识的人,都可以明白的。他以为把这繁复的观念解剖起来,究竟这个观念,是什么东西造成的,把这观念完全的意义都明白了——他所由来的缘起亦懂得了,自然明白不致糊涂了。

照洛克讲,无论怎样繁复的意思,都可这样的分析起来。譬如一所很精致的屋子,是什么东西成的?分析开来,什么砖啊、石啊、钢啊、铁啊,就可以研究,明了它的分子,知道它一步步的造成,那屋子的构造和内容,自然明白了。意思亦是一样,无论怎样繁复,终可以分析开来,分析了便可找出它错或假的分子了。从前所以容易受欺,就是被大名词震骇住了,不去分析,倘使分析,可以知它底蕴,明它真相,和屋子一样,我们便不致受欺了。

这方法我们要留心有一项重要的地方:

l.批评的方法。这方法要批评种种观念、对于社会上许多复杂不易解决的抽象名词,都要分析开来,分成许多小分子,然后观察它的真伪,明了它的底蕴,这便是批评的结果。

2.历史的方法。这方法注重了分析解剖,因此连带兼及到历史的关系,看它发生了的缘由,遗传讲他的由来,从繁杂的中间,看它组织,再每部研究它的由来,这是历史的方法。

我们讲他方法很简单,很难使人知道他在历史上的重要。但是我们要知道,洛克是在17世纪到18世纪的初年,这个时期在西洋史上是新旧过渡的时代。新文化发生了,这一种自由运动,差不多有到二百年的势力,但是一方面在欧洲一千多年中古时代的旧思想、旧迷信,还是很占势力。这是自由主义和中古文化正在冲突的时候,新思潮已有了根据,旧势力还没有排除;自从洛克出世——这自由主义的哲学家产生了、才供给新思潮运动一种重要的武器。这个武器是什么?便是分析的方法。应用这个方法,把旧制度、旧思想、旧迷信分析起来,研究它何以能成这种制度、思想、迷信,便容易明白它的错处,所以这是破除迷信重要的武器。

洛克死后,他的学说在18世纪的影响最大,影响到法国人的思想亦很大。18世纪是破坏时代——理性的时代——对于旧制度、旧思想、旧迷信,竭力地破坏。18世纪人把中古时代称做“黑暗时代”,自己是“启明时代”。从黑暗的放到光明,这个时代,把洛克的方法,应用得很多。不但学说思想上应用他的方法,即是政治方面、社会方面,应用亦很多。关于种种的制度,都要分析起来,求个究竟,明了他的底蕴,那他的真伪就易明白了。把从前很腐败的东西一切看破,看破以后就容易扫荡了。所以这时代洛克的学说很有影响。

方才讲是第一步——洛克分析的方法应用到种种观念上定观念的效用;第二步是求知识的方法。现在先讲知识的定义。洛克说知识是认清两个意思是否“相合”是否“不相合”,这一种是知识简单的定义,很容易看出。譬如现在说肯定的话:“杯是白的”,便要看杯和白是否相符合;说否定的话:“杯不是黑的”,我们便要看杯和黑是否不相符合。所以他说“知识是找出两个意象是否相合,是否不相合。”

譬如我们举个例子:“政府的威权和个人的自由有何关系?”那是不容易明白的;再简单说:“这一所屋子比这张桌子要长多少?”那还是一样的不容易明白,一样讲不出来。但是有法子,我们先求屋子的长是多少尺,桌子的长是多尺,分到简单的尺数,那屋子比桌子究竟长多少便容易知道了。用这同样的比例到知识上去:把每一个复杂的观念分成简单的分子,那简单的观念,人人便容易知道了明白了。总而言之:洛克想把复杂的东西,解剖起来,使得平常人都可用常识去观察,都能懂得明白的,这是他方法论重要的一点。

知识的方面讲过,现在讲理论。理论的方法,他又和笛卡儿、亚里士多德的推理不同。他认为知识是比较两个观念相合不相合,理论是比较两个观念以上至无数观念。理论的要点,第一是不可凌踏次序,要一步步地推论,譬如有二十个意思,不能从第一、第二个前提,忽跳到第十个断案;假使如此,旁人就难明了。必定要第一和第二比较合不合,再以次递推到第二和第三、第三和第四……直比较第十九和第二十,都要没有错——没有不合的地方,好似链子一般可以贯串的。这样照历史的方法,一步步找出来,可使人人都懂得。总之复杂化简单,繁难化容易,要使人人都容易了解的。   

我们可以用洛克自己举的例子,明白他推理的方法。他说:“一个乡下老太太,害了回热病,才好得不多久,但是穿上很少的衣服,想要出门了。这时有一个人和她说,天气快变了,怕要刮风啦,风起了还也许下雨呢,下了雨要湿衣服,你衣服穿得不多,定要受湿,受了湿要害病,你又是病后,怕要复病呢!这么一说,这位老太太便知道不出门了。假使那个人同她说,单说‘下雨……害病’,截去了中间许多话,那位老太太怕就不容易明自他的意思了。”

洛克说这是平常人的推论。平常人的推论,并不是三段论法,什么大前提小提,然后再下一个断案。

洛克接下去说:“这是平常人的推理,只要这一种意思和那一种意思的关系明白了,成了贯串的关系,各个人,都可以推论,用不到三段法。假使把方才这些话,变成三段式去告诉那位老太太,恐怕要不明白了。可知这种三段式并不是平常人的思想。亚里士多德的思想,亦未见都从三段论法中得来。上帝造人,并不是单造一个躯壳,必要待到亚里士多德以后,才会有思想。”

这一种洛克的攻击三段法,是他论理的方法和以前不同。还有一层,古代推理时一定要个大前提,那大前提是要最普遍的,全称的——凡人是怎样,凡动物是怎样——这普遍的、全称的大前提在古代是不可少的;一切理沦,都是从普遍的大前提着手。笛卡儿亦是这样。洛克却用不看普遍的、全称的大前提,一切推论,都是个体的关系,只要这一个个体和那一个个体的关系,不要弄错便够了。方才说的“天变……刮风……下雨……受湿……害病”是一贯下来的,这是经验派的方法,这派方法和以前根本不同的方法,就在不承认普遍的、全称的名称,这都是为方便起见,是人心造出的,功用并不重要;这派只承认有个体的存在。

洛克认为一切人的动作行为都根据知识思想。人的观念错了,他动作亦不会对的。这派方法重要的所在,就是使人有正确明了的观念。何以他注重个体一一注重个体的观察呢?因为只有个体的事物可以观察,可以用人常识经验来观察。何以反对全称,普遍的名称呢?因为全称的、普遍的,是不能观察的。张三是可以观察的,因为是个体;一切人是不可观察的,因为是全称。洛克要使人人的平常经验能够观察得到的,所以注重个体的事物、反对抽象名词。  

这一层是经验派的方法的中心问题。经验派的方法要使人心离全称的——糊涂不明白的——抽象名词,回到个体的事物,换句说来,就是回到具体的观察,使得易于正确、易于明了。这是中心问题,其余都是从这方面引申的枝节方法。

现在要批评这派方法论的缺点,提出的都是与实验派有关系。何以单提这个呢?因为经验派和实验派有很相同的地方。这两派都是承认一切知识全由经验来的,不容易找它不同的地方,因此提出几种缺点,可以表示根本不同的所在。

第一的缺点是他的方法单是批评的方法;破坏有余,建设不足。旧制度、旧思想和旧迷信,一样样的解剖了,这是很容易的。但只注重分析——分成了小东西,于创造方面,还不能预料推想到将来,预先安排布置,缘是要建设大系统就不够了。所以这种批评的方法,破坏有余,建设不足。

为什么这种方法,只可分析破坏,不适用于建设创造呢?这根本的地方,在他对于经验的见解不同。洛克把经验看做一片片、一段段、一块块的小东西,不注重它联络的关系,因此以为经验是片段的、零碎的东西,没有组合;所有组合都是人心造出的,于经验的本身没甚关系——所谓空间、时间的关系都是人造出的。

科学所以能存在,就在承认经验中事实的本身有一种关系,才可以找出通则和公理,现在把关系都看做人造,科学就不能存在。又他人生哲学上的结果,只承认单独存在的个人,因此求快乐求利益,认为有利益上的关系、便可以聚在一块,结果要成极端的个人主义。所以经验看做零碎分子,是有很大缺点的。

还有一个缺点,他讲的经验是被动的,不讲主动的动作——心是一张白纸,凡是外来的影响收下就是了,这不够的。经验要是活动的、创造的才行。

 

四、实验派(即实验经验派)(选)

 

理性派和经验派——为什么每家都要纷争到这样利害的动机说一说。

经验派的动机:

1.他们认为知识不是少数人独有的,而应该以平常各个人的经验为知识的根据,去考证理性的知识。只要观察正确,知识都是平等的,没有什么专门学者与平常人的分别。

2.他们认为注重理性的结果,一定要想入非非。经验是切实的、具体的、可以考核的。经验的范围虽然较小,有许多事确有经验所做不到的;但是十分妥当,没有危险。

3.他们认为经验与感觉所及,都是人生日用的生活;所有相关的事实,都在人生范围以内。

在理性的一方面,恰恰与他们相反,其主张的动机,也有三端可以举出来:

1.他们认为经验是不正确的、没有一定的、靠不住的。经验常常要变更。经验不同,自然实用上也不能有坚定的行为。所以只有理性是靠得住的。

2.经验派自己以注重实用,是它的长处,但由理性派看来,却正是它的短处。经验所限,其实用的范围很小,都偏于机械的、物质的一方面;而精神理想的一方面,都是感觉所做不到。所以只靠经验不靠理性,便把较高的精神一部分丢了。

3.倘完全依靠经验,一定被过去所限。凡是经验,总都限于过去的,往前的推想、预算、指挥,都不是只靠感觉的经验所能。经验派不过为过去的奴隶,对于将来的布置、筹划、建设,只认为不可知。不知将来,便不能指挥现在。只有理性派有布置、筹划、建设将来的能力,所以也有指挥现在的能力。

我们为什么先把理性经验两派纷争的动机讲述一遍?因为知道了他们的争点——两方提出来的长处,和互相攻击的短处——然后可以介绍到最近几十年来对于经验的新见解。这新见解把从前经验派所提出来的长处,应有尽有;而从前理性派所指出来的短处,都能免掉。从这新见解可以把三百年来的纷争暂时解决,重新回到有系统的现状。这问题确是高深而且重要,他们两派,也并不是无意识的纷争。我们现在且看这新见解能不能把他们两派的争端解决!

我们要讲几十年来的三件事实——原因。由这事实,我们对于经验的见解,统统改了。不但把从前经验派所主张的官能的感觉打破、推广,还能包括理性的一部分在内。

第一件事实,是生物进化的观念。这是最近世的说法;六十年前,1859年,达尔文在他的《物种起源》里面正式宣布。但是与经验有什么关系呢?这答案很简单,就是从前不但把官能感觉当做死的,专为求知用的;即脑筋和神经系统也当做死的,专为思想用的。从有了生物进化的观念以后,把神经看做生物进化的工具,也是一步一步进化来的,与肢体一样,随环境的不同而进化。

照生物进化的学说讲起来,世界生物的历史,实在是长而有趣且热闹的一出戏。从前下等动物,没有十分成形,很软弱地在世界各部生活;后来因为要在各种不同的环境中谋生存的结果,渐渐有新机能出来;有了新机能都可以生存,没有了便要消灭。于是新机能一步一步地越加发展,直到高等动物,机能比下等动物愈高,其应付环境的力量也愈大。照这一出戏看来,不但呼吸、消化、手足等官能是对付环境的结果,就是视觉、听觉等官能,也是进化的结果。生物要有这些东西,并不是因为好看,是要使他生存的能力格外增加,所以那是生存的工具。

把眼、耳等官能以及神经,都看作生活工具,不仅为求知,其影响在乎把知识的意义也变了:知识不是呆板的。知识的本身也是拿来应用的。从前两派所争感觉与观念,哪个正确哪个不正确,都因为不知道知识的价值不在本力而在应用。

用生物进化之理来讲,知识用的东西,各方都用得着。感觉、理性,都是帮助有机体的生存能力,警告他危险的东西,叫他驱避,指点他有用的东西,叫他摄取,并不是呆板。

第二件事实,是新心理学的发生。这个观念很重要。经验派的短处、在把“感觉”看做唯一的材料,经验的对象,就是感觉。新派的心理学、完全不承认这种说法,认为感觉不过是刺激生物,使他运动的。所以这派心理学可以称为动的心理学。   

照新心理学讲,感觉以生物的活动为中心,每一感觉都是帮助活动的,把糊涂杂乱的都变有系统、有条理了。

第三件事实,从前理性、经验两派的纷争,直至最近懂得科学的思想方法以后,才知道都是错的。因为以前人对于有条理系统的知识思想,不甚明了,科学发达以后,始有人研究科学的思想方法是什么,所以对于经验的新见解,发达得很迟。

这第三个事实是科学方法研究法的发明,依科学方法的眼光看来,经验派对于全称的通则,完全看不起,这一层经验派错了,全称的通则,在科学上占极重要的位置,没有它便没有科学了,怎样可以完全看不起呢?但是理性派把它看得太重了,认为它本身有价值的,这也不尽然。这些全称的通则,其价值在一方占住中心位置,一方能把散漫者整理起来,使它有条理系统,以为预算将来的用处。用处虽大,但也是一种工具,本身却没有什么价值。

全称的通则或定理的用处,在把分别的、无关的、散漫的事实连贯起来找出条理系统。没有它,就是得了一百万的零碎观察,也是无用的,图书馆里的书,只记得它的许多目录,可以算有学问吗?在没有系统条理的地方,找出系统条理来,这确是通则定理的长处。这一层理性派不错的。

但是理性派把这些通则定理,看做独立,不受经验的限制和证明,那是他也错了。通则定理虽然有用,但照普通律令,也应受科学制裁,凡经得起的可以存在,否则新的也许可以推翻旧的。理性派以他为超于经验,怎么不错呢?

我现在把三种事实总在一点上。开端时对于经验有一种批评:经验是限于过去的,倘积起过去的经验来,不能悬想将来,那是回想的,不是进取的。现在合起二种事实来,就是以经验为生活,继续前往,期望新的将来。不但记得过去的,还要向前进取的,把从前理性派批评经验的短处都取消了。

我们须知道,过去的经验已成陈迹了,无可奈何的只有一件事,可以为力,可以受我们的支配挽救,就是“将来”。但是走到将来去有两条路:一条是暗中摸索的、瞎碰的。一条是根据过去的经验,依照预定的方针,用心思地、有意识地向前做去。将经验看做生活,知识看做生活的工具,预算怎样可以管辖将来,不为潮流卷去。所以此派学者对于逻辑非常注重,以为非此不能整理过去的经验。此点最为重要,是实验派哲学的中心。他们要找一个方法。为人类做工具,管得住现在能管的一部,使将来可以为力,一步一步有意识地做去。

经验有三种重要的点:

l经验是生活。生活是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将来,不绝的历程;因过去的经验,预备将来的生活,这是从旧到新,递进不已的。

2因为这个缘故——这从旧到新的缘故——所以我们对付将来的能力,全靠我们能不能管得住将来,预料将来,利用过去的经验去推测将来,使我们有知识的、系统的行为,应付环境。

3因此所谓方法问题,并不是找出方法来,作法式上的论理便算了事。所以要有论理的方法,就是把当做工具;推算将来的结果,才可定现在的方针。所以方法问题,并不是法式上的问题,是实际上的问题。这是我们讲实验派重要的结论。

现在讲他的方法,讲这种思想方法的大纲。譬如一人要走过一条车马很多的街,要从这边走到那边,这和“人生”很一样。人一生有许多时候与过这条街相同。人生也是一条大街,很复杂很危险的长途,很不容易过去,所以现在先举这个例子,再讲它的方法。

这人要走过这很挤的街,第一步是先“观察”——观察情形。这边有车来了,那边可有没有?现在行路的人是很多,什么时候才可以少一些?要到怎样情形,才可以安然过去?这是第一步,无论何人都要做这一步的。这点要注意,这观察同经验派的论理,有两种根本不同的地方:

1.这是主动的,不是被动的。

2.我们讲观察,不单是观察就算了。观察的结果,要应用的,要来用做推论的材料,并不是为观察而观察。

观察后第二步,便要下推论,我们推论惯了,往往不觉得是个问题,实在推论都是问题,从现在的经验推想到将来,看什么时候可走过去,从逻辑学上讲来,这是个问题——这是从已知推到未知,从已过推到未来。我们所以能推论,全靠有过去的经验。这第一步的推论,便是把种种相仿的经验,用来和现在的情形比较,才可以推算几时可以过去,倘使没有经验,他没有东西比较,他便不敢过去。比较以后,才下推论,才能从现在推到将来。  

方法第三步,是这人的动作行为。观察后有材料推论,可以判断这情形。第三步便是照推论做法实行这判断。假如这人看准了,或是不动等半天,或是立刻冲过去;或动或不动,这是他的行为,是方法的第三步。

这一点和从前几家根本不同。以前从没有一家把行为归在方法里——思想的方法里。加第三步的行为——我们为什么要把行为归在思想方法里呢?因为行为亦是很重要的,假如这人观察后,单下个推论,但不照这推论做去。那么,他的推论错不错,他究竟能不能过这条街,我们不能知道,他有了行为,便可看出了。他也许是个近视眼,没有观察清楚,他自以为不妨,走过去竟被冲倒了;他也许推论不得当,他把汽车的速度当做骡车的速度,走过去竟遭到危险。他走得过去,便足以证昵他观察推论的不错,走不过去,亦足以证明他的错误,下次可见不犯这弊病。

所以我们的行为是证明,是真正的证明。是实际上的证明,可以证明这两步的正确不正确,没这一步,观察推论的错不错,便不可得知,所以这一步亦是思想方法的一步。

现在所以要举很浅明的例子,要说明科学方法,就是各个人平常用的思想方法——平素日常应用的方法——它的不同地方,不过程度上的不同,性质是一样的,科学方法,比较得有条理些、有系统些,要格外精密些、小心些,实在还是一样。

我们用第一步看,看科学方法同普通人思想方法不同的地方在何处?普通的观察,有二大缺点:一是很高、很大、很明显,表面上的东西,太注意了;二是于小的、微细的、隐藏的、不容易发现的,太不留意了。这是二大缺点,科学方法欲免这缺点,于显而易见的,并不看做十分重要,还要这一步看精密的东西;但是这不容易观察得到,所以不全靠官能的感觉,还须靠人工的器具——望远镜、显微镜等——使得重要的东西,不轻易放过,这是科学方法同常识方法不同的地方。

所以我们科学观察上,有种种辅佐品:观察远的有望远镜,小的有显微镜,研究光的有折光镜,还有寒暑、风雨表种种人造的器具,供观察不到的地方。比表面上的观察,更进一步、更要看得精细。这还不够,还要使我们观察格外正确,用数量的量法,做精密的计算,使得极微细的都不能逃出我们观察之外。所以科学方法和常识观察,只是程度的不同——精密不精密的不同。

在这地方最重要的一点:科学方法的观察,是有目的的,别的方法论也注重官能的观察,但他们当做本身是目的,这便错了。我们是为了旁的事情观察,观察不过是工具。为什么要观察?因要解剖某种事实或指定一种困难在何处,所以要观察、要研究。科学方法决不单是观察,是无所为而观察的,要有了问题——情形——才行。普通的观察,它没有把情形解剖、分析,没有把困难所在指出,轻易判断是很难的。科学方法要先考察过,才下判断,所以我们说观察是工具,是引我们到第二步的。

我们观察是有所为而观察,所为的要规定困难点在何处,把这种情形解剖起来,指定困难,这是观察的理由。

近时科学和古代科学不同的地方,它重要的一点是从观察里找出解决的错。观察不过供给材料,指定困难的所在、换句话说,便是观察引起问题,但并不是解决问题。所以观察只可帮助人指点一条路。

第二步是推论。照我们讲,观察无论如何正确,不能解决问题。还是要推论——第二步的工夫,推论是从现在到将来,从已知到未知。推论都是冒险的,所以科学方法和普通思想方法第二个区别,就是科学要用种种方法,管住冒险,使危险减少、使推论到稳、正、当、确的地步。方法越精密,冒险的性质越少。这是科学方法和常识方法第二个区别。

防备危险,这是科学方法重要问题。科学方法管住推论的冒险有两项,分作两层说。第一层的保障,是打破习惯。譬如那过街的人,他的推论,根据于过去的经验。往往过去经验,变做经验固定,成了习惯,很难打破。科学方法第一步管住推论的错误,便在打破习惯。因为思想习惯固定以后,往往被它拘牵住,于新的情形之下不能应用。昔人信地球是扁的、平的,地球是不动的,太阳天天绕地转一次;我们现在知道地球是圆的,365天,地球绕太阳一周。我们要知道何以以前整千年都相信这些说素,这全因根据于固定的经验。看惯了扁平的东西,推到地球以为也是扁的,看惯了动的东西,推到太阳以为也是动的。所以科学方法要管住冒险最重要是打破习惯,比较参考,哪一种可用,哪一种不可用,这真正是应用。

要求打破过去的错误的经验习惯——经验固定——没有别法,只有把经验的范围推广,有比较的材料,大同小异的、小同大异的、异中同的、同中异的,各方面的比较,才可把固定的习惯打破。有系统的科学,都是把许多经验——不同的材料——比较参考,所以科学绝不是一个人生出,是全社会的产品。科学并且是世界的,没有国界的,别国人的经验,也可以供参考,一偏之见是不行的。科学方法就因此要搜集许多材料比较参考,打破固定的思想习惯。以上说的多搜集不同的经验来比较,是第一层的保障。至于第二层的保障,就是根据种种材料,从这里找出普通的概念。这概念是讲它的关系——因果的关系或先后的关系——这便是通则,是科学上的定理。通则的用处,把琐碎的找出条理系统,把种种事实归到定理里。但我们要知道通则不单是简单的作用,它于推论上有保障。根据经验的通则作指挥,格外可靠一些。

现在能看出这实验派的方法论同别派的区别地方,比较这一派的长处。那第一派是整理、系统的方法。它注重系统、类别固是不错。但我们讲它所以重要,不过用时格外方便,至于本身并不是目的。那第二派是理性派,注重定理,固亦不错。但我们所以承认他,就因为推论时有根据,可以保险,并非本身是目的。

现在简单讲第三步实行——动作行为。无论观察如何详细,推理如何正确,都算不了真知识,要使成为真知识,非经实行不可。实行把推论实地试验下,使知观察推论是不是正确,没这一层,只可算是假设,不能说是真理、真知识。

科学家的试验,即精密的实行。用学理上应发生的效果实验它,看这效果是否发现。有了实验才可以成真理。实验是实行,并不是糊糊涂涂地试验。最重要要有计划,要有把握的计划。这种试验的结果,是正确观察推论的结果。

我们讲实验派的方法,总括有两句:

l.实验要使知识、学问、学理格外切于实用,不是空的、无用的知识。

2.使人生的行为,格外根据有意识的行为,受知识的支配,不要做无意识的盲从。

我们再放眼一看,古来多少学理,都是些纸上空谈,有多少行为,都是些茫无意识。我们从这两方面上想,所以实验的方法,是世间人类幸福唯一的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