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工具(精选)(1620)

 

(英)培根 著  张军 选编

 

序  言

 

有些人自认把自然界的法则作为已被搜寻出来和已被了解明白的东西来加以规定,无论是出于简单化的保证的口吻,或者是出于职业化的矫饰的说法,都会给哲学以及各门科学带来很大的损害。因为,他们这样做固然能够成功地引得人们相信,却也同样有效地压熄了和停止了人们的探讨;而破坏和截断他人努力这一点的害处是多于他们自己努力所获得的好处的。

至于我的方法,做起来虽然困难,说明却很容易。它是这样的:我提议建立一列通到准确性的循序升进的阶梯。感官的证验,在某种校正过程的帮助和防护之下,我是要保留使用的。至于那继感官活动而起的心灵动作,大部分我都加以排斥;我要直接以简单的感官知觉为起点,另外开拓一条新的准确的通路,让心灵循以行进。这一点的必要性显然早被那些重视逻辑的人们所感到;他们之重视逻辑就表明他们是在为理解力寻求帮助,就表明他们对于心灵的那种自然的和自发的过程没有信心。但是,当心灵经过日常生活中的交接和行事已被一些不健全的学说所占据,已被一些虚妄的想象所围困的时候,这个药方就嫌来得太迟,不能有所补救了。因此,逻辑一术,既是(如我所说)来救已晚,既是已经无法把事情改正,就不但没有发现真理的效果,反而把一些错误固定起来。现在我们要想恢复一种健全和健康的情况,只剩有一条途径——这就是,把理解力的全部动作另作一番开始,对心灵本身从一起始就不任其自流,而要步步加以引导。

我的目的只是要为理解力开拓一条新路,而这条新路乃是古人所未曾试行、所未曾知道的。

希望大家记住,无论对于现在盛行的那种哲学,或者对于从前已经提出或今后可能提出的比较更为正确和更为完备的哲学,我都是绝不愿有所干涉的。因为我并不反对使用这种已被公认的哲学或其他类似的哲学来供争论的题材,来供谈话的装饰,来供教授讲学之用,以至来供生活职业之用。不仅如此,我还进一步公开宣布,我所要提出的哲学是无甚可用于那些用途的。它不是摆在途中的。它不是能够在过路时猝然拾起的。它不求合于先入的概念,以谄媚人们的理解。除了它的效用和效果可以共见外,它也不会降低到适于一般俗人的了解。

因此,就让知识中有双流两派吧(这会是对二者都有好处的);同样,也让哲学家中有两族或两支吧——二者不是敌对或相反的,而是借相互服务而结合在一起的。简言之,有一种培养知识的方法,另有一种发现知识的方法,我们就听其并存吧。

谁认为前一种知识比较可取,不论是由于他们心情急躁,或者是由于他们萦心业务,或者是由于他们缺乏智力来收蓄那另一种知识(多数人的情况必然是这样),我都愿意他们能够满其所欲,得其所求。但是如果另外有人不满足于停留在和仅仅使用那已经发现的知识,而渴欲进一步有所钻掘;渴欲不是在辩论中征服论敌而是在行动中征服自然;渴欲寻求不是那美妙的、或然的揣测而是准确的、可以论证的知识;那么,我就要邀请他们全体都作为知识的真正的儿子来和我联合起来,使我们经过罪人所踏到的自然的外院,最后还能找到一条道路来进入它的内室。现在,为使我的意思更加清楚并以命名的办法来使事物变得熟习起见,我把上述两种方法或两条道路之一叫作人心的冒测,而另一个则叫作对自然的解释。

此外,我还有一项请求。在我自己这方面,我已决定小心和努力,不仅要使我所提出的东西是真实的,而且还要把它们表达得在不论具有怎样奇怪成见和奇怪障碍的人心之前都不粗硬,都不难受。但对另一方面,我也不能说没有理由(特别是在这样一个伟大的学术和知识的复兴工作当中)要求人们给我一种优遇作为报答,而这就是:假如有人要对我的那些思考形成一种意见和判断,不论是出于他们自己的观察,或者是出于一大堆的权威,又或者是出于一些论证的形式(这些形式现在已经取得了象法律一样的强制力),我总请他不要希望能够于顺路一过之中来做这事;请他要把事情彻底考察一番;请他要把我所描写、所规划的道路亲身小试一下;请他要让自己的思想对经验所见证的自然的精微熟习起来;还请他要以适度的耐心和应有的迟缓把自己心上根深蒂固的腐坏习惯加以改正:当这一切都已做到而他开始成为他自己的主人时,那就请他(假如他愿意)使用他自己的判断吧。

 

正  文

 

8.我们现在所拥有的科学还只不过是把若干已经发现的事物加以妥善调整并予以提出的一些体系,而并不是什么发现新事功的方法或对新事功的指导。

11.正如现有的科学不能帮助我们找出新事功,现有的逻辑亦不能帮助我们找出新科学。

12.现在所使用的逻辑,与其说是帮助着追求真理,毋宁说是帮助着把建筑在流行概念上面的许多错误固定下来并巩固起来。所以它是害多于益。

18.科学当中迄今所做到的一些发现是邻于流俗概念,很少钻过表面。为要钻入自然的内部和深处,必须使概念和原理都是通过一条更为确实和更有保障的道路从事物引申而得;必须替智力的动作引进一个更好和更准确的方法。

24.由论辩而建立起来的原理,不会对新事功的发现有什么效用,这是因为自然的精微远较论辩的精微高出多少倍。但由特殊的东西而适当地和循序地形成起来的原理,则会很容易地发现通到新的特殊的东西的道路,并从而使各门科学活跃起来。

32.我所挑起的较量并非属于智慧和才具,而是属于道路和方法,并且我所自任的角色又不是一个裁判官,而只是一个向导员。

34.即使只想把我所提出的东西对人们传授和解说明白,也并不是容易的事;因为人们对于那本身其实是新的事物也总是要参照着旧的事物去领会。

36.我们的传授方法只有一条,简单明了地说来就是:我们必须把人们引导到特殊的东西本身,引导到特殊的东西的系列和秩序;而人们在自己一方面呢,则必须强制自己暂把他们的概念撇在一边,而开始使自己与事实熟习起来。

38.现在劫持着人类理解力并在其中扎下深根的假象和错误的概念,不仅围困着人们的心灵以致真理不得其门而入,而且即在得到门径以后,它们也还要在科学刚刚更新之际聚拢一起来搅扰我们,除非人们预先得到危险警告而尽力增强自己以防御它们的猛攻。

40.以真正的归纳法来形成概念和原理,这无疑乃是排除和肃清假象的对症良药。而首先指出这些假象,这亦有很大的效用;因为论述“假象”的学说之对于“解释自然”正和驳斥“诡辩”的学说之对于“普通逻辑”是一样的。

50.人类理解力的最大障碍和扰乱却还是来自感官的迟钝性、不称职以及欺骗性;这表现在那打动感官的事物竟能压倒那不直接打动感官的事物,纵然后者是更为重要。由于这样,所以思考一般总是随视觉所止而告停止,竟至对看不见的事物就很少有所观察或完全无所观察。感官本身就是一种虚弱而多误的东西;那些放大或加锐感官的工具也不能多所施为;一种比较真正的对自然的解释只有靠恰当而适用的事例和实验才能做到,因为在那里,感官的裁断只触及实验,而实验则是触及自然中的要点和事物本身的。

70.最好的论证当然就是经验,只要它不逾越实际的实验。因为我们如搬用经验于认为类似的其他情节,除非经由一种正当的、有秩序的过程,便不免是谬误的事。可是现在人们做实验的办法却是盲目的和蠢笨的。他们是漫步歧出而没有规定的途程,又是仅仅领教于一些偶然自来的事物,因而他们虽是环游甚广,所遇甚多,而进步却少;他们有时是满怀希望,有时又心烦意乱,而永远觉得前面总有点什么东西尚待寻求。就一般情况来看,人们之做试验总是粗心大意,仿佛是在游戏;只把已知的实验略加变化,而一当事物无所反应,就感到烦倦而放弃所图。即使有些人是较为严肃地、诚恳地和辛勤地投身于实验,他们也只是注其劳力于做出某一个实验,如吉尔伯忒之于磁石,化学家之于黄金,都属此例。这种前进的途程实是企图既小,设计也拙的。因为一个事物的性质若仅就那个事物本身去查究,那是不会成功的;我们的探讨必须放大,才能成为更较普通的。

即使人们有时亦图从他们的实验中抽致某种科学或学说,他们却又几乎永是以过度的躁进和违时的急切歪向实践方面。这尚非仅从实践的效用和结果着想,而亦是由于急欲从某种新事功的形迹中使自己获得一种保证,知道值得继续前进;亦是由于他们急欲在世界面前露点头角,从而使人们对他们所从事的业务提高信任。这样,他们就和亚塔兰塔一样,跑上岔道去拾金苹果,同时就打乱了自己的途程,致使胜利从手中跑掉。在经验的真正的途程中,在把经验推进至产生新事功的过程中,我们从各种经验中应当首先努力发现真正的原因和原理。因为各种原理如经正确地发现出来和建立起来,便会供给实践以工具,不是一件又一件的,而是累累成堆的,并且后面还带着成行成队的事功。

73.在所有迹象当中,没有比从果实方面看到的迹象更确实或更显赫的了。因为果实和事功可说是哲学真理的保证人和担保品。现在且看,从希腊人的所有那些体系当中,以及从它们所衍出的各别科学当中,过了这么多年,竟指不出一个实验是趋向于救济和嘉惠于人类情况的,也指不出一个实验是真可归功于思考和哲学理论的。塞尔萨斯坦白地和聪明地承认了这一点,他告诉我们说:医学的发现,其实验部分是在先的,此后人们才去对它作哲学的研究,才去追求并赋以各种原因;而不是经由相反的过程,不是由哲学和对于原因的认识引到其实验部分的发现和发展的。

81.科学过去之所以仅有极小的进步,还有一个重大的、有力的原因,就是下面这点。大凡走路,如果目标本身没有摆正,要想取一条正确的途径是不可能的。科学的真正的、合法的目标说来不外是这样:把新的发现和新的力量惠赠给人类生活。但对于这一点,绝大多数人却没有感到,他们只是雇佣化的和论道式的;只偶然有智慧较敏、又贪图荣誉的工匠投身于新发明,而他这样做时多半是以自己的财产为牺牲。一般说来,人们绝无以扩增方术和科学的总量为己任之意,所以即在手边已有的总量当中,他们所取和所求的也不外那对他们的演讲有用,能使他们得利、得名或取得类此便宜的一点东西。即使在大群之中居然有人以诚实的爱情为科学而追求科学,他的对象也还是宁在五花八门的思辨和学说而不在对真理的严肃而严格的搜求。又即使偶然有人确以诚意来追求真理,他所自任的却又不外是那种替早经发现的事物安排原因以使人心和理解力得到满足的真理,而并不是那种足以导致事功的新保证和原理的新光亮的真理。这样说来,既然科学的目的还没有摆对,那么人们在办法上之发生错误就不足为奇了。

82.正如人们已把科学的目的和目标摆错了,同样,即令他们把目标摆对了,他们所选取的走向那里的道路又是完全错误而走不通的。谁要正确地把情况想一下,就会看到这样一件很可诧异的事:从来竟不曾有一个人认真地从事于借一种布置井然的实验程序径直从感官出发来替人类理解力开辟一条道路;而竟把一切不是委弃于传说的迷雾,就是委弃于争论的漩涡,再不然就是委弃于机会的波动以及模糊而杂乱的经验的迷宫。现在,让任何人沉静地和辛勤地考查一下人们在对事物进行查究和发现时所惯走的是什么道路,他必定会看出,首先是一个极其简单而质朴的发现方法,一个最通常的方法。它不外是这样:当人们从事于发现什么事物时,他首先要找出和看一看别人以前对这事物所曾发表过的一切说法,然后自己就开始沉思,以其智慧的激荡和活动来吁请,亦可说是来召唤他自己的元精来给以神示。这种方法是完全没有基础的,是只建筑在一些意见上面而为意见所左右的。

其次,又或许有人把逻辑召进来替他做这发现。但逻辑除在名称上外是与这事无关的。因为逻辑的发明并不在发现出方术所由以构成的一些原则和主要的原理,而只在发现出看来是协合于那些原则和原理的一些事物。假如你是更好奇一些,更诛求一些和更好事一些,硬要去追问逻辑是怎样检定和发明原则或始基原理,则它的答复是众所皆知的:它只是把你推到你对于每一个方术的原则所不得不有的信任上去。

最后还剩下单纯经验这一条道路。这种经验,如果是自行出现的,就叫作偶遇;如果是着意去寻求的,就叫作实验。但这种经验只不过是如常言所说的脱箍之帚,只不过是一种暗中摸索,一如处在黑暗中的人摸触其周围一切以冀碰得一条出路;而其实他不如等到天明,或点起一支蜡烛,然后再走,要好得多。真正的经验的方法则恰与此相反,它是首先点起蜡烛,然后借蜡烛为手段来照明道路;这就是说,它首先从适当地整列过和类编过的经验出发,而不是从随心硬凑的经验或者漫无定向的经验出发,由此抽获原理,然后再由业经确立的原理进至新的实验;这甚至象神谕在其所创造的总体上的动作一样,那可不是没有秩序和方法的。这样看来,人们既经根本误入歧途,不是把经验完全弃置不顾,就是迷失于经验之中而在迷宫里来回乱走,那么,科学途程之至今还未得完整地遵行也就无足深怪了。而一个安排妥当的方法呢,那就能够以一条无阻断的路途通过经验的丛林引达到原理的旷地。

 

(本文精选自培根的《新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