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炼金术(3-7)(1987)(选)

 

 

第三章  外汇市场中的反身性

 

反身性相互作用在股票市场中是间歇性的,而在货币市场上却是连续的。我试图证明,自由浮动汇率具有内在的不稳定性,并且,这种不稳定性是累积的,因此自由浮动汇率体系的最终崩溃几乎是毫无疑问的。

传统上认为,外汇市场的运动趋向于(货币供求的)均衡点,定值过高的汇率将刺激进口抑制出口,最后汇价将重新回到均衡水平。类似地,竞争能力的改善可以在汇率升高、贸易顺差下降和新均衡建立的过程中反映出来。投机活动不可能扰乱均衡的趋势——假如投机商们正确地预见了未来,他们就促成了均衡;假如判断失误,他们自己会受到惩罚,虽然基本趋势可能会推迟,但终究是不可阻挡的。

然而,1973 年实行浮动汇率制度以来的历史经验驳斥了这一观点,不是基本因素确定汇率,倒是汇率找到了一条影响基本因素的途径。例如,坚挺的汇率抑制了通货膨胀,工资保持稳定,进口商品价格下降,当出口商品中含有很大份额的(经过加工的)进口商品时,一个国家就能够几乎无限制地保持竞争力,哪怕其货币持续稳定升值,德国在70 年代中的经济表现就是如此。

事实是,国内通货膨胀率与货币汇率之间的关系不是单向的而是循环作用的。一方的变化可能先于另一方,但是一方为因一方为果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这是因为他们是彼此影响、相互加强的。将货币贬值的通货膨胀局面称为恶性循环,而将相反的情形称为良性循环,这样可能更为恰当。

恶性循环和良性循环的概念与市场均衡观念大相径庭。不过,只要反身性的、相互作用的自我加强关系能够无限期维持下去的话,它们也可以产生一种近乎均衡的状态。但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自我加强的过程持续越久,它本身也就越脆弱,最终还是要自我逆转,启动一轮反向的自我加强的过程。这是一个完整的周期,其显著特征是不仅汇率而且利率、通货膨胀率以及/ 或者经济活动的水平都发生了大幅度的波动。

参与者的偏向把一种不稳定的因素引进了这一系统。若系统具备内在的均衡趋势,那么参与者的偏向就无法扰乱它,充其量也只能引起一些随机性的、短期的波动。但是,当因果关系呈现出反身性特点时,参与者的偏向就可能产生、维持或破坏一个恶性的或良性的循环。更有甚者,主流偏向作为循环关系的组成成分之一而自行其是。它表现在作为贸易不平衡抵消因素的投机资本流动中,导致贸易顺差或逆差,无论在规模上还是在持续时间上都超出当它未曾介入时所可能达到的程度。当这种情况出现时,投机就成了一股破坏稳定的力量。

国际资本流动倾向于遵循一种类似于我们在股市中确认了的自我加强/ 自我消减的模式。但它不能直接运用,还必须对该模式进行重大修改使之符合货币市场的特点。在股票市场中,我们专注于两个变量间的反身性关系:股票的价格和一个单一的基本趋势。我们试图建立最简单的模型,并因此而简化了本来复杂得多的事实。在外汇市场上,我们不可能只用两个变量,即使是最简单的模型也要求7 个或8 个变量。在这里,我选择了4 项比率和4 个数量指标,其含义分别如下:

  e :名义汇率(兑换一单位本币所需要外币的数量;↑e = 上升的趋势);

  i :名义利率;

  p :相对于国外价格水平的国内价格水平(↑P= 国内价格增长快于国外价格,反之亦然);

  v :经济活动水平

  N :非投机资本流动  = 流出增加

  S :投机资本流动    = 流入增加

  T :贸易平衡        = 盈余

  B :政府预算        = 赤字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确定这些变量的相关性。不能奢望澄清所有的关系,只能将讨论局限于建立简单模型所必须的几个关系上。换言之,我们的成果只是对货币运动的部分解释,而不是一个全面的理论。问题的焦点乃是汇率,除非必要,否则不会引入其他变量。每个变量仅仅指明其变化的方向(↑,↓)或量的序(<,>)而不涉及任何指标的定量描述。

开始之前,应该提出两点一般的看法,首先,变量的关系倾向于呈现为循环性的,即一个变量在与其他变量的关系中可能既是原因也是结果,我们用水平箭头(→)来标示因果关系;其次,这些变量间的关系不一定是内在和谐的,正是这种不和谐才推动了全局朝着某个方向运动,产生恶性的或良性的循环。均衡要求内在和谐,历史性变化则无此条件。用恶性循环和良性循环之类的术语来描述历史性的变化当然只是一种形象化的说法。各个组成部分之间的循环作用在整个系统处于运动之中时也可以被描述为一种螺旋形的运动。不仅如此,循环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也要取决于观察的角度。

汇率是由外汇的供求所决定的。为了研究的方便,我们可以将供求因素归并于三个项目:贸易、非投机资本交易和投机资本交易。由此形成了最简单的自由浮动汇率模型:

  (↓T+N+S)→↓e

换言之,这三个交易项目内的货币交易总额决定了汇率的走向。

我们的主要兴趣是研究参与者的偏向在汇率运动中的作用,为了便于研究,我们假设偏向仅仅表现在投机资本交易中(S),贸易(T)和非投机资本的流动(N)独立于预期,它们构成了“基本因素”。实际上,“基本因素”也受到参与者关于未来汇率变化的预期的影响。贸易数据因结算时间的提前或滞后而歪曲了,这是尽人皆知的,而汇率预期对出口商和进口商的存货策略的影响就更不必说了。就资本流动而言,也许惟一完全不受预期影响的交易就是累积负债的利息支付。至于利息收入的再投资,则已经可以算作投机交易了。欠发达国家所偿还的银行债务应当看成是非投机性的,尽管其资产重组时的动机是投机性质的。直接投资呢?如果经理人员一心只盯着回报,就应该归入投机性的,不过,这种投资多数会有一个主导性的企业动机。可见,投机交易与非投机交易之间还有很多中间层次,尽管如此,将他们划分为两个大类并不能算是过于远离现实的。

投机交易是我们关注的重点,因为它反映了参与者的偏向。投机资本为寻求最大的总回报而不断流动,总回报有三个构成要素:利率差价、汇率差价和当地货币的资本升值。考虑到第三个要素的具体情况千差万别,我们可以提出下面这个一般规律:投机资本为上升的利率和上升的汇率所吸引:

  ↑(e+i)→↓S

其中,汇率的作用远大于利率。只要币值略为下降,总收益就可能变成负值。基于同样的理由,如果一种升值的货币同时拥有利率优势,其总收益将超出金融资产常规业务中所允许的最大期望。

这并不是说利率差价不重要,但它们之所以重要乃是因为它们对汇率的影响,而这又取决于参与者的认知。有些时候相对利率似乎是主要的因素,除此之外它们几乎完全被忽略了。比如,从1982 年到1986 年,资本流向利率最高的货币,即美元,可是在70 年代末期的瑞士,甚至将利率调整为负值也无法阻止资本的流入。此外,有关利率重要性的认识常常出错,例如,在1984 11 月之前,人们普遍认为美元的坚挺是由于高利率的吸引。然而,利率下调后,美元并没有出现颓势,前述看法立刻声名扫地,美元汇率则依然如日中天。

汇率预期在外汇市场中所起的作用类似于股票市场中的股价预期,它是汲汲于总回报率的投资商们所最关心的。预期在股票市场中涉及的是全体投资人,而在货币市场中则是参与投机交易的投机商。

在股票市场中我们运用了重点考虑股票价格的变化方向而忽略股息收入的模型,这并未导致严重的失真,因为在繁荣/ 萧条的过程中股票价格的变动幅度远比股息收入重要。在外汇市场中存在着相似的情况,对未来汇率变化的预期构成了外汇投机交易的主要动机。

股票市场与外汇市场的主要区别在于:“基本因素”所起的作用不同。我们已经看到,“基本因素”即使对于股票市场来说也是相当模糊的,但至少我们没有理由怀疑股价在一定程度上是与基本因素相关联的。就外汇市场而言,贸易平衡显然是最重要的基本因素,可是,当美元在1982 年至1985 年期间表现坚挺的同时,美国的贸易收支却在不断恶化。基本因素对价格趋势的决定作用比之股票市场更为模糊,这一现象其实不难理解,答案就在于投机资本运动在外汇市场上的举足轻重的地位。我们已经知道,投机资本主要是由汇率预期所激发的。就其受到投机资本流动的影响而言,汇率变化是一个纯粹的反身性的过程:预期之间相互影响,主流偏向自我强化畅行无阻,近乎为所欲为;市场高度不稳定,假如相反的偏向占了上风,也一样可以呼风唤雨。投机对市场影响的相对权重越大,系统就越不稳定,总回报伴随着主流偏向的每一次变化而摇摆不定。

在前面对股票市场的讨论中,我们成功地辨别了一些反身性的变化过程,如集团企业的繁荣。当时,主流偏向构成了基本趋势的一个重要成分,但是,这样纯粹的反身性过程是绝无仅有的。相形之下,在一个实行自由浮动汇率的体系中,反身性就成了普遍性。当然,不存在所谓纯粹的反身性情境。投机交易只是决定汇率的因素之一,在作出预期的过程中还必须考虑其他的因素。因此,预期并不是随心所欲、反复无常的,它们必然根植于自身以外的某种东西。一种主流偏向是如何确立起来的,以及更重要的,它们是如何翻转过来的,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最主要的问题。没有普遍有效的答案。反身性过程呈现出遵循某一特定模式的倾向。在早期阶段,趋势必定是自我加强的,否则就会自行终止。而随着趋势的延伸,它会变得更加脆弱。根据古典经济分析的法则,诸如贸易和利息支付等基本因素是站在这一趋势的对立面的,并且趋势对主流偏向越来越依赖。最后,转折点出现了,同时,在时机成熟的情况下,一个自我加强的过程开始了向相反的方向运动。

在这个一般模式里,每一个过程都是独特的。作为反身性过程的本质特征,参与者的认知和相关的情境都不免受到这一过程本身的影响。结论是,没有一个序列过程是重复的,甚至以循环方式相互作用的变量也不一定是相同的,因为在不同情况下其权重有所不同。

自从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以来,我们已经经历了美元的两次主要的反身性运动过程,英镑起码也不会更少。对照一下美元的这两次大变动将是富于启发性的,因为在这两个例子中贸易平衡和资本运动之间的相互作用是根本不同的。

70 年代末,美元走势疲软,在同欧洲大陆货币的比价中表现尤为明显,到了80 年代中期,美元走势回升,我们将前者称为卡特的恶性循环,将后者称为里根的良性循环。可以建立一个简单的模型来说明这两个趋势的区别。

70 年代末,德国马克坚挺(↑e ),投机性收购是使其保持坚挺(↓S)和维系良性循环的主要力量。起初,德国贸易顺差,货币坚挺有助于抑制物价,既然出口商品中包含了很大一部分(经过加工的)进口商品,作为名义汇率制约因素的实际汇率,与名义汇率或多或少地保持了稳定(ep ),并且其对贸易平衡的影响是可以忽略的(T )。由于投机性资本流入占主导地位(↓ST ),良性循环就是自我加强的:

  ↑e→↓pep)→(T<↓S)→↑e

汇率升值的比例超过了利差,持有德国马克变得有利可图,投机性资本流入既是自我加强的又是水到渠成的。

德国的良性循环对于美国却成了恶性循环。汇率下降,通货膨胀加剧,虽说名义利率上升了,但实际利率即令还没有跌成负数,也是低得可怜的。为了补偿资本外流,尝试了各种措施,其中以发行用德国马克和法国法郎赋值的所谓卡特债券最富戏剧性,但这些努力似乎毫无作用。最后,联邦储备局采取了严厉的货币政策。接着就是罗纳德·里根上台执政,美元开始持续地升值。

在里根的良性循环期间,坚挺的美元引起了美国贸易平衡的急剧恶化。与德国在70 年代末的情况相比,美国没有贸易顺差作为货币升值的后盾,此外,升值没有产生足够的抑制通货膨胀的效应,货币升值的幅度与通货膨胀率的相对幅度不相匹配。美国的通货膨胀率走低,但别的国家的通货膨胀率也不高,结果是:利率飚升,美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贸易逆差。只要美元保持坚挺,持有美元就是有利的,另一方面,只要经常项目赤字与资本项目盈余相匹配,美元就能够保持坚挺。以我们的符号表示:

  (↑e+i)→(↓S>↓T)→↑e→(↓S>↓T

这些模型显然是过于简单的。我们将在后边更深入地探讨里根的良性循环。在此要说明的一点是,不同的过程具有完全不同的结构。在70 年代末的德国经济中,货币的升值以(相比于其他国家的)低通货膨胀率为后盾,贸易平衡在很大程度上未受影响,里根良性循环则是靠了利率差价——而不是低通货膨胀率——来牵引资本流入的,因此出现了不断增加的贸易逆差和强劲的资本流入相伴随的奇观,前者还勉强可以说成是某种均衡,而后者则完全是非均衡的了。资本的流入有赖于坚挺的美元,坚挺的美元则又有赖于不断加快的资本流入,这必然导致利息和债务负担(↑N )的节节上升。显然,这个良性循环不可能无限期地持续下去。然而,只要它还在继续,任何敢于对抗这一潮流的货币投机者就不得不为此付出代价。投机活动无助于重建均衡,相反,它加强了这个趋势,从而加剧了终将得到矫正的不均衡。

虽然每一个自我加强的循环都是独特的,但我们还是可以对自由浮动汇率制度的运行作出一些普遍有效的概括。首先,在自我加强趋势的发展过程中,投机交易的权重趋于增长;第二,主流偏向是一种赶潮流的倾向。(自我加强的)趋势持续得越久,偏向也就越强;第三,趋势一旦建立起来,就会自我保持、自我发展,直到转折点出现,此后,又向相反方向启动一个自我加强的过程,换言之,外汇市场倾向于跨时段的大幅波动,一种趋势一旦形成就可能持续若干年。

我们可以看到,存在着三种相互支持和相互巩固的倾向:赶潮流的投机资本流动的增长加强了趋势,而强化了的趋势能够为赶潮流的偏向提供丰厚的报酬,投机的收益又引来新的资本流入。

良性循环持续得越久,以升值货币赋值的金融资产就越富于吸引力,汇率在计算总回报时的权重也就越高。对抗潮流的投资商渐渐地被淘汰出局,只有顺势而为的才能生存下来,活跃在市场上。随着投机交易权重的增加,其他因素的影响相对减弱,除了市场本身以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引导投机商的了,而市场又是由顺势者所主导的。这就解释了美元在面临日益上升的贸易赤字的形势下为什么还能持续升值。最后,即使没有当局的干涉,市场也将达到一个转折点,当投机性资本流入无法补偿贸易逆差和上涨的待偿付利息时,这个趋势就会逆转。既然主流偏向是赶潮流的,投机资本将开始向相反的方向运动。如果发生了这种情况,逆向的运动就可能轻易地加速成为自由落体运动,原因很简单,投机和“基本因素”的流向是相同的。更重要的是,一旦投机商意识到趋势有变,市场上将会出现一个戏剧性的——如果说不是灾难性的——交易量的巨幅增长。趋势持续期间,投机性资本的流动固然也在不断增强,但是,一个逆向运动不仅涉及当前的资本流动还涉及累积的投机资本存量,趋势持续越久,累积数额越大。当然,情势有时也会相对缓和。一种情况是市场参与者并不是同时意识到趋势的变化,另一种情况是当局必然也会觉察到危险并采取一些措施以避免市场崩溃。剧情将以何种方式展开将是后面相关章节的主题。在此,我们只是试着建立一个普遍的命题。

将三个概括综合起来可以断言,投机活动具有日渐增强的不稳定性,这并不是因为投机资本流动最终必然逆转,而是因为逆转之前将会有很长的一段发展期。假如它们很快就不得不反转,那么投机资本交易将为市场提供深受欢迎的缓冲,调整过程也将因此而免于特别痛苦的局面。事实上,正因为趋势难以逆转,参与者才会陷入对趋势的依赖,以至最终逆转的调整显得格外残酷。

有关“热钱”不断累积的概括很有可能不仅适用于循环内部,而且适用于从一个循环到另一个循环的转变,尽管浮动汇率的历史太短,还不能提供可靠的证据,但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的——投机资本的运动规模在里根的良性循环中远比在卡特的恶性循环期间为大。对30 年代的经验的研究也证明了“热钱”流动中的累积性增长。只不过情况有些不同,因为当时汇率还不是自由浮动的。

只要真实利率高企而实物投资的回报较低,“热钱”就会持续累积,将资本转成升值的货币类别并保持其流动性比投资于实物资产获利更大。要使这个概括具有普遍有效性,就必须证明浮动汇率是与金融资产的高回报和实物投资的低回报相联系的。我们已经看到,如果正确地抓住了趋势,“热钱”就可以赚取无与伦比的回报。只要有能力发动一轮趋势,这样的(高回报的)结果将很有可能出现。实物资产则代表了硬币的反面,它们不能流动,无法利用趋势获利,出口商在货币升值时注定要遭殃。当然,贬值货币给出口商带来了意外的收益,但由于从前吃过苦头,出口商们不敢追加投资,他们宁肯以金融资产的形式持有利润,结果反而又促成了“热钱”数目的增加。这在英国表现得最为明显,当英镑在1985 年跌至$1.10 时,尽管获得了创纪录的利润,(英国)出口商们仍然拒绝扩大投资,多么英明的决定!到1986 4 月时,英镑已升至$1.50 以上,这样,不但升值的货币而且贬值的货币也都妨碍了实物投资并孕育了“热钱”的累积。

还有一个尝试性质的概括。当一个长期的趋势渐成强弩之末时,将会出现短期的反复振荡,这种现象毫不奇怪,追赶潮流者如今辨不清方向了。这个概括是试探性的,因为它的经验证据尚不充分,显然,它适用于美元于1985 年逆转之际的表现。

如果确定这些概括是有效的,自由浮动汇率体系的最后破产就是不可避免的。汇率变动如此剧烈,以致于要么必须由某种形式的政府干预对体系加以修改,要么它们就注定会崩溃。就这样,外汇市场为我的金融市场内在不稳定的观点提供了最有力的支持。根本不存在所谓内在的均衡趋势,只有采用谨慎的政策措施才能获得我们所希望的稳定性。

今天看来,这些结论恐怕无法打动读者,更谈不上是革命性的。但是,在1985 45 月间,当我提出这些观点时,它们理所当然地同当时主流的学说相矛盾。尽管对汇率的不稳定性早已怨声载道,但市场魔法的信念仍然坚实如恒,因此著名的1985 9 月的广场协定令市场参与者震惊不已。直至今天,关于自由浮动汇率体系具有累积的不稳定性的观点仍然缺乏理论上的支持,希望我的努力能够对此有所贡献。

从浮动汇率体系开始运行时起,我一直在从事外汇投机的生意,但我未能取得常胜的记录。总的来说,1980 年以前获利颇丰,1981 年到1985 年期间亏损累累。我的方法是试验性的,更多地依据直觉而不是确定的信念。从性格上讲,我向来对抓住转折点比追随趋势更感兴趣。直到1981 年,我还能抓住欧洲货币对美元的上升和下降的趋势,可是我过早地放弃了自己的头寸。既然错过了这一轮趋势,我觉得再去追赶潮流未免太跌份了,相反,我试图抓住反转点——不用说,未获成功。1984 年初期,我得到一些暂时的利润,接着又全部丧失了。在我写作本章时(1985 45 月),我已经重返市场捡起了美元投机交易,写作无疑有助于理清我的思想。

第三部分中记录的历时实验可以看做是这里所提出的理论的实际检验,坦率地讲,这个理论还太抽象,对于如何作出具体预言谈不上有多大的用处。特别应该指出的是,转折点在实际发生之前是无法确定的,但是,我们将会看到,这个理论在解释交易活动的展开过程时是大有可为的。

 

第四章  信贷与管制的周期

 

反身性概念和信贷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特殊的缘份,这是不足为怪的:信贷取决于预期,预期涉及偏向,于是信贷成为偏向介入历史过程并发挥因果作用的主要渠道之一。信贷似乎与一种独特的我们称之为繁荣/ 萧条的反身性模式相关联。这种模式是非对称的,繁荣是长期的、逐渐加速的,而萧条是突发的并且往往是灾难性的。相形之下,当信贷不是反身性过程中的一个基本要素时,其模式趋向于更具有对称性,比如,在外汇市场上美元的升势或跌势(在结构上)并没有很大差别,汇率的变化似乎遵从一种波浪起伏的模式。

我相信,这种不对称源自于贷款与抵押之间的反身性联系。在这种情境下我对抵押所下的定义是很宽泛的:它可以是涉及借方信用可靠性的任何东西,而不论是否实际上进行了抵押行为。也就是说,它可以是一宗财产,也可以是可望在将来获得的一笔收入,在这两种情况下,它都是贷方认为有实际价值的对象。估价被假设为一种被动关系,其中价值反映了潜在的资产,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它牵涉到一个主动的行为:一笔贷款做成了。贷款行为可能会影响到抵押品的价值:正是这种联系引起了反身性的过程。

应该提醒读者的是,我们已经将反身性分解为在相反方向起作用的两种联系:对将来事件进行评估的“规范”联系,如同在股票市场或银行业务中那样——我们称之为认识函数,以及预期结果影响预期对象的“任性”联系——我们称之为参与函数。参与函数之所以是任性的,是因为它的效应并非总是可以观察到的,而当它确实运行起来之后,又很难将其影响分离出来,因此往往不为人所知。有关金融市场运作的主流观点倾向于置参与函数于不顾。例如,在国际贷款兴盛时,银行家没有认识到贷款国的负债率因为它们自己的贷款活动而得到改善。同样,在集团企业兴旺时,投资商也没有意识到,每股收益的增长取决于他们对其所作的估价。目前,大多数人都还没有意识到抵押价值的侵蚀竟然会陷经济于萧条。

贷款行为通常会刺激经济活动,它使借方能够扩大消费,或投资于生产性资本。确实也存在着例外的情形,如果所涉及的资产不是实物资产而是金融性资产,那么效应也就不一定是刺激性的。同样,还本付息会产生一种抑制的效应,因为本来可以用于消费或创造一笔未来收入的资金被撤回了。随着待偿债务总额的累积,还本付息的份额也增加了。由于只有新的净增贷款起到刺激作用,新贷款的总量也必须保持上升以保证净贷款流入,维持市场稳定。

贷款和经济活动之间的联系是远非直接的(事实上,这已经成为货币学派执迷于货币供给而忽略信贷的最好说明)。认识这一联系的主要困难在于信用毋需涉及实物生产或货物及劳务的消费,它可以完全用于金融的目的。在后一种情况下,它对经济活动的影响就是或然性的。如果在“实物的”经济和“金融的”经济之间作一甄别,可能会对讨论有所帮助。经济活动发生于“实物的”经济;信贷的扩充和偿还发生于“金融的”经济,贷款行为和抵押价值之间的反身性相互作用可能把“实物的”和“金融的”经济联系了起来,也可能只限于“金融的”经济。这里我们将重点讨论第一种情况。

强劲增长的经济倾向于增加资产价值和增加未来收入流量,两者都是评估信用时所依靠的指标。在信贷扩张反身性过程的早期阶段,所涉及的信用金额相对不大,对抵押品估价的影响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这也是为什么这一过程在最初阶段显得很稳健的缘故。可是,随着负债总额的累积,信贷总额的权重日增并开始对抵押品价值产生了增值的效应。这个过程一再持续,直到总信贷的增加无法继续刺激经济的那一点为止。此时,抵押价值已经变得过度地依赖于新增贷款的刺激作用,而由于新贷款未能加速增长,抵押品价值就开始下降。抵押价值的侵蚀对经济活动产生了抑制的作用,反过来又加强了对抵押品价值的侵蚀。到了那个阶段,抵押品已经用至极限了,轻微的下跌就可能引发清偿贷款的要求,这又进一步加剧了经济的衰退。这就是对一个典型的繁荣萧条循环过程的剖析。

繁荣和萧条是不对称的。在繁荣的开端,信贷的额度和抵押品的价值都处于极小值,而在萧条时,它们都处于极大值,但起作用的还有另一个因素,清偿贷款是要花时间的,履行越快,对抵押品价值的影响就越大。在萧条阶段,贷款和抵押品价值间的反身性相互作用被压缩在一个很狭窄的时段内,故而后果很可能是灾难性的。正是累积头寸的突然清算,导致了萧条的运动形态迥异于在先的繁荣。

可见,繁荣/萧条的循环是反身性过程的一个特殊变异。任何时候,只要存在着价值和估价行为之间的双向联系,则繁荣随之而生。估价行为呈现为多种形式,在股市上,是收益;在银行业务中,是抵押品。繁荣有可能——尽管未必——在没有信贷扩张的情况下发生。我们在股票市场中讨论过这样的两个例子,即REITs和集团企业的繁荣。从理论上讲,它们亦可在未将股票用作抵押品的情况下发生,尽管现实过程涉及了大量的信贷。若无信贷介入,逆转将成为较为渐进的过程。收缩不再是扩张的镜像,其理由在前文中已经述及——相对于趋势的初期,在逆转期间,估价的反身性要素更为强烈——但(因为信贷没有介入)同时也不会出现作为萧条特征的清偿压缩。

繁荣/萧条模式及其解释都是十分明显的,难以令人产生兴趣。奇怪的是贷款与抵押品价值之间的反身性联系至今仍未得到广泛的承认,有关商业周期的文献汗牛充栋,然而对反身性关系却讳莫如深。不仅如此,教科书中广泛讨论的商业周期,在持续时间上有别于此处所讨论的信贷周期,前者是一种短期波,服从于一个范围更大的模式。人们意识到经济发展存在着更长的周期,通常称其为康德拉季耶夫长波,但它从未得到“科学的”解释。目前,人们都在关注我们可能正在趋近于又一次衰退,但一般都认为这次衰退同以往的历次衰退相比并无二致,而对于我们正处于更大循环的衰退期这一事实却大都未予考虑。我坚持认为,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的历次衰退都发生于信用扩张期间,目前的这场尚未定型的可能的衰退却可能发生在真实经济中的借款能力收缩的时刻,这在近期的历史上是没有前例的。

在这一更大的循环内,我们究竟处于哪一个位置,这是难以确定的。必须承认,自1982年以来我一直为这一问题所困扰,令我迷惑不解的是繁荣分明已经泄了气,而萧条却仍未发生。

萧条可能会突然降临,尤其是在抵押物清偿价值下降引起了信贷突然压缩之后,其危险程度令人为之色变。人们为避免这一后果作出了艰苦的努力,中央银行体制的演化就是一个为了防范突然的、灾难性的信贷紧缩而不懈努力的历史。既然恐慌一旦开始就难以遏制,最好的办法还是在扩张期就采取预防措施。为此,应当将中央银行的职能逐渐扩充到控制货币供给,而有组织的金融市场则对抵押信贷的比率给予约束。

到目前为止,当局一直成功地阻止了萧条的发生。我们发现自己处于一个暖昧的地区,信贷扩张的“常规”过程早已达到高潮,但信贷紧缩的“常规”表现却被管制当局所抑制。我们所处的位置没有图标,因为政府的具体干预措施也是没有先例的。

银行和有组织的金融市场受到监控,这个事实使交易活动的过程极大的复杂化了。金融史最好被解释为其中有两组而不是一组参与者的反身性过程:竞争者和管制者。

这样一种体系比起股票市场要复杂得多,在那里,管制行为多少是固定的,是剧情展开的背景;在这里,管制者的行为本身是这个过程的一个组成部分。

认识到管制者也是参与者是重要的。一种自然的倾向是把他们视为超人类,他们以某种方式从外部凌驾于经济过程之上,只是当参与者把市场弄得一团糟时才出来收拾局面。事实并非如此,他们也是凡人,具有凡人的所有缺点。他们凭藉着不完备的理解从事管理活动,并且他们的行为也会产生意料之外的后果。其实,在适应环境方面,他们的能力比起那些为利润和亏损所激励的商人们似乎还要略逊一筹,因此,管制措施通常是为了阻止上一次的灾难,而不是下一次的意外。一方面,在情况迅速发生变化时,管制的缺陷尤其明显;另一方面,缺少管制则导致市场出现更为严重的震荡。下面的讨论涉及管制者和作为管制对象的经济活动之间的反身性关系的辨析。这种关系伴随着信贷扩张和收缩的过程,并与之相互作用,无怪乎其结果如此复杂繁难!

管制的周期不具备信贷周期的反对称特点,它似乎比信贷周期的繁荣和萧条模式更吻合于我们为外汇市场所发展的波浪模式。正像自由浮动的货币倾向于在过高和过低汇价之间上下波动那样,市场经济也倾向于在过度管制和管制不足之间来回摆动。管制周期的长度看来是与信贷周期相关的。信贷扩张和紧缩与经济形势的变化息息相关,经济形势的变化反过来又对管制的效果有影响。反过来,管制措施不仅对信贷扩张的速度而且对其范围均有影响。显然,信贷和管制之间有一种双向联系,但在研究的现阶段,相互作用遵循什么样的模式(如果存在这样一种模式的话),我自己也不甚了了,这也是导致我感到困惑的主要之点。

我们已经确认了一个遵循繁荣/ 萧条模式的信贷周期,一个更像波浪起伏的管制周期,和此二者之间的相互作用。当然,具体的模式还不很清楚,因为其中还会涉及到许多长期的变化,其中有些同信贷相关,有些同管制相关,另一些则同二者都相关。我们提到过,每一次危机之后中央银行都变得更强有力,这本身就是表现于每一个独特周期中的长期倾向。在大萧条中,由于银行体系和国际贸易体系的崩溃,令信贷和经济活动的紧缩大大超出应有的幅度。可以断言,为躲过目前这个周期中可能发生的一场类似的崩溃,管制机构将使出浑身解数。此外,在这里我们没有对促进世界经济一体化发展的信息革命和交通改善展开详细的讨论。所有这一切都影响了过程的结果,产生了一系列独特的事件,对它们的解释要比预言容易得多。

从这个角度看,整个战后时期是一个巨大的扩张的繁荣的一部分,这场繁荣现在已经充分发展成熟,萧条已经呼之欲出了,然而,这次萧条在关键时刻因当局的干预而得以避免。政府行动和市场机制之间的相互作用产生了我称之为里根大循环的独特结构。我们现在正处于大循环松懈的关键时刻,当局必须再发明一种解决方案以预先防止萧条的到来。

同一个战后时期还经历了从政府管制到无约束竞争的几乎彻底的来回转换。我们现在已经走到了一个关键时刻,赞成放松管制的倾向正处于上升的势头,然而对政府在特殊领域内进行干涉的需要正在重现端倪。银行业算是一个,当局已经开始加强管制了。

人们可以尝试用这种语言来书写战后时代的历史。目前的信贷周期始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管制周期的起源则早得多,甚至可以更远地追溯到新政时期,尽管就世界经济来说,可以将布雷顿森林体系的诞生当作起点。随之而来的扩张同国际贸易和投资障碍的消除密切相关,但国际资本运动产生了布雷顿森林体系所始料未及且至今未解决的问题。

在此,我不打算描述完整的情节,我将由我本人开始积极投入的那一点开始,而且我将沿自己投入的蹊径展开,这将获得更富实验性的特征。我的经验开始于1973年固定汇率体系崩溃之后。曾经是固定的关系如今受到反身性过程的影响了,而我的兴趣则从个别的公司和企业转向了宏观经济运行。我在1972年对“成长银行”的研究构成一个转折点,虽然当时我自己并未意识到。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发现宏观经济趋势的不稳定性在主观和客观意义上都越来越令人不安,因此我决定使自己在1981年远离积极的投资活动。1982年的危机之后,我对国际债务问题作了一个理论研究,结果却得出了错误的印象,以为1982年的危机构成了信贷扩张的高潮。当时我觉得当局预防萧条不力,而未能意识到他们已经作得过了头。他们实际上维持了信贷的扩张,尽管是在一个比以往更不完善的基础之上。美国政府取代欠发达国家而成了“最后的借方”,商业银行业试图通过向其他方向猛烈扩张为自己向欠发达国家的贷款寻找出路。这导致了1984年的一系列危机,构成了银行和储蓄业的真正转折点。我们现在正消化着这次高潮的苦果。美国政府继续以不断增加的规模举债,可是,转折点正在迫近。美元已经开始下跌,外国人的债务将以贬值的货币偿还。也许信贷创造还有最后一个仍然开足马力的大引擎,那就是兼并狂潮正处于巅峰的股票市场,然而它对实际经济并无刺激作用。在我看来,相互关联的信贷和管制周期的理论框架在写作本书的过程中变得更为清楚了,但是我还不能断言阐释过程是完整的,不过至少适当的总结也许是有帮助的。下面我将运用这里所勾勒的理论框架来解释1972年以来的商业历史过程,应该敬告读者的是,解释是在这一坦承为试探性的理论框架的形成之前写成的。

附录:写于1986 12

完成了解释之后,我就全身心投入到从19858月至1986年年底的历时实验,企图预言信贷和管制周期的剧烈变化。我得出一个奇怪的结论,这个周期好像在1982年停住了,要不是金融当局进行了成功的干预,国际债务危机早就导致了银行体系的崩溃。如此一来,崩溃固然得以避免,可它本来应该引来的真正的趋势逆转也就不曾发生,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不断逼近深渊而后又退缩回来的体系中,险情降临所唤起的凝聚力一旦危险消退便很快地分崩离析了,接着这种过程又以不同的形式重现自己。我们可以在国际贷款、美国预算赤字、国际金融体系、欧佩克、银行体系和金融市场中观察到这种变化,而1987 年无疑将成为保护主义把国际贸易体制推向崩溃边缘而又不致于超越边界彻底崩溃的一年。

 

第五章  金融炼金术的视界:实验评判

 

历时实验的结果同我的预期出入很大,此外,第三阶段的表现也同第一阶段大相径庭,写于19866月的评判必须返工以覆盖自那以后所发生的一切。第一阶段显示了我的方法的成功,第二阶段则展示了不那么成功时的情景,这使得评判工作更为复杂,但同时也会令我们的判断更为完备。要对我的方法进行评判,就必须将获利于金融市场与预言未来过程这两种能力加以区分。这一必要的区分具有深远的意义,本意以及下一章将对此进行考察。

首先,就投资绩效而论,第一阶段成了基金最辉煌的时期。自实验开始直到控制对照阶段结束的11个月里,基金股票升值126%,其中S&P 指数期货投资升值27%,国库券投资升值30%,德国马克投资升值23%,日元投资升值34%。应当承认,在这段时间里,绝大多数投资者都获利丰厚,即使是那些逆大势而行的人,但像我这样如此成功也的确极为罕见。杠杆操作只是一个方面,因为杠杆是双向的,只有选对方向才能获得成功。即使把巧合的因素考虑进去,构造与检验假说的过程,对于最终的结果所做出的积极贡献仍然是毫无疑问的。

与此相反,第二阶段以亏损而告终。从1986721日到年终,量子基金股票下跌了2%,其中,S&P 指数期货投资升值2% ,国库券投资亏损2%, 日本政府债券期货投资升值1%,日本股票指数期货投资升值5%,德国马克投资升值10%,日元投资亏损2%,黄金投资升值14%,石油投资增值40%。综合整个表现来看,结果应该说还是令人满意的。

记录表明,即使在第一阶段,我的交易也并非毫无缺陷。债券购入过迟而抛售却太早了——尽管我在高得多的价位上重建头寸时表现出了勇气;在发现股票市场已经进入“百年不遇牛市市场”时我也落于人后,但我的外汇交易是极为出色的,五国集团广场旅馆会议之后认定风险水平已经减小的洞见获得了极高的报偿。

在第二阶段中,我始终受制于一个主要的错误:不愿意承认“百年不遇牛市市场”已经终结,尽管它确实还没有完成应有的表现。日本市场的挫折尤其惨痛,我卷入了一个典型的繁荣/ 萧条序列,居然未能及时脱身,大错一旦铸成,纠正起来是极为困难的,但至少分析的框架可以让我明了面临的形势。在顺境中表现出众,在逆境中又能够控制亏损,难道这还不是一个成功的方法吗?

我在投资上的成功同预测事件的能力形成了十分明显的对照。在这里,我们必须将金融市场中的事件同现实世界中的事件加以区分,金融市场中的事件关系到投资上的成功,现实世界中的事件则只涉及对我的方法进行科学价值的评价。

即令是在金融市场中,我的预测记录也毫无过人之处,惟一可堪夸口的就是我的理论框架,它帮助我在一个事件刚刚开始时就能够领会其重要性——尽管记录并非极好。人们也许期望一个成功的方法能够给出有力的预言,可是我的所有预言都完全是尝试性的,必须根据市场的发展时时进行修正。偶而,我也会建立某种程度的信心,每当这种时候,报偿总是极其丰厚,但即令在这种情况下,也还是存在着潜在的风险,事件的进程可能并不吻合我的预期。关于“百年不遇牛市市场”的观念即是一例,在第一阶段中为我带来了极高的报偿,可是到了第二阶段,它就开始帮倒忙了。因此,这种方法不能给出有效的预言,但它有助于我修正错误的预测。

至于真实世界中事件的预测,其表现令人极其沮丧。最为尴尬的就是我不断地做出从未实现过的预言。在历时实验中,我经常预报萧条即将来临,然而实际上却从未发生过。在实验开始时,我考虑了大循环逆转的可能性,然而五国集团广场协议的突然达成在最后一分钟里挽救了局势。再向前追溯,自1981 年以来,我的头脑中一直盘旋着银行体系崩溃的阴影。同样,我预计石油价格暴跌之后将对进口石油征税,可后来一直没有动静。平心而论,有些事件还是看准了的,像石油价格的暴跌以及日本支持我国预算赤字的意愿。同时,尽管我未能预见五国集团的广场旅馆会议,但它却非常地吻合我的框架,并且我的反应也极为正确。

投资上的成功与预测中的失败,这两者怎么可能协调起来呢?这是我要在本章中阐明的问题。不过,首先应该说明一下这个问题的缘起。如果这是一项科学实验,那么我在财务上的成功直接就是所用假说有效性的最好证明。然而这并不是一项科学实验,可以从两个方面给出说明,一个涉及个人,另一个则涉及主题。

我的决策程序深受个人因素的影响,诸如我当时是否在办公室之类等等,而历时实验本身也是一项重要的个人性因素。实验的财务结果构成我本人观念之有效性的一条可能标准,这一压力迫令我勤奋工作,如履薄冰。有事实为证,在控制对照阶段,我对问题的理解力明显逊色,而仓位调度却要频繁得多,同实验中的那种良好状态形成鲜明的对照。市场理解中的模糊本来就是很平常的,值得注意的倒是我在实验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全神贯注的劲头。随时记录自己的思想令我受益匪浅。在读者眼里,我的议论也许组织得并不算好,但至少要比原始状态更加首尾一贯,这完全是得益于不辞辛苦地构思和记录。与此同时,将个人生活中的两大持久兴趣——哲学思考与金融投机——结合在一起的前景也令我兴奋不已,两者都可以从这种结合中获益:合为一体之后,我对它的迷恋比以往更深了。

另一重考虑则涉及外部过程。第一阶段恰好目睹了一个历史性的重要时刻,行政当局决心加强它们对形势的控制,携手干预,先推低美元汇价,然后开始减息,而当时我所采用的理论框架极好地适应了这些进展。无论如何,市场与管理者之间的相互作用构成了管制与信贷循环过程的一个主要的课题,如果在其他时期,我的理论框架也许难以发挥那样大的作用。

例如,回顾19811982年度在联邦储备局为设法控制货币供应量而允许由市场力量自行确定利率之后,政府债券市场就像是一个大赌场,股票市场与外汇市场也莫不如此,只不过程度尚浅。在那种情况下,我的构造假说并加以检验的方法似乎成事不足而败事有余,当我终于看清了市场趋向并形成了用以解释市场的假说时,潮流已经转向了,我不得不再行编撰一出新的假说。结果我总是跟在市场后面穷于应付,并且不断地上当受骗,除非我放弃这场毫无希望的战斗,离开政府债券期货这个大赌场。我找到了一位依靠计算机程序交易的投资者,维克多·尼德霍费尔,他设计了一个系统,将市场预设为赌场。在1982年国际债务危机爆发之前,他的操作一直是成功的,此后游戏的本质就发生变化,在眼看就要把以前嫌入的钱输净的时候,他以罕见的毅力结束了这一账户。能够清楚地给出其失效边界的方法应该说也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方法,尽管如此,更为重要的还是要找出它的适用条件。

上面两条解释对于说明实验期间投资上的成功很有帮助,因此同样也可以看出这不是一项科学的实验。首先,无论实验与否,最后的结果应该不受影响,这个条件显然不能满足;其次,科学理论应该是普遍有效的,而不是时断时续地发挥作用。然而区别实际上还要深刻得多。我从未夸耀过自己理论框架的科学身分,相反,我曾经指出,反身性的过程不可能用科学的方法来加以预言,历时实验只不过是寻求替代方法的一种审慎的尝试。为了更清楚地表明这一点,我甚至特意将后者命名为炼金术。科学的方法试图按其本来形态来理解事物,炼金术则指望能够获得所期望的目标状态,换一种说法,科学的基本目标是真理——而炼金术,则是操作上的成功。

在自然现象的领域中,两类客观性并无区分。自然规律的运作与人们对它的理解无关,人类影响自然的惟一途径是理解并应用这些规律,这就是自然科学如日中天而炼金术却销声匿迹的原因。

然而社会现象却有所不同:介入其中的参与者能够进行思维,事件的进程也并不遵循那种独立于任何人思想的自然规律。相反,参与者的思想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客观研究对象所不可或缺的成分,这就为不见容于自然科学领域的炼金术打开了大门。即使不掌握科学的知识,也一样有可能取得操作上的成功。出于同样的原因,自然科学在这个领域里却显得力不从心,处处捉襟见肘,陷入了炼金术在试图改变自然界物质属性时的那种窘境。有关社会科学中的预测问题将在下一章中进行讨论,在这里,问题只限于炼金术的视界。

历时实验表明,我的方法应用在金融市场,比在现实世界中要成功得多。原因很明显,金融市场本身作为现实世界运行机制的预测者,其功能并不完善。实际发生的过程总要同普遍的预期有些歧异,金融市场上的成功秘诀在于具备能够预见到普遍预期心理的超凡能力,至于对现实世界的精确预言则并非必要。但是,还应该注意到,即令在分析金融市场的未来趋势时,我的方法也极少给出确定的预测结论,它的作用只限于在过程的展开中提供进行理解的框架。如果说多少有些效果的话,那只是因为理论框架符合金融市场的运行方式。可以这样理解,市场自身也在设计着各式各样的假定并将它们付诸实际过程的考验。那些通过了考验的假说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而那些不合格的则淘汰出局。我的方法同市场之间的主要区别在于,市场致力于反复试验以寻求出路。大多数参与者们并未意识到这一点,而我则完全是有意为之,大概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能够比市场做得更好的原因。

如果上面的观点能够成立,金融市场变化过程同科学活动之间就出现了一种奇妙的类同,两者都涉及对假说的检验。但恰恰在这一点上却潜伏着根本的差异。在科学中,检验的目的在于确立真理;而在金融市场中,惟一的标准就是操作上的成功。同自然科学中的情况截然不同,这两个标准此刻并不一致。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市场价格总是代表着一种普遍的倾向,而自然科学却建立在客观的标准之上。科学理论依事实而定,金融市场中决策的评价则取决于参与者们的歪曲了的见解。金融市场拒绝了科学方法,却包容纳了炼金术。

金融市场作为一个以炼金术的方式检验假说的机制,这一提法既新颖又富于挑战性。不仅如此,它甚至难以获得普遍的理解,市场怎么可能在参与者毫不知情的情况之下检验某些东西呢?答案在于它所可能取得的成功,请尝试给出一个未经精心构造的假说,它只会引导漫无目的的投资,相反,如果你精心地构造自己的假说,你将能够始终不断地取得超出市场平均水平的成就——假使你的独到见地并非过分地偏离市场。将市场看成检验假说的机制,这似乎是一个有效的假说,它所给出的结果比之随机操作还是要好一些。

这一结论意味着我的方法要优于严格的科学方法。如果我们严格地遵循科学的精神,那么只有随机漫理论才符合这一要求。其他任何待检验的假说都应该置之不理,因为它们不是由事实构成的,最后,留下来的只是一堆偶然的价格波动的数据。另一方面,如果我们从市场内部来看,考察场内交易人士的长处,我们将会发现一个不断试着摸索的过程。弄清这一过程并不容易,许多场内人士对于正在发生的一切只有模糊的认识,必须承认,随机行走的感觉我也并不陌生。我所构造的预测与猜度只能时断时续地发挥作用,很多时候分析无从下手,只有一片聒噪声,但是一旦成功地构造了一个确有价值的猜测,那么回报将是极为丰厚的,正如实验的第一阶段所表明的。即令你的感觉被证明是漏洞百出的,就像我在实验的第二阶段里一样,但至少还可以有一个辨别是非的标准,即市场表现。

历时实验已经表明,我的决策过程是如何地倚重于市场的行为方式运行趋势。粗看起来,这似乎有些自相矛盾,因为前面我曾提到,市场总是错的。但是,这一矛盾实际上只是表面现象。市场提供了鉴别投资决定的标准,此外,它们还影响着事件的因果联系。由于有关信息的获取比在现实世界中要容易得多,市场行为遂成为最便利的反馈机制,可以就此评价个人的预期。这一功能的发挥同市场是否永远正确的问题无关。事实上,如果你相信市场永远正确,那么这个反馈的机制将不会给你带来任何收益,因为超越市场平均水平已变成了一个单纯的机率问题。

我将在第17章中证明,古典经济学理论关于市场机制可以保证资源最优配置的主张是极其错误的,市场机制的真正价值在于提供了参与者由此认识自身观念谬误的标准,不过,同样重要的是应该意识到市场所给出的标准是什么样子的,即绝不可能完全正确,总是同流行着的偏见结合在一起。如果参与者们迷惑于市场的一贯正确性,那么他所接受的反馈必定是误导的。实际上,对市场能力的盲目信任将导致市场更加地不稳定,因为一旦参与者们认识到市场总是存在着偏差,修正过程的周期就会缩短。而人们越是信任市场,市场偏偏越是不能发挥效力。

金融市场在预言现实世界发展的方面表现如何?查看一下记录,未能实现的灾难预言其数量之多令人咋舌。金融市场想必亦感同身受,否则错误的预期不可能取得如此丰厚的报偿。这意味着一种有趣的可能性,也许市场是在先发制人,因为市场参与了所预言的某些过程,而市场的行为激发了某种反应,最终阻止了这些过程的发生。有一些例证似乎支持这种说法,譬如银行体系、美元,甚至“百年不遇牛市市场”的崩溃,本来都有可能演变为1929 年式的大灾难。然而货币当局极其关注金融市场的过分活跃,最后他们拒绝供应超量的流动资金以免搅起投机的泡沫,他们的措施既非深思熟虑,同样也不是毫无问题的。在美国,沃尔克反对提供超量的流动资金,但是在公开市场业务委员会上受挫,不得不呼吁德国加入一轮共同的减息。而当贝克国务卿发起另一轮减息行动时,德国却又退缩了,由此引起的争吵几乎令五国集团的联合进程毁于一旦。日本人开出了自己的药方,可是等到发挥作用的时候,投机的泡沫已经足以引发一场颇具规模的股市崩溃了,无怪乎当时我很难认识到“百年不遇牛市市场”已经提前结束。美国政府可能还会继续增发超量的流动资金,但我认为这不至于搅起投机的泡沫,因为市场信心已经严重动摇了,投资者很可能转向流动资产和黄金。在最终意识到市场处处占领先机,灾难性预言无法实现之后,我得出结论:现在是预言自我扼杀的时代。

石油价格的崩溃似乎是个例外,因为这确实发生了,但是原因却要归结为我或者当局错误地估计了它的直接后果。我预期银行体系和经济所承受的压力将会过于沉重,从而无法避免征收进口税,然而后来一直没有征税,而我们似乎也过得不错。最后,问题被留给欧佩克自己去解决,这反倒促进了他们之间的团结,当然,目前的制度性安排恐怕并不比五国集团的联盟更加可靠,好戏还在后头。

上面的论证展示了一系列富于魅力的前景。我所发现的也许不仅仅是一种金融市场中合理而有效的操作方法,它恐怕也是金融市场在现实世界中运作的实际模式。目前广泛应用的模式基于一个错误的观念,以为市场只能兆示进程而不会构造过程,我的方法则揭示出,金融市场同样可以促进或抑制未来的进程。按照这种思路,我们很可能早已进入了螺旋式通货紧缩和美元暴跌的边缘——且不提其他各类金融灾难——但是,只要金融市场能够不断地发出各种兆示危险的信号,我们就总是可以一再地绕过去。换句话说,金融市场不断地预报各种情况的发生,不论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可是恰恰因为有了预报,所以往往不能实现。无怪乎以前曾有这样的情况,尽管市场预报反应激烈,结果却是一些近乎无害的事件!有一个老掉了牙的笑话,说前两次的萧条已经被市场预报过七遍了。现在我们已经可以理解事情为什么会这样了。出于同样的原因,金融崩溃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降临。

最后这一条不应过分地强调。在人们所预计到的事件中,有许多后来确实发生了。例如,石油价格的暴跌,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反潮流如今已经成为一种时髦,不过同公认的预期对着干绝非安全,试回忆一下,在繁荣/ 萧条模型中,各种事件的发生在大多数情况下倾向于加强普遍的预期,只有到了转折点时才会站到对立的立场上去,而转折点的难以把握是众所周知的。鉴于反潮流已经开始成为普遍的倾向,那我就要做一个顽固的反反潮流者。

 

第六章  社会科学的窘境

 

现在已经到了对社会科学的窘境做出正确评价的时候了。科学方法基于这样的预设,即成功的实验应该证实被测试假说的有效性;然而当对象涉及思维主体的时候,实验的成功并不能保证被检验的陈述的有效性或真理性。历时实验就是一个这样的例子,不确定的、有时甚至明显错误的预言戴上了金融成功的王冠。应该承认,实验远非是科学的。我对它的炼金术本性给予了反复地强调,然而炼金术竟然能够取得成功,这引起了有关科学方法的疑问;另一方面,科学理论似乎未必能够取得更理想的成就,于是出现了尴尬的场面。对此,我的看法是,所谓的社会科学是一个错误的隐喻,只要摆脱这一隐喻,我们就可以走出困境。

科学家们,只要掌握了用以检验其陈述有效性或真理性的客观标准,就可以充分发挥科学方法的作用。科学家们的理解从来就不是完美无缺的,但客观标准的存在令错误的理解得以纠正。科学的方法是一种人际过程,其中每一成员的贡献都要接受所有其他成员的批判性评价,只有参与者们接受相同的评判标准,才可能经过批判的过程获得被称为知识的成果。在这里,客观的标准对于科学方法的成功是必不可少的。

一项客观的标准里充斥着各类事实,同事实一致的陈述是真的,那些不一致的则是错误的。不幸的是,事实并不像上面那个简单陈述中所暗示的那样可靠,只有当它们完全独立于有关的陈述时,它们才可能成为一项客观的标准,这正是自然科学所要求的。在那里,事实一项接着另一项,与任何人的想法无关。但是社会科学则不然,因为有关事件体现了参与者的偏好。应当强调的是,干扰不仅来自科学家,它们同样也来自参与者。实际上,如果参与者的思维不能在过程的实现中发挥作用,那么观察者的陈述也就同样毫无影响,这样一来,社会科学家和自然科学家的处境也就不会有什么不同,问题就出在参与者的思维上。

没有思维主体参与的过程,其结构是简单的:一个接一个的事实排列在无穷无尽的因果链条之上。思维主体的介入使这个结构大大地复杂化了,参与者的思维影响了事件的进程,而事件的进程又反过来影响参与者的思考。更糟的是,参与者之间还要相互影响。如果参与者的思维同事实之间存在着决定性的联系,那当然没有问题,科学的观察者可以忽略参与者的思维而集中注意于事实。然而这种联系不可能是精确的,原因很简单,参与者们的思维于事实无关,只同所参与的过程有关,而这些过程只有在参与者的思维已经发生影响之后才能成为事实。因此,因果链条并非从一项事实联系到另一项,而是从事实到认知,又从认知到事实,中间经过各式各样的参与者之间其他的联系渠道,这些都不可能充分地反映在事实之中。

这种复杂的结构在多大程度上影响着观察者做出有效陈述的能力?显然,他的陈述必须更加精致。特别应该注意的是,它们必须考虑到存在于过去事件与未来事件之间的根本性的差异:过去的事件只是记录,而未来的事件则在本质上是不可预测的。在这里,解释比预测要容易得多——历时实验已经表明了这一点。概括适用于过去但不能约束未来,科学演绎模型(D-N)中优美的对称遭到了破坏。这同科学归纳的精神是格格不入的,后者被认为具有独立于时间的有效性。

也许有可能建立起一个普遍有效的归纳——例如,我曾经给出有关自由浮动汇率的归纳——然而不可能应用它们去预测事件的进程。更糟糕的是,这些事实并不能作为用以判断归纳有效性的充分的标准,因为事件更多地取决于主观因素而不是事实。一个预言得到证实并不必然证明赖以作出预言的理论的有效性,反之,一个有效的理论并不必定给出可以由事实加以检验的预言。

实际上,如果拘泥于事实,我们不可能很好地理解社会过程的因果序列。参与者们的思维是他们所参与过程的整体的一部分,将这种过程视为由单纯的事实所构成就会扰乱主题。我们在第一章中讨论过的科学方法的D-N 模型,是以事实与陈述的严格区分为基础的,于是我们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D-N 模型不适用于社会过程的研究。

D-N 模型等同于科学方法,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甚至科学理论也承认其他的模型,像统计或概率模型以及经济学中同理想状态相关的一些规律。此外,科学的实践同理论之间存在着重大的区别,自D-N 模型提出以来,这方面的研究已经大大地深化了关于科学的理论。尽管如此,D-N 模型体现了科学方法所追求的理想:普遍有效的归纳,同解释能力相对应的预测能力,能够接受检验。自然科学有许多值得荣耀的成就,无需理论模型提供信誉上的支持,便可以组织任何方向上的探索,而社会科学,正因为它不那么成功,所以更需要D-N 模型来支撑自己的威信。放弃D-N 模型意味着放弃科学活动中最有价值、最具说服力、最有吸引力的部分。

然而问题并未就此结束。如果承认事件的进程受到参与者偏见的影响,那么就意味着观察者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摆布未来,在自然科学中这无疑是不可想像的,这也正是我力图通过炼金术的形象化说法来加以证明的。由于炼金术不可能影响自然现象,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就失去了可比性。作为科学工作基础的批判性评价只有在所有参与者目标完全一致的前提之下才成为可能。探求真理是公认的科学目标,但是在人力能够摆布对象时,参与者们感兴趣的将是如何影响事件的进程而不是怎样去理解它,由于他们可以给自己的观点披上科学的外衣从而加强其影响力,批判性的评价因此更加困难了。科学方法如何保护自己免遭荼毒呢?首先应该承认这种威胁的存在,这就必须否定所谓“科学统一性”的观念。人们怀抱着不同的动机参与科学活动,就现时而论,我们可以从中区分出两重主要的目标:追求真理与追求所谓“操作上的成功”。在自然科学的领域中,这两个目标是一致的,正确的陈述比错误的陈述更为有效,然而在社会科学中,情况则不然,错误的观点也可能是有效的,只要它们能够影响人们的行为,反之,理论或预言的成功也不能作为其有效性的结论性证据。我本人的“百年不遇牛市市场”的假说可以归入第二类。

真理同操作或实验成功之间的歧异大大削弱了科学方法的力量。一方面,科学理论的效力大打折扣,另一方面,非科学的理论可以实现操作上的成功,更有甚者,炼金术理论竟然打着科学的旗号招摇过市。

我们不可能改变前两种局限性,因为它们是问题本身所蕴涵的,但我们可以抵制第三者的侵扰,只要我们能够认清科学方法运用于社会领域时的局限性,我们就可以做到这一点。我一再指出社会科学作为概念包含着错误的隐喻,其目的也正在于此。这意味着自然科学的方法并不适用于社会过程的研究。当然,绝不能由此得出在社会现象的研究中应该放弃追求真理的结论。

为动机进行辩护没有多大意义,对理论的任何评价都必须基于其实际价值而不是它的倾向性,否则,作为科学方法核心的批判性评价将因此而受到动摇。在那些坚持根据其源起(动机)而不是实际价值来评价理论的学派中,精神分析是一个佼佼者,它为自己所设计的科学方法的伪装最为成功。

破除伪装的最好方法就是确立一项关于社会现象研究的特殊的公约,要求放弃为追求科学性而将社会科学理论纳入D-N 模型的僵化的努力,反之,凡是将自己打扮成符合D-N 模型的理论都应该被看成是社会炼金术的一种形式。这个公约并不能自动地判定某一自称为科学的理论、预言或解释,但却可以借此要求它们承担起相应的举证责任。它可以阻止滥用科学的名义从事炼金术的勾当,同时,像我所给出的那种没有任何约束条件的预言,则可以获得有效性的认可。这一公约之所以有必要,还因为如果不然的话,我将不得不在每一个个别的场合下重复我在这里所做的陈述,这至少在实际上是行不通的。试想一想,怎么可能向一个精神分析论者证明他所信仰的是伪科学呢?

我迷恋于真理的追求,但我也同样充分地意识到操作成功的价值,只有这样,我的声音才可能达之于公众。正如我早先所承认的,这一考虑是历时实验背后的主要推动力量。我在股票市场上的成功鼓励我公开地谈论自己的思想。我的处境比较幸运,因为不必像科学家那样汲汲于操作性的成功,作为一名市场参与者,我早已得到了这种成功。

然而学界中人可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们不得不直接同自然科学家进行竞争,以分享地位与资助。自然科学已经证明它能够给出普遍有效的归纳与无条件的预言,由于没有相反的准则为其辩护,社会科学家们承受了极大的压力,他们被要求取得同自然科学家相当的成就,无怪乎会有那么多貌似科学的方案。公开宣布社会科学不过是一个错误的隐喻,我们就可以将他们从模仿自然科学的桎梏中解脱出来。

在学术界之外,还有许多其他领域,参与者可以通过将自己的观点伪装成科学的,进而取得操作上的成功。金融预测只是其中的一个,政治则是又一个。在人类的观念史上,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自由放任主义的政策即是从一个科学理论——完全竞争的理论——中取得其力量源泉的,而弗洛伊德,则反复强调其理论的科学本性。

我无意指责其他人的动机。毕竟,我只不过是希望人们能够接受我的观点,就像他们曾经接受别人的观点一样。我将组织一切可能的论据以支持我的观点,此外,作为一名证券分析家,我经常发表自己的见解,尽管明知它们将会受到其操作效果的扰动。因此,我并不比其他任何人更神圣。

问题并不在于动机而在于操作的效果。对社会过程的结构所进行的思考表明,一切预言都要以参与者的决策为转移,然而对操作成功的渴望常常会驱使人们去追逐堪与自然科学相匹敌的无条件的预言。这种做法无疑损害了在社会现象研究中追求真理的信念。只要科学统一的观念还阴魂不散,在真理与操作成功之间就始终存在着直接的对立,只有彻底抛弃旧观念才能找到出路。

由于抛弃了科学统一的观念,我可以就此宣布退出这场追求D-N 模型的激烈竞争,甚至可以走得更远,做出断言:对真理的追求同无条件的预言水火不容。这是否意味着我自己的那种猜想就是可能中最好的呢?当然不是,历时实验只能说是一次业余的探索,它的提高还有待于专门技巧的进步。

 

第七章  自由市场与管制

 

进一步地批判均衡的概念几乎是多余的了。早在第一章里,我就已经断定这只是一个假定性的概念,它在同真实世界的切合性方面是很成问题的。而在此后的各章里,我考察了各种类型的金融市场与宏观经济的发展,结果表明,它们从未表现出均衡的趋向。实际上,断言市场倾向于走入过度的非均衡,恐怕会更有意义一些。这种不均衡迟早将发展到令人无法容忍的地步,最后不得不进行修正。

据说均衡可以保证资源的最佳配置,如果市场不能自动地向均衡方向发展,那么有利于市场机制的一个主要的观点就会丧失其有效性:我们没有理由再相信市场可以尽善尽美地安排好一切。

这听起来似乎是一个惊人的结论,但实际上也只不过是老生常谈。从参与者不可能获得完善知识的角度来看,最优化的观念同均衡一样都是违背现实的,正因为如此,两者都预设了完备知识的存在。由此看来,它们同现实世界之间毫无切合性是绝不会令人感到奇怪的。

还可以给出其他一些有利于市场机制的证据。事实上,在第十五章的讨论中就涉及到了一项证明,当时,我指出,金融市场的进展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科学方法的进展——这就是说,一个反复探索尝试的过程,实验终结时的市场价格就是检验实验的标准。但是这一标准并不符合科学方法的要求,因为市场价格不可能独立于参与者们的决策,而在自然科学的研究中,自然过程独立于自然科学家所做出的陈述。尽管如此,它们仍然是一项有用的标准,因为同自然现象一样,它是真实的并且可以接受科学观察的检验的。此外,对于市场参与者来说,它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因此,市场机制的价值在于提供了一项客观的标准,尽管不是没有偏差的。

这项标准的价值有多大呢?试想一下如果没有这项标准,情况将会怎样。为此,我们必须对中央计划经济进行考察:由于厌恶市场经济的缺陷,他们已经避免使用价格机制了,产出只能用物理量来计算,经济畸变较之市场机制下的过度表现有过之而无不及。

温斯顿·丘吉尔曾经讲过,民主制度是除了别的政府组织形式之外最糟糕的制度。市场机制也是如此,它是除其他所有资源配置形式之外最糟糕的资源配置体系。实际上,在选举机制同市场机制之间存在着重要的相似性,很难说选举一定能够令国家的政治领导趋于最优化,吸引选票的技巧同候选人当选执政后治理国家所必须具备的素质之间也没有很大的关系,尽管如此,毕竟他还要通过竞选这一关,至少这样可以有力地遏制其他更加恶劣的丑行。

一项客观标准的价值也许可以在主观世界中得到最好的体会。我们都生活在幻想的世界里。出于对抽象观念的爱好,我可能比其他人更容易陷入一个自己营造的主观世界之中。而市场则总是时时帮助我保持对于现实世界的清醒感知。这听上去有些自相矛盾,对现实的感知居然根植于市场活动,而市场的活动又是如此的诡秘,常常被其他参与者视为非现实的。还应当进一步指出的是,作为市场参与者,我并不只限于意识到自己同现实世界之间的关联,实际上我是在用本能来感知它,在市场上,我就像丛林中的动物一样地警觉。例如,过去我之所以能够预测即将发生的不利事件,是因为到了这种时候我就会背痛。我当然不可能分辨出将会发生何种形式的不利事件,如果能够分辨出来,那我的背痛也就痊愈了。有一个时期我在市场上可谓如鱼得水——甚至损害了我的人际交往,后来我拉开了自己同市场之间的距离,市场感觉果然受到了损害。很多事件对于我来说就像聒噪声一样。无法从中体会出任何意义。例如,在历时实验中,市场进程的轮廓线十分清晰,而在控制对照阶段,则出现了毛边。

一个有趣的考察课题是参与者的市场融入程度同构造抽象观念能力之间的相关性。一般认为,在市场中过分活跃将会阻碍写作的进行,然而情况恰恰相反,必须做出投资决策的纪律有助于约束我避免过分偏离现实。在撰写《意识的重负》一书的三年时间里,我丧失了从股票市场中赚钱的能力,最后迷失在自己的抽象里。又比如,在试图对国际债务问题的迷团进行破解的三年里,我眼看着自己在市场上的操作能力每况愈下,更为糟糕的是,我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对债务问题的分析正在愈益远离现实。与此恰成对照的是,历时实验则令我恢复了高水平的投资活动以及表述自己理论的能力。

之所以要提到这一点是因为它也许已经超越了主观评价的范围。如果我是学者,我就会坚持自己对债务问题的分析是正确的,假使实际的发展过程未能确证预期的判断,我会归咎于新的进展以捍卫自己的分析。最后,也许会有几项预期真的能够实现,尽管在时间上要推迟几年,而作为面向市场的参与者,我认为这种延迟是不能容忍的,我将不得不努力搜索并且认清存在于论据之中的缺陷。但作为一名学者,我尽可以无关痛痒地发表一项声明来为自己辩护。同学术辩论相比,市场这个监工头当然要严厉得多。

然而,有的时候也很容易走到另一个极端,夸大了这种客观标准的价值。我们对客观标准有些过分倾心了,甚至赋予它们原本所不具备的价值。利润——净利——效益——本身成了最终的目标而不再是达到目标的手段,我们狂热地用金钱标准去衡量一切。艺术家的价值取决于其作品的售价,更糟的是,我们还常常指望能够从一些本该出于其他动机的活动中获利,政客们收取演讲费、兜售回忆录;白宫顾问成了院外活动家;负责采办的将军们竞相追逐企业里最赚钱的职位;为主管机构服务的律师们也莫不如此。利润动机无所不在,如果单纯的思想追求而不是利润成为动机,我们甚至感到难以接受。美国总经理发现很难理解他的英国雇员:因为他们不愿搬家,居然可以拒绝一份好得多的工作。南非的黑人宁愿毁掉自己的文明而不肯容忍种族隔离,这在我们的眼里纯粹是一种野蛮行径——更不必说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了,那绝对是超出我们理解力之外的东西。那些能够驱动人类的各色各样的价值不可能充分地转化为客观的尺度。正因为个体价值标准如此混乱,我们才提出了以利润和物质财富作为标准的价值——甚至上升为某种超级的价值尺度。然则,很明显这只不过是一种过分的夸张。事实上,在缺乏完备知识的世界里,任何一种价值观都将在某种程度上被夸张或扭曲。在我们的文明里,利润的价值就是被夸大的一个,客观性也同样未能幸免。

让我们更仔细地考察一下作为标准的市场价格。我们在自然科学方法同炼金术之间所划下的界限在这里正好可以派上用场。我曾经指出,在社会现象研究中我们必须区分两类有效性:作为真理的有效性同作为操作效用的有效性。在自然科学中,界限消失了,只有真的理论才可能是有效的,炼金术也因此而破产。循此思路,我们可以证明市场价格只是判别效用的标准,而不是判别真理的标准。未来的市场价格将决定参与者的命运,但却无法判定他们对问题的理解是否正确,只有在市场价格走向均衡的条件下,两类标准之间的距离才可能弥合,那时的市场价格也就成为“正确”的价格。

现在我们可以体会到均衡概念的重要性了。它是架设在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之间的一座桥梁,它还可以消除真理与效用之间令人烦恼的分歧,后者是社会现象研究中的固有特性。不幸的是,这座桥梁却是靠不住的,面对认识的不完备本性,均衡的观念显得不合时宜。由于缺乏趋向均衡的内在动力,事件的进程不再接受科学方法的约束,炼金术却趁虚而入,狐假虎威。

将自然科学的方法与标准移入社会现象研究注定不会成功,它引发了许多无法实现的过分膨胀的预期,这些预期大大超越了科学知识的直接适用范围,并且影响到我们整个思维方式。自19世纪以来,有关经济政策的目标应该是追求资源最佳配置的观点盛极一时,支配了政治思想与政治行为,左派人士希望由联邦政府对此负责,右翼人士则诉诸市场机制。在马克思主义的影响下,最优化的企图导致世界上相当部分的地区甚至彻底放弃了市场机制,即使在市场取向的国家里,政府也在纠正市场机制的不完善性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逐渐地,政府干预的消极方面愈益显著,舆论又开始转而看好市场机制。

在评价马克思主义时,我们显得信心十足,但轮到自己时,却极不情愿承认自由竞争理论充满着谬误。两者都建立在存在完备知识的预设基础上,后者发明了市场均衡,前者则给出历史过程的无条件预言。应该指出,这两个理论都成形于19世纪,当时人们还没有意识到认识的局限性,科学家们正享受着至高无上的地位。

如果我们能够说服自己放弃最优化的幻想,那么在评价市场机制的价值与缺陷时就会公道得多。我无意卷入有关财富分配的问题——并不是这些问题不重要,只不过我的分析可能于事无补,我试图集中探讨市场机制中的某一特别薄弱的环节:内在的不稳定性。现在已经弄清了这一现象的原因,它导源于思想与现实之间那种我称之为反身性的双向联系,它并不是无条件地存在于任一时空下的任一市场中,可是只要它已经形成,那么认知与过程对所谓均衡态的偏离将会是无止境的。

不稳定并非必然有害,实际上,如果将其描述为动态修正,听起来似乎还相当地积极。可是如果任其走向极端,就会导致突然的逆转,造成灾难性的后果。特别是在涉及信贷的场合下,因为附属担保品的清算将会导致市场价格的突然下跌,因此,防止过度的不稳定就成为市场机制顺利运行的必要条件。市场本身非但无法满足这一条件的要求,甚至还要助纣为虐。我已经给出过证据,证明不受管制的金融市场倾向于不稳定。在外汇市场上,证据特别地清晰。当然,信贷扩张与紧缩的循环也很有说服力。如果没有信贷的介入,股票市场是否也会表现出内在的不稳定性呢?这还很难说,因为股市的繁荣总是伴随着信贷的扩张,显然,只有某种形式的管制才能防止过度不稳定的发生。

怎样才算是过分的不稳定呢?这是一个判断问题,标准随时间的推移而不断改变。今天我们所能够容忍的——以诸如失业率之类的指标来衡量的——紊乱程度,在几十年前还是无法想象的,那时人们对大萧条记忆犹新,充分就业政策的弊端也还没有暴露出来,同样,有关公司改组的严厉限制也在60年代的集团合并和70年代的企业兼并热中大大地放宽了。

管制的烦恼在于,管制当局一样也是人,也可能会犯错误。为了避免独裁和滥用权力,必须预先规定周全的条例与规则,然而很难设计出具有充分弹性能够适应所有偶发事件的管制制度。此外,这种制度往往会倾向于刚性结构从而阻碍进一步的革新,不仅如此,这种刚性与畸变还具有累积效应,类似于在不受管制的市场中不稳定性的累积。所得税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税率阶梯越是陡峭,持续时间越长,避税行为就越是普遍,而税法条款也越来越复杂。

我不打算继续这种讨论,因为过于一般化,很容易演变为空谈。在下一章里,我会提出一项政策建议。在这里,我将只限于指出一个普遍性的结论,无论是管制的还是放开的竞争,在走入极端时都可能是有害的。但是,一个极端的破产并不能成为转入另一个极端的理由,不应该把两个极端看成是互相转换的,而应该将它们当成界限,保持正确平衡所必须考虑的界限。这一任务是极端复杂的,因为我们有一种内在的倾向,忍不住地要从一种偏见转向另一种偏见。

25年前撰写的《意识的重负》一书中,我循上述思路发挥,构造了一个相当精致的纲领。以变化速率作为关键变量,我断言:由于认识上的不完备性,人们注定要从两个方向上对它进行夸大。其中一个极端表现为传统的或教条式的思维模式,认为必须原封不动地接受既存现实,因为其他的形式是无法想像的;另一个极端则是彻底的批判和抛弃,主张在未被证伪之前,任何形式都应视为可行。每一种思维模式都对应着一种社会组织的形式,其不完善的程度则相应于构成成员认识的不完备性。于是,传统思维对应于部落社会,教条主义对应于极权主义社会,批判的模式则对应着开放的社会。显然,从中可以看出卡尔·波普尔的影响。我本人倾心于开放社会,但这种选择并非是毫无保留的。人们将会发现,每一种社会组织形式都缺少某些仅存于其对立面之中的品质。极权社会缺乏自由,开放社会缺乏稳定。由于我们内在的偏向性,介于两者之间的稳定均衡是不可能的,这正如自由市场经济中稳定均衡之不可能。人们的观点总是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

在经历了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的管制制度之后,我们已经转向了过分的非管制化。只有尽早地认识到管制的必要性,才能充分保持我们所享有的近乎自由市场体制的优越性。

 

结束语

 

反身性的概念是贯穿本书首尾的主题。我的阐述主要集中于社会科学的一般和金融市场的特殊,其他领域我几乎没有涉及。下面我将简略地述及这些方面,尽管有关思想还不成熟,详尽的论述将构成下一本书的内容。不过我担心也许不会再有机会涉足写作,特别是因为我将一直留在金融市场里。

首先是价值问题。经济理论将价值作为一种给定,尽管有证据表明它们是由反身性过程支配的。今天,绝大多数价值可以还原为经济关系——最近一期诺贝尔经济学奖的获奖成就就是一种将政治解释为经济过程的理论:参与者追求个体利益的最大值——但并非到处都是如此,即使在今天,世界上仍有许多地区,利益追求被置于其他动机之后。对宗教与传统进行的经济分析步履维艰,相比之下,在物欲横流的文化中对政治进行经济分析当然要容易得多。我们恐怕很难理解像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运动之类的现象,在标尺的另一端,我们素来倾心仰慕的主张——团结——也同样有悖于我们自己的思维方式。

经济价值之所以能够在西方以及西方化社会中占据支配地位,这本身就是我们经济成功的结果。价值的演化也遵循反身性的模式,经济活动已经产生积极结果这一事实,加强了我们眼中经济价值的分量。科学方法也是如此,自然科学的胜利把科学方法的形象抬高到难以理喻的高度。与此相反,在同我们相差不远的文化形态中,各种艺术形式仍然颇为活跃,这是因为在艺术活动中取得成就比在经济活动中取得成就要容易一些。即使在今天,诗歌在东欧仍然大行其道,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苏联,这在西方是很难理解的。我毫不怀疑我们对物质价值、利润和效率的重视已经走向过分的极端了。

反身性过程必然导致过度失衡。但要定义什么是过分的界限却是不可能的,因为在涉及价值问题时根本就无所谓标准,也许接受价值主题的最好方法就是干脆将价值的非现实性作为讨论的出发点。由此则可以发现,任何一种价值体系都包含缺陷。接下去我们就可以去发掘每一特定价值体系的不现实因素,以及这些因素同现实因素之间的相互作用。除此之外,任何其他方法都不可避免地引入带有我们自己价值体系缺陷的偏见。

在价值同自我的观念——一个反身性观念——之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思维较之存在更直接地影响着我们的生活方式。在我们是什么同我们自以为是什么之间不存在一致性,但在这两类概念之间却存在着双方的相互作用。在我们展开自己的现实生活的同时,关于自我的意识也在发展起来。我们自以为是什么同实际上我们究竟是什么,此二者之间的联系是能否获得幸福的关键——换句话说,它规定了生活的主观意义。

我完全可以给出一份关于个人发展历程的反身性说明,但我并不打算这样做,因为这将会过分地暴露自己,更不必说将会牵涉他人了。尽管如此,如果我坦白承认自己一直怀有过分夸张自我重要性的想法,读者诸君恐怕也不会觉得意外——直截了当地讲,我幻想自己是神灵或经济改革家,就像凯恩斯(作为一般理论的创立者),或者更好一些,仿佛爱因斯坦那样的科学家(反身性听起来同相对性有些类似)。我的现实感足以说服我承认这些期望是过分奢侈的,因此我将它们深藏在心底,仿佛某种犯罪意识一样。成人之后,这成了我郁郁寡欢的主要原因。随着我在事业上的成功,现实同幻想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至少面对自己我已经敢于承认这个秘密了。诚然,能够幸运地实现某种幻想的念头令我喜不自禁——特别是这本书,它给了我极大的满足与成就感。读者当然知道,现实同期望之间的反差仍然很大,不过我却可以不必怀有负罪感了。本书的写作,特别是现在这几行,以我此前从未敢于尝试过的方式暴露了我自己,但我并不因此而感到紧张。事业上的成就为我提供了屏障,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对自己的能力进行极限考验。因为我不知道极限在哪里,批评恰好有助于我的这种努力。惟一可能对我构成伤害的,是成功的陶醉所诱发的幼年时那种自以为万能的幻想的重新抬头——不过,只要我还留在金融市场,这种情况出现的可能性极小,因为市场会时刻提醒我意识到自己的局限。就我的个性而论,我的职业选择诚为幸事,不过这并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个反身性的过程,是我的职业同我的自我意识协力发展的结果。本来,关于这一方面我还可以提供更多的解释,但鉴于我仍然置身市场这一事实,我不得求助于第五修正案。在我的性格中存在着某种缺陷,有可能把自我展示转变为危害性的过程,对此我还缺乏足够的警惕,这就是自我表现的冲动。就在一分钟前,我还谈到害怕暴露自己,显然,那有些言过其实。

关于生命意义的客观性的一面,我也同样可以给出自己的见地——如果在这里使用“客观性”一词并非自相矛盾的话。我的出发点是,任何一种人类行为都是有缺陷的。如果坚持因为有缺陷而抛弃每一种选择,我们将一无所有。因此,惟一的办法就是尽人力之所及,否则就只好拥抱死亡。这绝非耸人听闻,死亡的拥抱并不限于一种方式,在各种名义下追求完美和不朽的徒劳努力,都无异于放弃生活选择死亡。逻辑的结论是,生活的意义包含了思想上的以及在实践思想时的各种缺憾,生活本身就是荒谬的沃土。

到目前为止,我的讨论还只限于个人性的问题,但个人并不是孤立的存在物,他所固有的认识上的不完备性迫使他更加依赖所从属的社会。在这里,最终推出了反身性概念的那种分析思路,同样有助于理解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事实上,并不存在两个对等的实体,所谓的关系只是部分与整体之间的关系。显然,这种关系形态给我们带来了认识上的困难,不可能独立地定义个人与社会而不涉及对方。考虑到我们的语言结构,认识此二者关系在逻辑上的非必然性的确是极其困难的,从历史上看,绝大多数总是取其一端。作为这些倾向性的两个极端的,就是阿格里帕的将社会比做有机体的缩影以及卢梭的社会契约论。

要避免这些蕴含在极端中的固有偏见,就必须确立一套新的议论范畴。在计算机科学与经济分析学中,一种合用的语言已经开始出现。即令我们学会了处理反身性与递归性的关系,我们仍然面对一个存在主义式的选择,应当采取一种预设的社会形式,还是应当允许社会成员自己决定他们的社会形态?前者即波普尔所说的封闭社会,后者即开放社会。

我刚刚从中国回来,在那里,这一区别是至关重要的。这个国家刚刚熬过一段可怕的时期,遭受了以集体的名义对个人进行的统治。现在领导着这个国家的那些人都曾是这种统治的受害者。这些人有充分的理由狂热地献身于争取个人自由的事业,但他们还必须克服许多障碍,封建主义的悠久传统,无处不在的官僚主义以及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束缚。

我惊喜地发现,反身性观念在那里引起了异乎寻常的兴趣。正如我曾经指出过的,反身性也可以被描述为辩证法,但因为这个名词负载着沉重的智力文化的积淀,所以我尽量避免使用这个词。但恰恰是这一层涵义强烈地吸引了中国人,因为这可以帮助他们修正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黑格尔提出了观念的辩证法,马克思去掉前面的观念二字,换成了辩证唯物主义,现在又出现了一种新的辩证法,将参与者的思维同所参与的过程联系起来——也就是说,在观念与物质之间发挥作用。如果说黑格尔是正题,马克思主义是反题,那么反身性就是合题。

但是,新辩证法同马克思主义之间有一种根本性的差别。马克思认为,一个理论要想成为科学的,就必须能够正确预见历史发展的未来进程。新辩证法显然是非决定论的。由于社会形态不可能“科学地”确定,因此只能由参与者们自己选择组织形式,又因为任何人都不享有真理的垄断权,最好的安排应该能够容纳一个批判性的程序,各种相互矛盾的观点可以自由辩论,并且最后由现实来判决。民主选举在政治上提供了一个满足要求的论坛,市场经济则在经济领域中发挥着类似的作用。市场也好,选举也好,都不是客观的标准,它们只能反映流行的偏见。但是,在一个不完美的世界里,这已经要算是最好的选择了。于是,反身性的观念直接通向开放社会的概念——这就是它在当代中国的“魅力”。至此,在几个主要要素之间已经完成了一个霍夫斯塔特或许会称之为“递归环”的结合体,它们构成了我平生的追求:反身性观念、金融市场以及献身于开放社会的理想。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