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教育论思考

 

(德)叔本华 著  韦启昌 译  张军 选编

 

 

论 教 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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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我们智力的本质所使然,概念应该来自于我们对事物的直观认识,中间经过抽象这一过程。因此直观认识是先于概念知识的。如果我们确实以这一顺序认识事物——就像那些自己的亲身经验就是自己的老师和教材的人一样——那么,我们就会知道得很清楚:我们的哪些直观认识隶属于我们所掌握的哪一个概念,并被这一概念所代表。我们就会对这两者都了如指掌,并因此能够得心应手地就会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情。我们可以把这种认识事物的程度和方法称为自然的教育。

相比之下,人为的教育就是在我们还没有对这一直观世界获得某种泛泛的、普遍的认识之前,就通过阅读、授课等手段,强行把概念塞进我们的脑袋。经验随后会为这些概念提供直观认识,但是,在此之前,我们会在运用这些概念时出现失误。这样,我们对人、事的看法、判断和处理都会出现错误。教育也就以这样的方式制造出偏差、扭曲的头脑。因此原因,我们在青少年时代努力学习、大量地阅读,但随后在踏入社会时,我们却表现得有时像个怪人,有时又跟一个白痴差不了多少;在某一时刻很紧张拘谨,但在另一刻却又相当冒失莽撞。我们的头脑充满着概念,并跃跃欲试地运用这些概念,但在套用这些概念时似乎总是颠三倒四。这是搞乱了从根据到结果的顺序所引致的后果;我们以这样的方式先获得概念,最后才是直观认识——这完全违背了我们思想智力的自然发展过程。教师不是培养和发展孩子观察、思考、判断的能力,而是致力于把别人的现成的思想、观点填塞小孩的脑袋。在以后的日子里要纠正这种由于运用概念不得法所导致的对事物的错误判断需要相当长时间的亲身历练才行。这种纠正很少能够完全成功。因此,很少有学究具备健康的理解力和判断力,而这些东西通常连一个文盲都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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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以上所述,教育的关键在于从正确的一端开始认识这一世界,而获得这样的认识可以说就是一切教育的目的。不过,就像我己表明了的,这都取决于我们能否做到:对每样事物的直观走在这些事物的概念之前,然后是狭窄的概念,最后才是广泛的概念。这样,传授知识的程序就是依次把握概念和以这些掌握了的概念为前提的新概念。但如果在这程序中跳过了某些环节,那就会出现残缺不全的概念,而由此又会产生出虚假的概念。到最后,人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就因人而异地有所偏差。我们几乎每一个人都曾经长时间——许多人甚至终其一生——保留这种偏差走样的认识。谁要是检查一下自己就会发现:总是要等到一个相当成熟的年龄以后——有时是突如其来地——我们才能够正确或者清晰地认识许多很简单的事情及其关联。直到这个时候到来之前,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总还存在着某些模糊不清的地方,原因就在于我们在早年所接受的教育跳过了某个需要认识的对象所致,这有可能是人为的——教育者向我们灌输了虚假的概念——也有可能是自然的——我们自己本人缺少了这方面的亲身经历。

因此,我们应该了解清楚掌握知识的确切的自然顺序,这样,才能够讲究方法地、以符合这种顺序的方式,让孩子们了解到这个世界的事物及其关联,而不会一味向他们灌输一些荒唐的见解——以后要消除它们都是很难的。首先,我们必须防止孩子运用那些他们无法对应清晰之概念的字词。不过关键之处始终在于直观认识必须先于概念而至,而不是颠倒过来——但这恰恰是我们经常看到的不幸情形,就好像小孩出生时脚丫先伸出来,或者写诗歌时先写韵脚一样!因此,当小孩的头脑里面还很缺少直观印象时,概念和定见,甚至偏见,就己经打印在小孩的头脑里面。以后,这些孩子就把这些现成的工具套用于直观知识和经验。其实,概念和定见应该是直观认识和经验的结晶。直观印象是丰富多样的,因此,它们在简洁和快捷方面,不是抽象概念的对手——后者很快就把事情概括打发;所以,要纠正那些先入为主的概念必须花费很长的时间,或许这工作永远也无法完成。因为直观知识在各个方面都与先入为主的概念相抵触,所以,我们的直观所告诉我们的东西预先就被认定是片面的,或者干脆遭到否定。人们对直观认识视而不见以保护先入为主的观点免遭伤害。所以,许多人经常终其一生都受着自己定了型的思想的压迫,这些思想也就是由荒唐的念头,古怪的想法、怪癖、狂想和偏见所组成。的确,这种人从来没有尝试过从直观和经验中总结出基本概念,因为一切概念从一开始就都现成地提供给他们。正是这一原因使无数这样的人变得那样肤浅和乏味。所以,从孩提时候起我们就应该坚持采用合乎自然的培养知识的方法。概念只能出自对事物的直观;起码,概念不可以由非直观素材加以证明。这样,小孩只获得了为数不多的概念,但这些概念却都是精确和有充足依据的。他们就会采用自己、而不是别人的一套标准衡量事物。他们也就不会沾上众多千奇百怪的观念和想法——要驱除这些东西起码需要以后的大半辈子的人生经验和教训。他们的精神思想也就一劳永逸地摆脱偏见和习惯于对事情的清晰、透彻的判断。一般来说,在孩子们从生活原型中了解到生活之前,他们不应该从其复制件中认识生活的任何方面。因此,不要匆匆忙忙只是把书本放在孩子们的手中;我们必须让他们逐步地了解事物之间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最重要的是注意引导他们获得对这现实世界的纯粹的认识,让他们永远直接地从现实世界里提取概念,并根据现实把这些概念组织起来;而不是从别处,从书本、童话故事或者别人的谈话里获得这些概念,然后就把这些现成的东西套在现实生活当中。否则,他们的头脑就将充满虚幻的东西;他们就会在某种程度上错误地理解现实,或者会削足适履,徒劳地根据那些虚幻的东西来重塑现实,并因此在理论上,甚至在实际中步入歧途。早年灌输进头脑的虚幻的东西和由此产生的偏见所造成的损害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在往后的日子里,世事和人生所给予我们的教训就不得不主要用在消除这些偏见方面。根据狄奥根尼斯的记载,甚至安提西芬尼作出的回答,也是依据上述这一道理:当被问及需要做的事情是什么时,他回答说:学会忘掉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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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早年吸收的谬误深深地印在头脑里面难以清除,同时,一个人的判断力很迟才成熟起来,所以,我们不能让未满16岁的孩子接触任何理论和信条的东西——因为所有这些东西都有可能包含巨大的谬误。因此,这些孩子不应该接触一切哲学和宗教,以及各种笼统、泛泛的观点;他们只可以学习那些要么不可能包含谬误的学科,诸如数学,要么就是不会含有危险谬误的科目,例如语言、自然科学、历史等。一般来说,孩子们只应该学习在他们那个年纪他们能够接触到的,并且可以完全理解的知识科目。少年期是收集素材和对个别事物能有专门、透彻了解的时候。但是,我们的判断力在这个时候一般来说仍未成熟,最终的答案仍然悬而未决。因为判断力是以成熟和经验为前提,所以,我们不应该打扰判断力的成长,而要尽量小心不要以强行灌输定见的方式使判断力加快到来,否则,就会导致它永远瘫痪。

相比之下,记忆力在青少年时期是至为旺盛和坚韧的,所以,我们要特别发挥它的作用;但是,这需要我们经过谨慎、周密的考虑以后作出一定的挑选。在年轻时学到的东西永远都会粘附在记忆里,所以,人的这一宝贵功能应该得到充分利用,以便得到最大的收获。如果我们回想一下在我们最初的12年里,所有我们认识的人都深刻地印在了我们的记忆里;在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件和我们所大致经历过的、听见的和学到的东西都给我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那么,按照准则和规律,严格地、讲究方法地和有组织地引导各种印象,从而把教育奠定在年轻头脑所特有的接收、保存印象的能力基础上——就是非常自然的想法了。既然每个人只有不多的年轻岁月,并且,记忆的能力总的来说又是相当有限,尤其是个人的记忆力,那么,把每一学科知识的最基本和最关键的东西灌输给孩子,而其他的一概免去,就成了至为重要的事情。

4

一个人认识力的成熟,也就是说它所达致的完美,就在于他所掌握的总体抽象概念与他的直观认识能够精确地联系起来。这样,他头脑中的每一个概念都直接或者非直接地以他的直观知识为基础;他的概念也只有这样才具备了真正的价值。同样,认识力的成熟也在于他能够把获得的直观知识纳入正确和适当的概念之下。这种成熟只能是经验,因而也就是时间的产物。通常,我们都是分别获得直观知识和抽象知识,前者以自然而然的方式,后者则经由别人或好或坏的教育和传达。所以,在年轻的时候,我们那些只是以词语固定下来的概念与我们经由直观获得的真正知识通常并不一致和连贯。我们也只能逐渐让这再者缩小差距和彼此修正;只有当这两者完全地融会贯通,才会产生成熟的认识力。这种认识力的成熟并不取决于一个人的能力是否完美;一个人的能力大小并不建立在抽象知识与直观知识的融会贯通上面,而是由这两者的深度,或者说强度所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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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个注重实际的人来说,他最需要掌握关于人情世故方面的精确和透彻的知识。不过,这种学习至为冗长的,因为直到他步入老年,这种学问仍然没有止境。但如果他学习科学知识,那么,在年轻的时候,他就己经掌握其中的最重要的事实。在世事学问方面,作为初学者的青少年需要学习初步的和至为困难的一课,但甚至成熟的人也必须经常在这方面补课。这学问本身就己经相当困难,而这些困难又被小说加倍增加了,因为小说所描绘的人的行为和事情的发展并不真正在现实中发生。但这些东西却被轻信的年轻人接受和吸收进头脑里面。这样,原来只是否定属性的无知现在却被肯定属性的谬误,亦即精心编织的虚假人生设想所取代了。这些华而不实的设想在以后的日子里甚至造成思想的混乱,把人生经验给予我们的教训也颠倒过来理解,使我们错误理解获得的教诲。如果说在此前青年人只是在黑暗中摸索,那么,现在他们则被鬼火引入了歧途。对于女孩子来说,这种情形尤为严重。一种完全虚假的人生观通过小说强加给了青年人,同时,这种人生观又刺激起他们对生活的期望,但这些期望却又是永远无法实现的。这些通常都给年轻人的一生带来不利的影响。就这一方面而言,那些在年轻时候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阅读小说的人,例如,手工艺工人等,就拥有了明显的优势。有一些小说是例外的,不应受到上述的指责。事实上,它们还有相反的效果呢,例如《吉尔·布拉斯》及勒萨日的其他小说。另外,还有《威克菲尔德的牧师》,以及华尔特·司各特的某些小说。《堂吉诃德》则可被视为对那条错误之路进行讽刺描写的作品。

 

论 思 考

 

哪怕是藏书最丰的图书馆,如果书籍放置混乱的话,其实际用处也不及一个收藏不多、但却整理得有条有理的小图书室。同样,大量的知识如果未经自己思想的细心加工处理,其价值也远远逊色于数量更少但却经过头脑多方反复斟酌的知识。这是因为只有通过把每一真实的知识相互比较,把我们的所知从各个方面和角度融会贯通以后,我们才算是完全掌握这些知识,它们也才真正地为自己所拥用。

不过,虽然我们可以随意安排自己阅读和学习,但随意安排自己思考却的确非自己所能为。也就是说,正如火的燃烧需要通风才能开始和延续,同样,我们的思考活动必须由我们对思考对象的兴趣所激发和维持。而这种兴趣可以是纯粹客观的,也可以只是因主体的利益而起。只有在涉及个人事务时人们才会感受到因主体而起的兴趣;而要对事物感到客观兴趣,那只是本质上喜欢思考的人的事情--大自然赋予了他们这样的头脑,思考对他们来说也就像呼吸空气一样的自然。但这些人却是相当稀有的。所以,大多数的学究很少对事物感受到客观的兴趣。

独立自为的思考与阅读书籍对我们的精神思想产生出不同的效果,其差别之大令人难以置信。所以,这种不同的效果把精神能力本来就有差别的不同人更加持续拉大了各自之间的距离--因为根据思想能力的强弱,人们各自相应倾向于独立思考或者阅读他人的思想。也就是说,阅读强行为我们的精神头脑带来了与我们在阅读时候的精神情绪和倾向并不相符的、陌生的和格格不入的思想,两者的不同就像图章和火漆——现在图章就要强行在火漆上压下印痕。这样,我们的头脑精神完全就是受到来自外在的压力去思考这一事情,然后又琢磨那一道理——而进行这样或者那样的思考活动我们正好完全既没有欲望也没有情绪。相比之下,在自发思考的时候,我们只是由着自己的兴致,而这即时的兴致则由外在的环境或者头脑中的某一记忆更详细地限定。也就是说,我们直观所见的外在环境并不像阅读物那样把某一确定的见解强行塞进我们的头脑,而只是为我们提供素材和机会去思考与我们的头脑能力相称、与当下的情绪相符的事情。所以,太多的阅读会使我们的精神失去弹性,就像把一重物持续压在一条弹簧上面就会使弹簧失去弹性一样;而让自己没有自己思想的最保险的办法就是在空闲的每一分钟马上随手拿起书本。这种习惯解释了为何死记硬背的书呆子变得比原来更加头脑简单和愚蠢,他们的文字写作也失去了更进一个台阶的机会。正如蒲伯所说的,这些人始终是不停地阅读别人,却不会被别人所阅读。

呆子学究就是阅读书本的人,但思想家、天才、照亮这一世界和推动人类进步的人却是直接阅读世事人生这一本大书。

归根到底,只有自己的根本思想才会有真理和生命力:因为只有自己的思想才是我们真正、完全了解的。我们所读过的别人的思想只是别人留下的残羹剩饭,是陌生人穿用过的衣服。通过阅读所获得的、属于别人的思想,与自身生发的思想相比,就像史前时代的植物化石痕迹与在春天怒放的植物相比较一样。

阅读只是我们自己思考的代替品。在阅读的时候,我们是被别人牵引着自己的思想。除此之外,许多书本的唯一用处只在于向我们表明了错误的道路竟有如此之多,而我们一旦让自己听从其引导,就会拐入实在是不堪设想的迷途。但听从自己守护神的指引,亦即自发、独立、正确思考的人,却掌握着能够找到正确路向的罗盘。所以,我们只能在自己的思想源泉干枯的时候才可以进行阅读——而思源干枯甚至对头脑思想优秀的人来说也是常有的事情。而赶走和消除自己的、具原始力度的思想,目的只是阅读随手拿起的一本书——这样做就是对我们的圣灵犯罪。这样的人就好比为了察看植物标本或者观赏铜刻的大自然风景而回避一望无际的大自然。

尽管有时候我们可以在一本书里轻而易举地现成找到自己几经艰辛、缓慢的思考和组合才得以发现的某一见解或真理,但是,经过自己的思维所获得的认识却具多一百倍的价值。这是因为每一认识或见解只有经过自己的思维才会真正融入我们的思想系统,成为这整体的一部分和某一活的肢节;它才可以与我们总体的思想完美、牢固地联系起来,其根据和结果才被我们所了解,这一认识也才可以带上我们整个思维模式的色彩、色调和烙印;在我们需要的时候,这一认识才可以呼之即来,为我们所用。所以,这一思想有了扎实的基础,再也不会消失。也就是说,独立、自为思考的人只是在随后才了解到赞同自己看法的权威,而那些权威说法也只是确认了他的这些见解和增强了他的信心。相比之下,那些书本哲学家却从权威的看法出发,把阅读得来的别人的意见和看法凑合成一个整体。这样东凑西拼而成的思想整体就象一个由陌生、怪异的零部件组装而成的机器人,而独立、自为的思想整体却恰似一个活人。这是因为独立、自为的思想就以活人诞生的相似方式生成:外在世界让思考的头脑受孕,思想果实也就随后生成。

我们学来的真理就只是黏附在我们身上的假肢、假牙、蜡制鼻子,它顶多不过就是通过手术植皮安装的假鼻。但经过自己思考获得的真理却像自己天生的四肢——也只有这些东西才是真正属于我们。思想家和书呆子学究的区别就在这里。因此,自己独立思考的人所能得到的智力上的收获就像一幅生动、优美的图画:光、影准确无误,色调恰到好处,色彩和谐统一。但食古不化的学究却把自己的脑袋弄得就像一大块上面放满五彩缤纷、斑驳不一颜料的调色板:哪怕各种颜料放置很有条理,整块调色板仍旧欠缺和谐、连贯和含意。

阅读就是以别人的而不是自己的头脑思考事情。没有什么比别人观点的大量流入更有害于自己的思维活动了——持续不断的阅读恰恰就是把大量陌生的、外来的观点引入我们的头脑——而只有经由自己的思维活动,一整套连贯、统一的思想才可以发展、形成——哪怕这一整体的思想严格来说还没完备。这是因为这些陌生、外来的观点出自各个不同的头脑,分别属于不同的思想整体,其色彩也驳杂不纯;涌入我们头脑的这些大杂烩永远不会自动成为思想、观点和信念的一个统一体。相反,它们很容易就会在头脑里造成巴比伦式的语言混乱;而一旦充塞着这些杂乱的聒噪,头脑从此就会失去一切清晰的见解,它也就接近解体和失序。这种情形见之于许多书呆子学究,其造成的后果就是在涉及健康理解力、正确判断力和实际生活的技巧和智慧方面,这些学究与许多没有多少文化的人相比也相形见绌,因为欠缺文化之人总是把从外在事物、实际经验、与人交谈和小许阅读所获致的点滴知识屈从于和并入自己的思想。而在知识方面的思想者则在更大程度上这样做。也就是说,虽然这种人需要很多的知识并因此必须进行大量的阅读,但他们的头脑思想却足够强劲把所有这些知识纳入控制之下,吸收、同化这些知识,使之并入自己的整体思想之中;很多的知识也就被屈从于他们那有机、连贯的总体思想——在这些总体思想里面,伟大、出色的见解不断增加。他们的思维在此就像一架管风琴的基本低音那样统领着一切,从来不会被其他的音声所盖过——但这却正是书呆子学究所遭遇的情形:在他们的头脑里面,就好像各种不同调子的音乐碎片相互干扰,基本的音调已经消失不见了。

那些把一生都花在阅读并从书籍中汲取智慧的人就好比熟读各种游记以细致了解某一处地方。熟读某一处地方游记的人可以给我们提供很多关于这一处地方的情况,但归根到底,他对于这一处地方的实质情况并没有连贯、清晰和透彻的了解。相比之下,那些把时间花在思考的人却好比亲身到过这一处地方的游客:只有他们才真正懂得自己说的是什么;对于那一处地方的事情他们有一连贯的了解,谈论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们才真正是如数家珍。

平庸的书本哲学家与独立、自为思考的思想家相比,就跟历史的调查者与历史的目击证人之比;后者讲述的是自己对事情的亲身、直接的了解。所以,归根到底,所有独立、自为思考的思想者,相互之间是协调、一致的,他们之间看法的差别只是出自各自不同的立场角度。如果立场角度并没有不同,那他们就会说出同一样的东西,因为他们说出的只是自己的客观所见而已。我不止一次带着几分犹豫把一些命题公诸于众——因为它们有违通常的见解——但在这之后,我很惊讶也很高兴地在古老伟大思想家的著作里发现了与我相同的见解。相比之下,那些书本哲学家却只是复述这一个人的看法和那一个人的意见,以及另外一个人对这些的异议,等等。他们把这些东西相互比较、再三权衡和斟酌、作出一定的评判——他们就以此方式试图找出隐藏在事物后面的真相。在这方面,书本哲学家酷似考据式的历史编纂学者。

这种人不厌其烦所作出的种种努力或许会引起我们的诧异,因为我们觉得,只需把眼睛专注于事情本身,做出点点独立的思考,他们很快就可以达到目的。不过,这里面存在一点小小的困难,因为能否独立、自为地思考并不是由我们的意愿所决定。我们可以随时坐下来阅读,但却不可以随时坐下来思考。也就是说,思想就和客人一样:我们并不可以随时随心所欲传唤他们,而只能静候他们的光临。当外在的机会、内在的情绪和精神的集中程度巧妙和谐地结合在一起以后,对某一事物的思考才能自动展开;而这种条件却是那些书本哲学家永远不会碰上的。甚至在思考与我们个人利益相关的事情时,整个过程也同样解释了我这里的说法。如果我们必须就诸如此类的个人事务作一决定,那我们并不可以在任意某一时间坐下来,细心考虑清楚各种根据和理由,然后作出决定。这是因为经常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我们难以全神贯注于要考虑的事情,而是思绪飘忽不定,想到别的事情了;而我们对思考这事情的不情愿和厌恶有时候甚至也得为造成这一现象负一定责任。所以,我们不要强迫自己,而是应该静候适合思考事情的情绪自动到来。但这种情绪却经常是不期而至和重复出现,而我们不同时候的不同情绪都会把不同的光线投向所审视的对象。这一缓慢的过程也就是我们惯常所说的考虑成熟。思考的任务必须定额分开几次完成。这样,许多之前被忽略了的东西就会随后引起我们的注意;甚至我们厌恶和不情愿的心态也会慢慢在这过程中消失,因为我们讨厌思考的这些事情一旦被我们清晰把握以后,就会显得更加容易接受。同样,在思考理论问题时也必须等候恰当的时机,甚至具伟大思想能力的人也不是每时每刻都可以自发、自为地思考。因此,把自发思考之外的其他时间用于阅读是不错的做法,而阅读,正如我已经说过的,是自己思考的代替品并且为我们的精神头脑提供了素材,因为在阅读的过程中别人为我们思考事情——虽然这始终是以某种并非我们自己的思考方式。正是因为这一原因,我们不应该太多地阅读;只有这样,我们的头脑才不会习惯于头脑的代替品和荒废了认识事物的能力。也就是说,只有这样,我们才不会蹈袭前人,不会因为跟随别人的思路而导致疏远和偏离自己的思维方式。我们最不应该只是为了阅读而完全逃离现实世界的景象,因为在观赏现实世界的时候,我们有着更多引发自己独立思维的外在机会原因,适宜这些思考的情绪也比在阅读的时候更加频繁地出现。这是因为我们直观所见和现实的事物以其原初性和力度,就是我们思维的头脑所审视的天然对象;这些东西轻而易举就能刺激起我们的思想。

根据以上的思考,如果独立、自为的思想家与书本哲学家甚至在各自表述的方式就已显现出高下,那我们是不会感到奇怪的。前者的表述莫不打上认真、直接和原初的印记,他们的思想观点和表述用语都出自他们对事物的体验;相比之下,书本哲学家所说的一切都是二手货色,包括传承下来的概念、东凑西拼的糟粕,呆板、晦暗、无力,就像印痕被再度复制。他们那由陈词、套语以及最新流行的时髦字汇所构成的文风就像一个只流通外国货币的小国——因为这一小国本身并没有自己的钱币。

纯粹的经验跟阅读一样并不可以取代思考。纯粹的经验与思考的关系就等于进食与消化、吸收的关系。当经验吹嘘只有通过经验的发现才促进了人类知识的发展,那就无异于嘴巴吹牛说:整个身体的生存只是嘴巴的功劳。

真正有思想的作品与其他的泛泛作品的区别之处就在于前者具有一种断然确切的特质和连带由此而来的清晰、明了。这是因为有思想的人总是清晰、明确知道自己要表述的是什么——而表述的方式可以是散文、诗歌或者乐音。而思想平庸的人却缺少这种干脆果断和清楚明晰。单从这一方面就可以马上把两种不同思想能力的人区别开来。具备一流思想能力的人所带有的特质标记就是他们所作出的判断都是直接了当、绝不含糊。他们所表达的东西是他们自己思考的结果,甚至表达其见解的方式也无一例外显示出这一点。因此,这些人在思想的王国就像王侯一样地具有一种王者般的直接了当;而其他人却迂回拐弯、顾左右而言他——这一点从他们那缺少自己特性的表达风格就已经看得出来。

由此可见,每一个真正的、独立、自为思考的思想家就这一方面而言跟王侯相差无几:他的表达单刀直入,从来不会躲躲闪闪、畏首畏尾;他的判断就像君王签发的命令,同样是发自自身充足的力量,同样是直接了当地表达出来。这是因为这样的思想家并不会乖乖地采纳权威的看法,就像君王并不接受命令一样;相反,他只承认经自己证实了的东西。相比之下,思维庸常的人,头脑受制于各种各样流行观念、权威说法和世俗偏见;他们跟默默服从法律、秩序的普罗大众没有两样。

在现实的王国里,虽然有时候是那样的美丽、迷人和惬意,但我们总只是活动在一种需要不断克服的沉重气氛之下,但在思想的王国里,我们却成了不具肉身的精灵,既没有了重负也没有了困苦。所以,一付精妙、丰富的思想头脑在某一奇妙一刻在自身所寻觅到的幸福就是这地球上任何幸福都无法比拟的。

头脑中的思想就跟我们的恋人一样:我们以为永远不会忘掉这一思想,我们的恋人也永远不会变心;但眼不见,心不念!最精妙的思想如果不是写下来的话,也有可能从此无法挽回地失之遗忘,而我们的恋人除非与我们缔结了婚姻,否则也有可能跟随了别人。

存在的问题是多么的巨大和迫切——这一问题迎面而来、无法回避!这一存在隐晦不明、充满着疑问,它饱受着痛苦折磨,匆匆即逝、如梦如幻!对这一巨大、迫切的不解之谜一旦有所意识,其他的问题和目标就全都显得不足挂齿了。与此同时,除了稀有的极少数例外情形,我们举目所见的几乎所有人都似乎没有清晰意识到这一问题——事实上,他们好像不曾对此问题有丝毫的察觉。这些人关注其他的一切更甚于存在的问题;他们过一天算一天,也不曾稍为长远一点点考虑自己个人的将来,因为他们要么明白无误地拒绝考虑这一问题,要么就是心甘情愿地将就接受某一套大众形而上学,并以此得到满足。如果我们仔细考虑到上述所有这些,那我们就会得出这样的见解:人之被称为思想的生物,那只是在广泛的意义上而言;这样,我们就不会大惊小怪于人们头脑简单和不动脑筋的特性。相反,我们就会意识到正常人的智力视野虽然超过动物——动物由于对将来、过去都没有意识,其整个生存就好比唯独只是现时——但是,人的思想视野也并非像人们普遍认为的那样远远超出了动物。

与我上述相应的事实就是:甚至在谈话中,我们也发现大部分人的思想短小、突兀,就像割断了的干草一样破碎;从这些支离破碎的思想里面,我们无法理出稍长一点的主线。如果居住在这一地球上的人是真正的思想生物,那人们就不可能对各种各样、甚至是漫无目的和惊人的噪音坐视不理,听其为所欲为。如果大自然真的要人思考的话,她就不会给人以耳朵,她起码会给人配备一副密封的、可以关闭的耳朵,就像蝙蝠的那种我所羡慕的耳朵。但是,人就像其他生物一样,究其实只是可怜的动物,人的能力配备也只是为刚好能够维持自己的生存而设。为此理由,人们需要随时张开着耳朵,自动自觉通知自己追捕者的到来,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

 

(本文自《叔本华思想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