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变化与人的指导(选)(1930)

 

(美)杜威 著  张军 选编

 

人类有着有意或理性地控制社会变化的天性,在目前的实践中,没有什么比这个智力问题更亟待解决。而人类的愿望和目的因素与历史、演变及其规律总是大大分离,这使得这个问题更加令人困惑。一方面,这种分离会造成宿命论,使人精神萎靡。如果历史运动和演变必然会导致某种结果的产生,那么,努力奋斗的激励因素就会减少。另一方面,这种区分会使人们相信,存在着不受限制的自由意志,只要它有足够强烈的意愿,就可以创造最具革命性的社会变化。

发觉得出如此极端片面的结论的这些理论存在着不足非常容易,但清楚地认识到它们究竟错在哪里则困难得多。再次回到客观的社会力量与个人意愿之间存在着捉摸不定的关系这个观点也很简单,但弄清楚它们之间究竟如何相互作用则并非易事。因为这个问题涉及有关社会变化原因的本质的理论,这类理论都比较难以获得条理清晰的形态。

让我们从忘记过去、专注于现在开始。现在往往是一种转折、过渡或者变化。存在着由一种事物变为另外一种事物的运动,就像今天的事件从昨天演变而来,又是明天的过渡一样。从根本上讲,这就是所发生的历史。现在,人类正处于这种转折的某些阶段,他们有需求、愿望和喜好,他们制定计划并付出努力。在小范围内,没有人怀疑这个因素的效力。医生的目的是治好病人而不是让他们等死,工程师的目标是建造可以承受一定强度和压力的大桥。通过此类计划和行动,所发生的一些改变就只会引起一种结果,而不是其他结果。我看不出在小范围事件上得到普遍承认的这些事实的原理与大范围的社会变化方向的原理之间存在什么分别。当然,它们的范围和复杂性存在巨大的差异,与个人从事自己事业的小范围努力相比,大范围的努力则需要更多的组织和协调。

但是,即便在小范围,也常常有社会组织的介入来提供支持、作出调整。野人不会试图修建钢筋大桥,即使他们试着去做,也不会知道如何修建。社会条件为医生和工程师储备了供他们使用的知识和能量,已有的资源既显示了尝试去做的事情、努力争取的对象,也提供了如何去做的方法。构成现在的转折或过渡总是来自已有的事物,所有对转折进行的理性指引和控制,都要考虑到这些事物,它们的智慧和效力足以使正在变化的条件得到检查和理解。总而言之,愿望、目的、计划乃至所有我们称之为意志的东西都取决于它们自身以外的条件,它们必须对之加以利用,因为意志不会在真空中起作用。

在自然物质领域,控制以及所取得的成就足以证明这个事实。水、煤炭和钢铁不会自动组成蒸汽机,人类的意志——愿望和努力——进行了干预,但是,后者如果不对外部条件和能量加以分析理解以使它们可能得到利用,就不能制造出机器。就像对水和煤炭的使用取决于自然条件一样,理解和使用所需要的知识和技能反过来也取决于社会条件,只有当需要机械力量的社会和工业态势产生以后,才能产生制造蒸汽机的想法。

这些观点似乎过于显而易见,几乎不值一提,但是,我却认为它们隐含了对社会事务进行理性指引的关键,只要这个问题密切关系到历史趋势和历史规律。它们暗示了在社会变化和重构的过程中,哪些历史与现在的努力有关,哪些无关。说得积极一点,对于正在转变成其他事物的态势,如果这种改变需要人类的指引,那么就必须理解它们,而这需要历史知识,也需要了解当前的态势是如何形成的。不是过去在改变,过去没有力量,因为它已经不复存在,不存在的事物没有力量可言。但是,我们无法知道存在的事物,无法分析掌握它,除非我们可以重构它的历史。

把历史事件的顺序视作决定未来的因素,而不考虑现在的意志以及人类的愿望和努力,其错误在于把历史作为理解和了解现在的方式这一重要意义转变成了过去是一个积极的手段的观念。历史的第一个能力是作为对必须处理的条件进行理性控制的手段,来察看它们显示了我们的计划和目标中存在哪些阻碍,为它们提供了哪些优势和解决方法,这个能力的重要性无论怎样强调都不为过。

但没有任何历史力量可以塑造未来,因为起作用的恰恰是也只能是现在的事物。诚然,现在的事物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会起作用,但问题是在漫无目标与借助理性指导和规划的不同情况下,它分别会起何种程度的作用。后者要求理解已有事物,这反过来需要关于历史条件的知识。

因此,每一个有关历史的一般性理论或哲学都是对现在社会进行评估的一种方式,也就是说,它是观察和检验现在的一部分过程,旨在发现它存在哪些可能性,以及现在的愿望、目的和努力该如何进行。倘若现存的问题的确存在,而同样确定无疑的是它们都是关于经济方面的,那么历史上的经济哲学就会变得最为重要,因为它是与我们目前需要了解和从事的事情关系最为密切的主题。

所有重要的历史都是现在的历史,它随现在需求和问题的改变而变化,这么说也许令人费解,但这主要是因为当人们想到历史时,仅仅把它当成过去。他们忘记了,过去曾经就是它自身的现在,而在那个现在,人们像我们现在一样面对着未来,他们有自己需要理解和处理的那个现在的情况、自己的喜好、愿望、要做的选择、要定的计划。他们的生活和行动都发生在那个现在,它正处于运动之中,向不同的新事物转折。他们的历史对他们而言不是过去。

总而言之,社会事件总是人类现在的愿望和决心与已有或当下的条件之间的相互作用,现在如此,始终如此。任何对历史和历史运动的真正参看都只会暴露这个事实,而不会揭示不顾人类愿望和努力而自动行为的那些力量。然而,正是因为这个综述范围太过笼统,因此对于以下这个实际问题没有任何启示作用,即人类如果要理性地指导社会变化,那么,他们今天会想要什么、争取什么。后一问题需要对既存的社会条件有所理解。正如前文所说明的,这里重要的是大机器和技术时代关于物质文化的那些事实。从农业主义到工业主义的经济革命史不可能决定未来一定会怎样,但它的确可以提供人类应对社会变化所需要思考的一些条件,从而使我们得以发现当前社会形势的突出特点。比起依靠机械性地研究历史演变来决定更加美好的未来,拒绝面对历史提供给我们理解力的那些事实,就更加毫无意义了。

目前,这种没有意义的行为较为泛滥。它在实践中的产物便是放任自流,而且很有可能流向灾难。总体来看,就是举足轻重的商人——工业巨头——并不清楚他们现在正在做什么,也就是说,他们并不知道也没有意识到他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在宏观上会产生怎样普遍的社会后果。他们对直接情况作出反应,把它们转变成金钱利润。“我们死后,哪管身后洪水滔天”,按照这个原则行事的可不只是法国波旁王族,这些商人也公开承认信奉18世纪放任乐观的个人主义哲学,但他们不会遵照它或任何哲学行事,除非把直接情况转变成金钱利润可以被称为哲学。而普通大众也遵从这种放任自流的原则——如果放任自流可以被称为原则的话。

历史至少使我们能够智慧地把握我们生活其中的总体状况。对于引导正在进行的事情中即将发生的改变这一理性努力,这种把握性是必须具备的前提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