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信仰(选)(1930)

 

(美)杜威 著  张军 选编

 

 

信仰,曾经几乎毫无例外地被认为是接受一套明确的理智命题,这种接受基于某种权威——特别是来自天国的启示。这意味着遵守由固定教义组成的信条,我们的教堂每天都在背诵这些教义。而最近又出现了另外一种信仰的概念。对此,一位美国思想家如此表述道:“信仰使人有行动的倾向。”根据这一观点,信仰便成为所制定之信条的源泉,也是对进取心的鼓舞。从前一信仰概念转变到后者,标志着深刻的变化。无论坚持何种基于特定权威的教条,都表明不相信经验在自身发展进程中有能力为信仰和行动提供必要的准则,而较新的信仰概念则表示经验本身是唯一的最高权威。

此类信仰概念内部囊括了成为某种哲学所需的一切元素,因为它暗示着经验过程和经验材料对生命起到支撑和维系作用,经验的各种可能性为规范行为提供了全部所需之目标和理想。若将这些隐含之意明朗化,那么一种明确的哲学就会浮出水面。就人类文明当前之状态而言,基于作为知识和行动最高权威的经验哲学究竟是何意思,它对所思所为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因为目前,这种信仰既没有得到清楚的表述,也不广泛为人所接受,否则,它就不过是常识的一部分,而不能称其为哲学了。

事实上,它与教授给人类的传统思想之总趋势大相径庭。人们基本上一直否认经验和生命可以自我规范、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来提供指导和启迪。除了偶有反对之声,历史上的哲学几乎都是“先验的”。此类哲学的这一特点反映出主流的道德准则以及宗教信仰都是寻求某种超越经验的事物,该事物在价值上被认为更加基本、更为优越,而与之相对的经验则受到轻视。

现世生活被当作为其之外或之后的生活所做的准备。人们一直认为它没有规律,没有意义,没有价值,除非用于证实超越其自身的某个实在。其主要信条的基础是有必要摆脱想象出来的经验所带来的困惑和不确定性。生命被认为是罪恶和无望的,除非其自身内部明确表示出能够达到更高的实在。这些摆脱现实的哲学,同时也是对被经验的世界之疾病与痛苦作出补偿的哲学。

人类几乎从未询问过如果经验的各种可能性得到认真的探究和利用将会怎样。在科学领域,人们做了大量有系统的探索,在政治、商业、娱乐等领域,人们也进行了许多不同寻常的开发利用。然而,这种关注可以说是偶发的,与信仰公认的主流模式完全不同;它的出现并非是因为人们相信经验可以提供组织原则以及方向性目标。宗教处处充满超自然现象——而超自然现象恰恰指超越经验之事物。道德准则已经与这种宗教信仰的超自然主义结为同盟,并从中找寻基础,获得认可。与此类深深植根于所有西方文化中的观念的差异赋予了经验哲学信仰以明确深邃的意义。

为什么过去人们会求助于超越经验的那些哲学呢?为什么现在人们认为有可能不再需要它们的帮助了呢?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毫无疑问的,即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当时人们所具有的以及可以合理预见到的经验有能力提供自我规范的手段。它作出承诺,却拒绝履行;它唤醒欲望,却不加以满足;它点燃希望,却使其破灭;它激发理想,却对其实现漠不关心甚至充满敌意。人们无法解决经验所带来的难题和罪恶,便自然不会相信它有能力提供权威性的指导,而经验又没有引导自身发展的技巧,于是主张逃避现实、寻求安慰性补偿的哲学以及宗教便自然而然地随之而来了。

那么,如果人们认为这种情况已经得到了改变,现在有可能相信经验本身所带来的各种可能性了,这又有什么依据呢?该问题的答案提供了经验哲学的内容。当今经验所具备的一些特性是以往占主导地位之信仰产生时所不了解、不具备的。如今的经验本身就拥有发现和检验的科学方法,其标志为创造各种技能和工艺的能力——即安排和使用各种自然的以及人类的条件和能量的技术,这些新能力为经验及其潜力赋予了全新的意义。人们普遍认为,自17世纪以来,科学已经彻底改变了我们对外部自然界的信念,它也会继续开始彻底改变我们对人类自身的信念。

当认真思考这一非比寻常的变化时,我们的头脑很可能会想到在天文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人类学等学科的研究课题中所发生的转变。虽然这些变化非常重大,但与方法领域内发生的变化相比,可谓相形见绌,因为后者乃是信念内容发生革命的开拓者。除此而外,新的方法还致使我们的理智态度以及与之如影随形的道德风气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我们称这种方法为“科学的”,它为当代人(一个人并非仅仅因为生活在1930年便成为当代人)揭示所存在的各种实在提供了唯一可靠的方法,是启示唯一真正的模式。拥有了这样一种其使用可以不受任何限制的新方法,就意味着对自然以及经验的各种可能性产生了全新的观念,从而带来了对信心、控制和安全的全新的看法。

知识的改变与我们所谓的工业革命之间确实存在着明显的关联,它创造了许多指导和使用自然能量的技术。技术当然包括那些制造出铁路、汽轮、汽车、飞机、电报、电话、无线电以及印刷设备的工程技术,但是,它也包括医疗卫生领域的新程序、保险业在不同部门的功能,以及即便没有实际发生也是潜在存在的那些可以应用于教育领域和其他人类关系的全新方法。“技术”就是指可以引导和使用自然以及人类的能量来满足人类需求的一切智力技能,它不可能局限于几个相对而言比较机械的外在形式。在这些可能性面前,传统的经验概念便显得落伍了。

许多不同的理论都或多或少成功地描述了这些新运动的这个或那个方面,但却没有整合成人们的日常习惯以及主导观念。这一事实有两个重要的标志和检验标准。在科学和工业领域,人们通常可以接受不断变化这一事实,然而道德、宗教以及明确的哲学信条则是基于稳定性的观念。在种族的历史上,人们向来害怕改变,改变被视作衰落退化的根源,被当成无序、混乱与动荡的原因而加以反对。人们之所以愿意相信超越经验的东西,主要是因为经验总是处于变化之中,人们不得不在其之外寻求稳定和安宁。17世纪以前,自然科学也始终相信稳定性优于变化性,理想化地想要找寻永恒不变的事物。当时的哲学,唯心的也好,唯物的也罢,都以该观念为基础。

科学和宗教钟情于固定不变的事物,这反映了宗教与道德普遍深入的一个观点,即暂时性意味着不安全,在存在的兴衰变迁之中,唯有永恒之事物才是安全与支持的基础。基督教提供了绝对的、一成不变的上帝和真理所带来的固定启示,这个启示又被扩展为由指导生命方向的确定的规则和目标所组成的体系。因此,“道德规范”被视作一部法典,时时处处都保持不变,所谓美好的生活就是固定地遵循那些一成不变的原则。

与这些信念相反,自然科学各分支的突出之处便在于认为存在即是处于过程和变化之中。然而,虽然自然科学中的运动和变化得到了理解,但这对普通人看待宗教、道德、经济和政治问题的影响却微乎其微。在这些领域,人们仍然认为我们只能在困惑混乱与固定不变之间作出选择。人们认为基督教是终极宗教,耶稣是神与人最完备、固定不变的化身;我们目前的经济体制至少在原理上表现出某种终极恒久的东西——只是偶尔希望在细节上略作改进;虽然实际情况明显地在不断变化,但产生于中世纪的婚姻家庭习俗却是终极不变的规范。

这些事例体现在变化的世界中,稳定性这一理想究竟达到了何种程度。经验哲学会全盘接受这样一个事实:社会存在和道德存在与自然存在一样,都是处于不断的、有时较为模糊的变化之中。它不会试图掩盖不可避免的变化现实,也不会打算为即将发生的变化之程度设置界限。它不会徒劳地将精力耗费在从固定不变的事物中获得安全感和精神寄托,取而代之的是,它将努力确定即将发生的改变之性质,针对与我们最息息相关的那些事务给出某种程度的智力指导。提到这点并非为了重拾那些乌托邦式的观念,即社会变化非常迫切地需要此类智力指导,而是旨在传达这样一个信念:随着人们对已经发生在自然和技术领域的革命的全部意义的了解程度的加深,经验哲学也能够慢慢得以实现。

凡固定性思想居统治地位之处,也是无所不包之统一性思想占主导地位之地。大众化的生活哲学总是渴望获得这种无所不包的同一性,形式哲学则致力于从理智方面实现人们的渴望。考虑一下大众思想中寻找生活的那一个意义以及宇宙的那一个目标所占据的地位,那些寻找单一意义和目的的人要么按照个人愿望和传统,构想出这样的意义和目的,要么因为无法找到这样单一的同一性而绝望地放弃,得出的结论是生活中发生的任何事件都没有真正意义。

然而还有其他的可能性,没有必要一定在毫无意义和无所不包的单一统一性之间作出选择。我们遇到的诸多情境可能包含很多意义和目标,可以说每种情境都会有一个意义和目标,每种情境都是对思维和毅力的挑战,都体现了其自身的潜在价值。

我想即便是认为存在许多互相联系的意义和目的的观念取代了认为只存在那一个意义和目的的观念,也无法想象出个人乃至集体生活之中究竟会发生怎样一些改变。找寻无所不包的单一美好注定会失败,生活之幸福来自竭尽全力从每一个经验的情境中获取其独特完整的意义。相信各种经验都拥有不同的可能性,伴随这种信念的将是不断发现、不断成长的喜悦。只要生活经历被当作可以揭示意义和价值的潜在力量,而借助这些意义和价值可以在未来获得更加完整、更有意义的经历,那么即使遇到困难和失败,也同样可以体验到这种喜悦。相信只存在单一的目标则会扰乱思想,浪费精力,倘若这些思想和精力被导向可以达到的目标,则可以帮助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

我上文所陈述的是一个普遍原则,因为我认为哲学不仅仅是就这个或那个问题简单地列举出一个个信条。当然,这个原则只有应用到实际问题时才会确定无疑。

现在的西方文明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为工商业力量的驱使,那么真正的宗教观念就应该考虑深深影响依赖于工作条件及结果的人类工作和休息的一切因素,也就是说,它应该承认经济因素对生活的重大影响,而非回避它。阻止我们理解并实现经验的各种可能性的最大障碍存在于我们的经济体制,人们无需接受经济决定历史和制度这一教条便可以意识到:参与人类日常交际模式中某个富有艺术性和理性并且有所回报的经历取决于经济条件。只要影响人们思想、制定人们行为条件的那些人不惜一切力量维系现在的货币经济和私人利益,那么相信存在内涵丰富、意义深远、全民参加的经验的各种可能性就只能局限于哲学。然而,一旦这个问题是通过考虑宗教信仰而引起的,其意义就将远远超出宗教范畴,它将影响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曾经一度,或许的确需要对这类事情忍耐一段时间,因为那时人类既没有知识也没有技能来获得可以被所有人分享的内涵丰富的生活。现在科学技术已经为我们提供了方法来有效地处理经济力量的运作,随着这一情况日益明显,关于经验的各种可能性的哲学便会形成具体的意义。

道德本身不能成为学科,因为它本身既不是一个事件,也不是一个部门。它标志着生活中不断汇集的各种力量所引发的事件。面对变化的科学和社会,那些确立了固定不变的目标和规则的法典有必要缓和下来。一种全新有效的道德风范只能从人类关系的现实中挖掘出来,心理学和社会科学正在着手探求从事这一研究的手段。不尊重经验给这个领域带来的灾难性后果比任何其他领域都要多,因为没有哪个领域像它一样造成如此巨大的浪费;很多过去的经验被抛弃了,没有认真细致的积累过程,个体相互接触交往的相关知识也没有得到系统地传承,人们认为传递固定的规则和目标就足够了。就像现在从自然世界获得科学经验的实际情况一样,只有当人类关系全部相关的经验所带来的结果得以筛选和交流的时候,有控制的道德发展才可以开始。

新生力量的影响在当下是消极的。西方文明所信赖的对神圣造物主兼最高权威的信仰以及所传承的灵魂及其归属的观念、固定启示的观念、制度绝对稳定的观念和自动发展的观念在西方有教养的人看来,都不可能继续存在了,人们心里自然会认为其结果应该是导致对一切基础的、起组织指导作用的观念的信仰土崩瓦解,怀疑论成为人们受过教育的标志甚至心态。这一点更具影响力,因为它不再直接反对这个或那个旧信条,而是对任何影响深远的观念都怀有偏见,否认这些观念可以系统理智地指导事务。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一种受惠于科学技术而形成的彻底的经验哲学才具有重要意义。对它而言,传统观念的瓦解恰恰是它的机会。产生这样一种经验的可能性本身就是一种新奇事物,在这种经验中,科学和艺术相互结合,从而影响到工业、政治、宗教、家庭生活以及普遍的人类关系。我们还不习惯它,哪怕它仅仅是一个观念。然而,对它的信仰既不是梦想,也没有被证明会失败;它的确是一种信仰,我们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通过观察所获得之物从而在未来实现这一与社会条件相一致的事实基础之上的、关于自然和人类的崭新一致的观点还有待形成。我们现在口中的维多利亚女王时代似乎有着这样一种哲学,一种关于希望、进取以及所有被称为自由主义的事物的哲学。但是,人们日益感到一些信仰。当然,一旦它从批判性、建设性的统一观念体系中被抽象出来,那么作为一种可能性,它的概念就形成了一种哲学——一种有条理的展望、诠释以及构建的观念体系。一种使人有行动倾向的哲学信仰,只能通过行动来试验和检测。对于本文所述之哲学,目前我还不知道任何切实可行的替代方案。